即使两人关系早已降至冰点,还是按照严大福的吩咐,沈大军把人听话地把人扶上自行车,载回了家。
“左边……下个路口右转。”
自行车稳稳当当转弯,驶入下一个路口,因着惯性,顾芊的身体往另一侧倒,双手便更加牢固地握紧车座。
可小腹处传来的疼痛使得她压根没多少力气支撑身体,尽管她已经发力发到手背青筋凸起,
仍旧免不得往一旁栽倒。
沈大军忙缓下速度,沉声叮嘱道:“坐不稳就抱住我,别矫情。”
谁矫情了……顾芊费力地在心里骂他一句,即使摇摇欲坠,也不愿意攀上他的腰。
沈大军撇撇嘴,暗道摔了可别怪我,脚上速度却逐渐放缓。
顾芊终于还是没撑住,却也没有完全妥协。
她弯腰,把脑袋顶在他后背,也算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随着摇摇晃晃的行车节奏,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自行车终于稳稳停在了顾家大杂院门口。
彼时上班时间,人很少,零零散散几个家庭妇女坐在屋檐下聊天织毛衣。
见到一辆自行车停在门口,好奇地张望。
稳稳停下车后,沈大军两只脚掌撑地,半回头看她:“下来吧。”
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扭头一瞧,顾芊蜷着身体佝偻在后座,她面色惨白,双手无力地握紧坐凳,她没力气下来。
沈大军很少,或者说从来没见过如此虚弱,虚弱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升天了的顾芊。
在他的印象中,她永远是活泼的,灿烂的,肆意向着太阳生长的人。
可现在,她脆弱地像只布娃娃,脆弱地让他一手就能掐死。
他前几天还把顾芊视若第一仇人,现在变成了送她回家的“护花使者”,现实总如此滑稽。
沈大军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五味杂陈。
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谨慎地从车上下来,确保顾芊还要一丝理智稳坐在后座,才下车扶人。
顾芊把半个身体的重量放在他身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传说中的痛经是怎么一回事,也信了以前在网上看过的,什么痛经能痛死过去的说法。
原来都是真的,真的很痛,很痛很痛。
“进、去……”
顾芊虚弱地指了指面前大门,示意自己家在里头。
沈大军环环顾四周,简陋的环境使他眉目收紧,他神色复杂地问:“你就住这里”
他知道顾芊是烈士家属,却不知她原来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以为她跟自己一样,住在筒子楼。
这拥挤的杂院……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嗯。”顾芊无力地应了声,慢吞吞往里走。
沈大军扶着人,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艰难,直到这时候,邻居们才瞧见她的脸。
“哎哟!这不是顾家丫头吗!”
“顾芊?你咋回来了?哎哟,这是咋了,脸色咋那么吓人呢!”
有人往顾家大门喊了声:“丽华!快出来哦,你家闺女回来了!”
语毕,张丽华匆匆忙忙从房间里赶出来,即使顾芊垂着脑袋躬着腰,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哎哟!芊儿啊,这是咋回事,上着班呢咋回来了?”
沈大军听出来她就是顾芊的母亲,遂把人交了过去。
张丽华还没来得及问他的身份,人就转身走了。
没工夫在意他,张丽华忙把女儿扶回了屋,一众邻居大姐们也忧心忡忡地跟了进来。
“你家芊儿这是咋了,别不是生病了?”
“来事儿了……”顾芊虚弱地回一句,嗓音哑然道:“妈……先把我扶进去吧,歇会儿再说。”
“哎!好好,咱先进屋再说。”
顾芊痛经从九点一直痛到下午三点,跑了四五趟公厕,才觉得缓过劲。
这时候她就格外想念后世的独立卫生间和马桶。
午饭,大嫂特意给她煮了一碗红糖鸡蛋,顾芊瘫在床上起不来,张丽华亲自把饭菜给人送进去,谁知这肚子痛起来胃口也没有,摇摇头只勉强把红糖鸡蛋吃了,其余的菜没动。
缩缩头又进被窝睡了一大觉,醒来哥哥都快下班了。
今天她没有带饭盒回家,家里就少了两样肉菜。
张丽华爱女心切,下午两点多便急急忙忙跑副食店给她买肉,但下午的时间哪里还能买到肉,最后空手而归。
幸好,对门单身汉葛老五前几天发工资,今儿个早起割了半斤肉回来犒劳自己,一听顾芊生病需要补充营养,便大方地把肉给了张丽华。
张丽华会做人,当然不能白要人家的肉,回家把肉称一称,算算价格才又把钱票给人送回去。
两人交易的时候顾芊正在睡觉,还不知道这回事儿,吃晚饭的时候才听她二嫂在饭桌上提了一嘴。
这下倒是让她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被人宠着的感觉真是一级棒。
“芊儿,好点没?还痛不?”推开房间门,张丽华走进来问道。
说罢就往她身边儿坐下,温热粗粝的掌心揉了揉女儿的小腹:“你十三四岁刚来事儿的时候就爱痛,我好吃好喝给你养着,好不容易养好了,咋今儿个又痛了。”
张丽华不知道她大早上起来冷水洗裤裤,顾芊这会儿也没好意思讲,只摇摇头,说:“不知道,或许是前几天在厨房碰了冷水吧,我下次会注意。”
“是得注意,要是每回都这么疼,你可太遭罪了。”
“嗯。”顾芊点头,把身体靠在张丽华肩膀上依偎了一会儿,外头传来动静。
“妈,李四姨来了,还带了位男同志!”李四姨是七里巷出了名的爱给人说媒的妇女,一听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来的目的。
张丽华忙出门迎接。
五分钟后又进了顾芊房间。
“芊儿,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就百货大楼上班的那男同志,又来了!”欢欢喜喜跑进来,激动地跟顾芊说:“你现在能下地不?要不出去见见人?他昨天就来一回了,还带了水果和麦乳精,你那时候还没回来,人家等了好久没见到你就又走了。”
其实人家没见到人,张丽华本来也不想收礼的,奈何那男同志非说要送,说不管有没有见到人,心意要到。
张丽华对他的好印象直线飙升,要是顾芊也能看得上人家,做女婿可就太好了!
一听她妈礼物都收了,顾芊在家都不出去见见人,可就说不过去。
无奈叹口气,掀开被子套上外套跟着张丽华去见那什么男同志。
迎面从大院儿门口吹拂来的凉风,让顾芊微微地缩了缩脖子。
将耳鬓碎发撩至脑后,再抬头,一位眉清目秀,朝气蓬勃的年轻男人就出现在了面前。
远远瞧着年龄二十四五不会再多了,说是小鲜肉也不过分,就是肤色稍微黑了些,但五官和谐,身材雄健,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充满力量的小伙儿。
长得还可以,普通中上。
他正坐在顾家餐桌边,跟她的两位哥哥和嫂嫂们聊天。
见到顾芊,男人眼中顿时迸发出不可遏制的惊讶。
他激动地站起来,顾芊才发现原来他长得还挺高,一米八出头的样子,他虽然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很干净,有一种穿透力极强的目光。
锐利,却不惹人讨厌。
很奇妙,顾芊没见过这样人畜无害的男人。
这就是萧亚军给她的第一印象。
而顾芊给萧亚军的第一印象可远远不是一两句话能概括的。
简单四个字总结:惊为天人!
他早就幻想过李四姨给自己介绍的姑娘会是什么样。
他说过,他喜欢淳朴的,善良的,勤俭节家的姑娘,最好有两根乌黑的□□花,高矮胖瘦都无所谓,脸好不好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品性最重要。
然而眼前这位女同志,初中的容貌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她的外貌足以抵消他所说的关于未来另一半需要的所有“品质”。
没错,是所有。
他觉得,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同志,即使娶回家像花瓶一样小心翼翼摆放在桌上,即使她什么家务活儿也不干,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
“你、你好。”男人微佝起腰,笑着打招呼。
顾芊微微一笑,礼貌道:“你好。”
生理期久站小腹会痛,顾芊便坐在了他对面。
萧亚军也顺势坐下,视线在她脸上流连再三,才笑着说:“我叫萧亚军,请问怎么称呼?”
顾芊扯了扯嘴角,轻声吐出两个字:“顾芊。”
萧亚军激动地咧开嘴,眸中熠着璀璨光采:“顾芊……名字真好听,我记住了!”
哥哥嫂嫂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看见了揶揄的喜色。
看样子,这位男同志对他们小妹很满意嘛。
两人就着各自的工作家庭聊了一遍,顾芊这才晓得,李四姨之前介绍说他在什么百货大楼工作,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萧亚军其实是给百货大楼送货的货车司机,不止百货大楼,好些厂子的货物他都有运送,这些都是他的工作。
所以准确地说,他是一名“货车司机”,至于李四姨介绍时候为什么要说他在百货大楼工作,还不是因为听起来“体面”嘛,懂的都懂。
说起来萧亚军跟顾芊挺般配,毕竟这年头,售货员、司机、厨师,是顶级吃香的职业。
顾芊是厨师,萧亚军是司机,在外人看来,可不就“天生一对”嘛!
这么一想,越看越觉得两人般配,无论是年龄家庭还是职业……至于外貌,萧亚军黑是黑了点,五官还是能看的,两人要是在一起了,外人不至于对着顾芊说“可惜”。
这年头,相亲不止是女同志跟男同志相,家人也都在旁边,也不说离开让两个人单独谈谈,大家都不在意这些,有啥事就一起听了。
“我家里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和我母亲,我是老大,本来我母亲也是想跟我一起来,但怕你今天又不在家,所以……”
“四个兄弟姐妹?都是干啥的?”张丽华问。
萧亚军略带局促地笑起来:“我二弟在小学教书,其他两个妹妹还在上学,一个初中,一个小学。”
张丽华挑眉:“哟,那你这一摊子,负担有点重。”
“嗯,确实,不过开货车油水足,养弟弟妹妹和我母亲也不算难事,我家里条件跟您这儿差不多,等我结婚的话,还能腾出一间房单独给我住。”
听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说现在他是跟弟弟妹妹一个房间住?
嘶——张丽华往身后屋里看了看,自家仨儿子也是一个房间住,拥挤的没有下脚地儿,可再怎么样,闺女还是有单独的房间的,要是嫁过去,怎么感觉条件还不如家里……
几人聊了好一会儿,顾芊回答的次数寥寥几句,大多时候是萧亚军跟张丽华的聊天。
她这会儿肚子虽然没早上痛,腰却酸的不行,能撑着在这里听他俩聊天,实在不容易。
她兴致缺缺的模样,看在萧亚军眼里,就觉得这位女同志好高冷。
可人家多漂亮啊,漂亮高冷的女同志,难免让人想起那什么……高岭之花,这词儿太适合她了!
约莫坐了三十来分钟,顾芊再没了耐心,起身告辞便回了房间休息。
张丽华笑呵呵地同他俩解释,说女儿今天生病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法继续陪他们聊下去。
萧亚军笑着说没关系,可心思早跟着她飞进了房间。
最后李四姨跟萧亚军是七点半才离开的顾家,差不多聊了一个多小时,张丽华把人祖宗八代都问了出来。
等人走后,风风火火跑进顾芊房间,贴着她耳朵说:“那孩子我瞧着不错,每个月工资可高了,等他把弟弟妹妹供出来后,家里日子指不定多好!小伙子说话也挺实诚,我看啊,你俩能处处!”
说了半天不见人有反应,俯身下去看,搞半天她闺女睡着了。
张丽华哭笑不得,到底没再继续说,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合上门,跟儿子儿媳妇继续聊。
顾芊的人生大事在哥哥嫂嫂和妈妈嘴里上演着精彩讨论,顾芊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翌日,起床吃完早饭后便往文工团赶。
那边巷口,萧亚军估摸着从七里巷到文工团的距离,再估摸着她的脚程,算好时间后便在巷子外等候。
果然,没等几分钟,就等到了她。
远远的便从货车上下来,冲她招手:“顾同志!顾同志!”
顾芊眯眼打量对面冲她挥手的男人,大高个儿,身边还有一辆小货车,瞧着有些眼熟。
等等,货车?
“萧亚军?”
“对,是我!”萧亚军对顾芊认出自己表示十二万分的激动,黑玻璃一样的眼珠急切围着她转:“顾同志,你这是要去上班吗?”
顾芊点点头:“嗯,你怎么在这里?”
萧亚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正要上班呢,路过七里巷,在后视镜看见有个人像你,然后我就停车了,没想到真是你。”
“哦,这么巧。”顾芊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我要去纺织厂送货,正好顺路,送你一块儿过去?”
顾芊正欲摆手拒绝,忽而小腹传来一阵酸涩的疼痛,是痛经的余韵。
她难受地蹙起眉,缓和了几秒,才觉得舒坦一些。
从七里巷到文工团,走路起码二十分钟打底,而小货车,怎么着七八分钟就能到。
到底抵不过诱惑,顾芊上了他的车。
七十年代的货车与后世相差无几,但坐起来的体验感很差,抖得那叫一个难受。
那股抖意一直从与座位接触的臀部蔓延到她的脑袋,抖地大脑瓜子嗡嗡叫。
因为想跟顾芊多相处一会儿,萧亚军故意把速度放得缓慢,但车仍然抖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开拖拉机。
眼见着一辆自行车从窗户边飞驰而过,顾芊额角青筋突突跳:“请问可以快一些吗,我快迟到了。”
坐他的车本就是想早点到团里,没想到还给她整慢了。
萧亚军正从后视镜偷看某人呢,一下子清醒过来,忙应道:“哦,好的。”
轰——的一声,油门深踩,小货车疾驰而去,轻松超过刚才那辆自行车,好在顾芊早有防备地握住车门上方的把手,才不至于被惯性甩走。
直到下车前,顾芊还在心里默默吐槽,早知道不如自己走路去呢,慢归慢,至少稳稳当当。
车将将停稳,顾芊道了声谢便匆忙推开车门下车。
萧亚军“哎”了声,跟随她的步伐一块儿跳了下去。
“我送你过去吧。”
顾芊:“……不用,别麻烦了,这都到门口了,你也赶紧上班去吧,我自己进去。”
“那行。”萧亚军脚步骤停,站在车边朝她挥手,即使她没回头,他仍是笑着的。
心尖儿上有股甜滋滋的味道升起,她今天愿意坐他的车,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算是质的飞跃吧。
……
深秋早晨的风不能多吹,容易着凉,冷风掠过脖子,顾芊抖了抖身体,疾步走向大门。
门卫室里,一道冷沉沉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道路对面的两人。
蒋海朝看见萧亚军和顾芊从同一辆车上下来,又看见那男人把顾芊送到路对面,再看着他笑眯了眼朝她挥手告别。
直到女人搓着手进入文工团,那男的居然还痴痴望着她的背影,那表情,恶心透了!
他急切地从门卫室推门而出,刹那间,就与顾芊碰了个正着。
两人差点撞上,好在她及时收脚,稳住身形,才没让自己撞到他身上去。
“你怎么在这里?”顾芊惊讶地睁大眼睛,水雾盈盈的眸子里,满是他冷冽的影子。
蒋海朝不回话,他身形高大,站在你面前时必须仰头才能同他对视,有时候看得久了,甚至觉得这男人高的跟座山似地。
他不说话,就那么冷峻地站在你面前,盯着你,注视你。
而顾芊敏锐地从他眼中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看着出轨的妻子。
而她,今天早晨被他“抓奸在场”。
下意识回头向路对面望一眼,萧亚军还傻乎乎地冲自己招手。
她尴尬地收回视线,打算从他身侧绕开。
哪知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胳膊就被他握住,掌心的温度烧地烫人,惊得她登时挣扎欲要脱手。
再回头,萧亚军正好上了车,没看见两人纠缠的一面。
她沉沉吐出口气。
倒不是怕被萧亚军看见,只是都说了自己没对象,要是被他看见自己跟男同志拉拉扯扯,难免影响不好。
然而蒋海朝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表情瞬时变得精彩纷呈。
“顾芊。”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寒意,“他是谁?”
“啊?”冷雾将她的睫毛沾湿,鼻尖冻得通红,像只无辜的小兔子。
她摸了摸后颈,装不懂地问:“谁?”
蒋海朝眸色愈发阴沉下来,被他如狼似虎的危险目光盯得头皮发痒,顾芊眼珠一转,特意避开他的目光,后退两步后径直跟随大部队往团内走。
眼见着她即将涌入人潮,蒋海朝趁机插进来,与她并肩挨着走。
“刚刚送你来文工团的男人,就那个开货车的!”
他语气略显激昂,引得路人目光频频投来。
顾芊尴尬地轻咳一声:“哦,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蒋海朝差点没被她气笑:“你看他那色眯眯的眼神,那能叫普通朋友?”
顾芊:“??”
色眯眯?
不至于吧……
四周视线越来越多,顾芊只好硬着头皮往人少的地方走,蒋海朝自然跟了上来。
“你胡说什么呢。”终于没人了,顾芊这才敢大声说话。
“我胡说?你是在质疑我的眼睛?”
他说话带刺,顾芊不乐意听,又因为小腹传来的余痛,难免不耐烦起来。
“我跟他什么关系跟你没关系吧?”
身体上的不适使得她的语气跟着变差,本来心情就不怎么好,蒋海朝这男人非到枪口上撞,她这脾气,能给他好脸色就怪了。
可蒋海朝不知道她的身体情况,他能看见的只有她对自己的不耐烦,再联想起刚才开车送她上班的男人,心口混似被人用钝刀刮了一层。
澎湃的情绪在瞳孔里酝酿着飓风,他每一个字都恍若冰锥子砸在脸上,又硬又疼。
“是没关系,那饭盒总跟我有关系吧?”这才是他真正生气的原因。
“什么饭盒”她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没好气地问。
蒋海朝不回答,反问她:“你昨天去哪儿了?”
“请假,回家了。”
“那我饭盒呢?”
“你饭……”顾芊说不出话来了,她昨天痛经痛得要死,哪里还管得着他发饭盒……
一时间脸色像吞了苍蝇似地难受,她咬唇,还算认真地道歉:“抱歉,饭盒放在后厨,我昨天走得急,忘记还给你了。”
身边突然死一样地沉寂,蒋海朝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把四周空气都凝固成冰。
顾芊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神态的他,那双眼睛像是一潭幽暗的冰窟,瞳孔的尽头是乌漆色,再往外一层凝满了冰渣。
“你知道我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吗?”
哐啷一声,冰渣子砸在她脑门,正中红心,砸地她两眼发昏。
“真的假的……?”
她抬眸,总算注意到了男人非同以往的苍白脸色,他的嘴唇,也不似往日那般有气色。
白,太白了,他的脸色不似正常人的白,不掺杂一丝血色的白。
顾芊有点懵,脑海里第一反应是,原来一天不吃东西,脸色会这么憔悴?
“我这么认真地跟你说话,你还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宛如管弦低鸣的声音,让顾芊敏锐地听出他话中压抑的郁色。
说完,他冷不丁地笑出来,那笑带着嘲讽的,带着苦涩,带着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纠结情绪。
他终于不再与她争辩下去,停脚,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她身边。
他走得极快,几乎是眨眼间的工夫便离了她五十米远。
他的身形分明那样高大,路边的梧桐却将他衬地那样渺小,顾芊看见途径一块花坛边,他的身体向前踉跄一下。
她下意识伸手,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是那样远。
日光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照在发顶暖融融的,一股冷意使得她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整个上午的工作顾芊都不在状态,严大福以为她身体还没恢复,特意叮嘱她多休息。
孰料这人强撑着说没关系,炒完菜后按照以往的模样往饭盒里装食物,之后她匆匆忙忙赶到办公楼,在两人早约好的地点等候。
其实她多多少少有猜到,上午不欢而散后,这顿饭他或许不会来。
可她扔抱有一丝幻想。
事实证明,她就不应该对那男人抱有什么憧憬。
即使他很无辜,因为他是被自己气走的。
唉,做人好难。
一直在楼梯口纠结了二十分钟,顾芊觉得不能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离开久了厨房那边不好交代。
握紧手中饭盒,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铁皮盒子饭传递到手心,奇异地给了她些许力量。
怕啥,不就道个歉吗,这没什么,她顾芊什么时候还怕这个了,她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
这样给自己打气,循着记忆,慢吞吞挪步到蒋海朝的办公室门口。
这个时间点大多职工都在食堂,要么回宿舍睡午觉,一路走来愣是没见到半个人影。
良好的条件无疑给顾芊创造了极大的勇气,恰巧蒋海朝办公室的门大打开着,她眼露惊喜,迫不及待走到门口。
她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办公室果然没人,除了蒋海朝……额,还有一位女同志。
蒋海朝的位置在办公室最里端,靠近窗户的一个位置。
本来那地方他一眼就能望见门口的顾芊,哪知好巧不巧,面前站了个穿格纹衬衫的女同志,她虽身材纤细,却正好挡在某男面前,视线被堵了个结结实实。
他看不见门口的顾芊,顾芊也看不见被人挡住的他。
但从那男人身侧透露出的宽阔肩膀,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里坐着的就是蒋海朝。
“海朝,前天有事耽误了没去成梁姨的生日会餐,挺抱歉的,所以我特意买了礼物,想让你帮我给她。”
“就为了这事儿来找我啊。”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轻嗤,接过女人手里的小盒子。
楠木小盒在他修长的指尖翻飞,咔哒一下就被打开,是一只精致的藕粉色玉镯,蒋海朝对这个没研究,不知道这是什么料子,但摸起来手感细腻滑润,想来应该是好料。
笑了笑,抬头觑她一眼:“挺好的,我妈应该会喜欢,我替她跟你说声谢。”
见他这样说,宋云心上松了口气,唇角立即扬起甜美的笑:“那就好,我就怕梁姨不喜欢呢。”
宋云找蒋海朝的目的已达到,可话说完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蒋海朝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问她还有事儿吗,她下意识又把怀里的饭盒递过去。
“你吃饭了吗。”
蒋海朝老实摇头:“没。”
宋云笑出来:“我就说嘛,看你脸色挺白,肯定又没好好吃饭!”
她往侧边走了半步,欢欢喜喜地揭开饭盒盖,而正是这半步,让门口的顾芊清清楚楚看见两人的侧脸。
从她的角度看,蒋海朝欣然接受了宋云的饭盒,并且握住宋云的筷子往饭菜里翻了翻,似乎在翻菜,但这样的动作无疑就是接受了来自宋云的餐食。
这一幕,强烈刺激了顾芊的自尊心。
她平生最烦别人骗她,可今天蒋海朝就骗了,还利用他的同情心,让她惴惴不安愧疚了一整个上午!
“狗男人又耍我!女同志们多愿意给你送吃的啊,就你还饿?饿一天?开什么世纪大玩笑!我真是脑子有包才会信你的鬼话!”
抱着怀里饭盒绝尘而去,掌心的热度不再是催生她胆量的物品,反而惹得她一颗心烦躁地大跳起来。
烦死了!
一把将铁皮饭盒扔到墙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芊难得任性一回,却是为了蒋海朝。
这边,丝毫不知顾芊已经来过的蒋海朝沉浸在饭菜的香味儿中,浓郁的鲜香让本就饿了一天半的胃欢快地活动起来,狠狠吸一口香气,食物的味道差点让他胃部发出怪音。
就在他饿得意识不清的时候,脑海里陡然闪过什么,快得他抓不住。
算了,饿就饿吧,饿死了也是他活该,吃人家女同志的饭算什么男人。
忽然将饭盒递还给了宋云,“还是你吃吧,我等会儿去食堂买。”
宋云焦急地要再递过去,却听门口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人走了进来,是蒋海朝的同事。
几人边走边闲聊,望着身后一个飞速越过的人影,纳闷道:“那不是食堂的员工吗,这个点不上班跑咱这儿来干啥?”
“好像是,我以前在打菜窗口见过她。”
话落,木椅发出极大的一声响动,蒋海朝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往门口跑。
动作来得太过突然,饥饿使他脑子猛一阵晕厥,扶住办公桌边缘整整三四秒才缓过劲。
宋云见他愈发苍白的脸,吓了一跳:“海朝……”
尾音刚落,便见男人飞一样跑出了办公室。
来到熟悉的楼梯口,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失望地敛下眉目,却在转身离开的刹那间,发现了墙角被遗落的,可怜兮兮的铁皮饭盒。
分明只是个没有温度的冷冰冰饭盒,此刻在蒋海朝眼里,却像被主人遗弃的可怜小狗,睁着水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他,祈求他能把它捡起来带回家。
他喉咙一紧,把饭盒捡起来。
咔哒一声,指尖轻动,饭盒盖被他打开。
入眼是铺的满满当当的一层肉,肉下面是一层他最爱的鲜豆角,豆角下铺了一层淋着红烧肉酱汁的白米饭,被酱汁染成了鲜香诱人的色泽……
他以前总爱装作开玩笑一样跟顾芊提起自己爱吃的菜,可顾芊每回都说记不住,每次给他带的菜都不是他说喜欢的那几样。
原来其实她都上心了,她都知道的。
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她知道他喜欢的菜,她只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
脑子短路了两秒,他忽然疯一样地从办公楼跑出去。
外头阳光正好,金光洒在他的侧脸,给他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颜色。
顾芊不在后厨,不在食堂,不在后勤部,没人看见她,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喉咙干涸的要冒烟,他一度急得想骂人。
一天半没吃饭的他,这么一通跑下来,不仅是体力不支,脑子更是昏昏沉沉,恶心又想吐。
“叮铃铃——”
站在后勤部办公楼大门口,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转头一看,居然是蒋胜军。
对方见到他在这里显然也十分惊讶,在他面前停下车。
“海朝?”后又想起什么,眉头倏然拧紧,没好气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在这里干什么?”
蒋海朝没工夫搭理他,也不想看见他,撒开腿就往另一边跑。
蒋胜军骂了句逆子,一脚使劲在踏板上一蹬,追了过去。
“回来!跑什么!”
哪知这不喊还好,一喊,前面人更急,一个加速,最后在蒋胜军逐渐放大的瞳孔中,极速栽倒在地。
“海朝——!”
……
伴随消毒水和明明灭灭的灯光,蒋海朝从昏迷中幽幽转醒。
彼时天已经黑透,病房里点着灯,却不怎么亮,也不刺眼。
“可算醒了,正好这鸡丝粥还温着,来,赶紧吃点,肚子里啥也没有多烧胃啊。”
他微微掀开眼皮,眼睛里全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宋云?”嗓音像跑调的大提琴,难听沙哑还带着粗糙:“你怎么在这里?”
他尚存的记忆告诉他,自己好像昏倒了,但残留的记忆也告诉他,最后见到的人是蒋胜军,不知道为什么醒过来就变成了宋云。
宋云碗里端着碗鸡丝粥,慢悠悠地用勺搅和。
“行了别说话,来吃点粥暖暖胃,吃完我再解释。”
蒋海朝被她扶了起来,靠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抬起酸胀无力的胳膊:“我自己来吧。”
打量的眼神滑过他的面颊,好一会儿,确定他有力气拿住饭碗后,宋云才将粥递过去。
“你说你真是的,要是知道你一天没吃饭,我说什么也要让你把我那盒吃了再走。”
蒋海朝捧着粥轻轻吹几口气,舀一口进嘴,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
一口下肚,整个胃都是暖的。
“你怎么在这里”他边吃,边问道。
宋云在对面床坐下来,晃着小腿儿解释:“你那时候不是跑出办公楼了吗,我也追出去了,不过我没跟上你,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本来想回宿舍,又听路上有人说你昏倒,我急急忙忙就跑到医务室,医生告诉我你被送进了医院,我假都没来得及请就过来看你了呢。”
说完观察打量他的表情,见无异样,才略显失望地说:“我来的时候这里就蒋部长和送你来医院的那俩小伙子,蒋部长事务繁忙,所以拜托我在这里照顾你,他回去会顺便给我请假。”
“不过还好,医生说你是低血糖加气急攻心,所以才昏倒。”
蒋海朝点点头表示了解,环顾四周后,又问:“嗯,我妈怎么没来?”
宋云耸耸肩,“蒋叔好像没跟你妈说,我猜他估计是不想让梁姨担心吧,所以没告诉她。”
“嗯。”
蒋海朝垂眸继续吃粥,小口小口吃得斯文,再看不出往日里那份张扬。
凝视他俊逸非凡又显苍白的脸,宋云心中百味杂陈,叹了口气,故作感叹:“我说你也真是,都摔倒了,怎么还捧着饭盒不放,是饭盒重要还是你的脸重要啊?”
“脸?”蒋海朝吃粥的手一顿,指腹摸上了脸。
这一摸,才发现额头上缠了层纱布
“要是破相了,我看李蕙佳以后还喜不喜欢你!”宋云说完哼了声嗓音软和下来:“不过她要是不喜欢你,总还有人一直喜欢你的,比如……”
没说完,就听他诧异道:“真的?”
“啊?”什么真的假的?
原谅宋云想歪了,脸倏地一红。
才又听他语气里严肃又压抑着急切,说:“镜子呢,给我镜子!”
宋云好半晌反应过来,笑得肚子疼:“逗你的呢!你这人……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在乎过这张脸,现在倒是紧张起来了。”
“……”无语地揉了揉眉心,蒋海朝认真地说:“这种玩笑不好笑。”
宋云撇嘴:“是不好笑,可你明显吓到了,说明你还是在乎这张脸的。”
“谁不在乎自己的脸?”他不高兴的反问。
宋云摇头,手撑下巴慢慢回忆:“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说不喜欢这张脸,你说你太帅了,招太多女孩子喜欢,让你很苦恼。”
蒋海朝:“……小时候不懂事说的话你也信?”
她反驳道:“怎么叫小时候了,那时候你都十六了,半个大人了,说的话怎么不能信?”
“……行,你爱信不信吧。”说完一口气把剩下的粥全喝光,胃里也算混了个半饱。
刚醒来不能吃太撑,胃容易受不了。
看着男人一气呵成的动作,宋云感慨万千:“其实跟你拌嘴挺有意思的,但自从李蕙佳那事儿之后,你都不爱搭理我了,现在生场病也挺好,至少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蒋海朝没回话,把碗递给她。
宋云接过,想问他还要不要吃一碗,便听门口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
“海朝醒了吗?”
是蒋胜军来了。
“蒋叔。”宋云忙起身迎接人。
“嗯。”蒋胜军点头示意,见到蒋海朝醒过来,心口的石头总算回落一半。
知道父子俩要单独说话,宋云弯腰拿起地上一只暖水壶出门:“你们慢慢聊,我出去打热水。”
“好。”
人走后,顺带把病房门给合上。
“怎么样,好点了吗?”蒋胜军走上前,浓眉一蹙,将眸中关切掩饰起来。
他站在病床边,生理上与儿子只半米距离,两个人的心却隔了十万八千里。
“嗯。”蒋海朝不咸不淡的应了声,便再不开口,气氛沉默地死寂。
对于父子俩的现状,蒋胜军表示十二万分的头疼,却也没有什么好方法缓解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们之间僵硬着,好半天才听他幽幽叹息一声:“是爸不对,爸知道你爱吃肉,最近两个月没给你肉票,也没给你留多少钱,没想到反而伤了身体。”
“嗯。”蒋海朝兴致缺缺,好像不太想同他聊天。
蒋胜军心里百味杂陈,语毕指了指床头柜:“你这盒饭哪里来的?我看里面全是肉。”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入眼是一只铁皮饭盒。
心跳停滞一瞬,才轻声地说:“别人送的。”
“别人”不知怎的,蒋胜军想起自家儿子的魅力,试探地开口:“女同志”
作者有话说:
过两章解决李蕙佳,稍安勿躁。(*^▽^*)
男主在女主面前就挺矫情,咳咳——后续让女主改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