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雨的一封信◎
洛萤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人, 那日在鬼市里她只是随意一瞥,因为对方穿着斗篷也遮住了面孔,根本无法看清真正的面容。
令她记忆清晰的, 唯有白皙的手掌与手背处的一点小痣。
眼前这清瘦的男子年纪并不大, 约莫有二十几岁的样子。
头戴着一顶贝雷帽, 身上穿着衬衫背带裤,斯文彬彬的样子,看起来是个知识分子。
手指一动,洛萤轻揉眉心, 阴阳眼一开, 眼睛再度落在这男子的身上。
身上并无灵光,亦或是灵气显现。
洛萤眸色幽深, 认错了?
不,不应该,对于自己的记忆能力她有着充分的信心。
洛萤听曹道人说过, 鬼市之上, 除了妖魔鬼怪,人族的修士,偶尔也会有凡人乱入。
有些终其一生求仙问道,亦或者是认识了修玄众人,想方设法进了鬼市,试图寻找修行之法,灵果宝药。
如果眼前的这个男子是混进了鬼市的凡人,还没开始修行,倒也说得过去。
“姑娘, 您可有什么想吃的点心?”
王妈喊了洛萤一声, 这男子已经走出了饽饽铺。
“我都行, 您挑几样大伙爱吃的带回去就行。”
洛萤走进了里头的大红木箱子旁,看着王妈要了几种饽饽。
做饽饽点心用面粉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要用盐,用糖,用陈年的猪油,用鸡蛋牛奶,这些都不是便宜物,这饽饽铺里卖的什么萨其马,火纸筒,椒盐饼,芙蓉糕,普通百姓家也没有天天吃的,多是给孩子买些零嘴,逢年过节的时候用来招待客人的。
“姑娘,尝尝这个。”王妈手里递过来用油纸包裹的一个火烧,另一手拎着包好的点心。
“这焖炉火烧,铺子里是不往外卖的,只自己人吃的,我看他们里头那炉子刚勾出来,赶紧讨了两个。”王妈说着,洛萤顺手接了过来。
“是啊这位小姐,咱们家这焖炉火烧,这一般人可吃不着,您这是赶巧了,换做是旁人,想吃也吃不着的。”一旁的伙计也在旁边搭话。
听着他们这么说,洛萤也往里看了几眼这饽饽铺的炉子,确实与寻常人家的炉子不同,这做点心的烤炉居然是用大铁链子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底下用的是木头生火,别有一番讲究。
洛萤看着手里的火烧,捏在手里还是温温热热的,咬了一口,酥酥松松的,吃起来带着火炉的温香,淡淡的咸味儿在嘴里,并有一番风味。
只加了少许盐的火烧,用火炉闷出来就是难得的美味。
这焖炉火烧不过是巴掌大,放在嘴里连吃上几口,也不占肚子,就当个零嘴一会儿也吃下去。
眼看着王妈买完了饽饽,洛萤一边吃着烧饼一边往外走,就听见有人远远地一声。
“伙计,来两斤勒特条。”
这声音格外的熟悉,等到人走近了,头上的瓜皮小帽先进了门,瞬间洛萤就与来人打了个照面,是常五爷!
常五爷背着手进门,看到洛萤在这也是一愣,拱了拱手。
“洛姑娘也过来买点心?”
洛萤点了点头,抬了抬手里的火烧,“五爷早啊,巧了,还要去下一家,先走了。”
脚步抬起,还听见身后伙计地招呼声。
“好勒五爷,这是要出门啊——”
手里捏着的焖炉火烧吃了半个,洛萤歪着头询问王妈,
“王妈,勒特条是什么点心?”
王妈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八旗子弟府里做过佣人,洛萤这个问题她还真的知道。
“姑娘,勒特条这寻常人家也不常吃,乃是旗人吃的饽饽,这京城里饽饽铺做的也少,咱们今儿个来的这家是满汉饽饽,因此也有得卖。”
“勒特条是旗人家出门打猎赶路的干粮,面粉混着蜂蜜奶油做的点心,压的瓷实一点都不碎,约莫有筷子一半长,方便戴在身上,以前出门还能直接放在箭筒里,我年轻的那会儿,也只有在旗的子弟才会吃了,放到现在,也是刚才那位常五爷这岁数的,现在的小年轻吃着洋餐,哪知道什么是这勒特条啊。”
“那玩意一斤也便宜,吃一块肚子就压得饱了,如今啊,也就是有些行路的老旗人喜欢带这个出门,不过要我说啊,这出门带干粮,勒特条虽然顶饱,但放着还是有点硬,不如带点馒头烧饼上路,烤一烤热着吃才好。”
洛萤随口一问,王妈倒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说,这一上午,洛萤跟着王妈走着,去了好些个饽饽铺,有汉人专营的,有满人专营的,有满汉同营的,还有南越府,上沪府,金陵府那边的南味糕点铺子都走了走,各色月饼几乎是看花了眼。
转悠了一圈下来,什么南越月饼,酥皮月饼,苏式月饼,不光是名字上起的不同,样式和馅料可选的也越来越多。
这月饼虽然不必萨其马勒特条这类手工制作的精细点心,放在行里人看叫模子货,因为有着月饼模子统一出来,但也并不便宜。
看了一圈,洛萤看个新鲜,王妈倒是都记了下来,准备回去问问大伙都想吃什么,除了往年正常吃的五仁枣泥豆沙馅,还要不要弄几个尝新鲜的口味。
连去了几家饽饽铺,洛萤涨了不少的见识,在两家铺子里还遇上人来存月饼钱。
问了王妈才知道,八月节月饼价贵,对于贫困人家临时拿出一笔钱来买月饼更是艰难,因此针对这种情况,饽饽铺还有馒头铺都有专门推出的月饼会,馒头会。
参会的人从开年开始,每个月到饽饽铺来存一笔月饼钱,手里钱多就多存一些,钱少就少存一些,一般是两角到五角,拿着票据存一次饽饽铺盖一个章,等到了存够八次,八月过中秋节的时候,在铺子里存了多少的钱,用手里盖章的票据就可以拿多少钱的月饼走。
若是没有参加这月饼会,可偏偏到中秋节的时候没钱买月饼,亦或者是买上几十元钱的,手里钱不够,铺子里也可以赊账,只不过需要找个中间的保人,签下字据,之后每个月慢慢将这月饼钱偿还。
洛萤听完,这不就是现代的月饼兑换券和分期付款?古已有之啊!
回到诚和当的路上,王妈的嘴里念叨着这家的月饼那家的点心,才进了诚和当的正门,少年头并不在屋里,王小田看到洛萤就连忙提醒。
“凌铃姑娘刚来了。”
听到这话,洛萤挑了挑眉,她这个便宜妹妹怎么没事找上门来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难不成,是那个季思雨出了什么事儿?
进了会客室,凌铃穿着一身阴丹士林旗袍,见到洛萤进门,她连忙起身。
“姐姐,你回来了。”
凌铃从身上斜挎包里取出一个布包,“这是上次借了姐姐穿的衣服,我洗过了,今天放假正好送过来。”
看着凌铃递过来的衣服,洛萤了然,是上次祭拜洛永诚时候的事,她差点都给忘了。
“一套衣服你留着穿就是了,哪里用得着特意跑一趟。”洛萤摇头笑着说。
“在中学实习的怎么样?文潇文瑶两姐妹也好吗?”
来者是客,洛萤随口问着凌铃的近况。
如今也是七月底,算了算,凌铃这是刚放暑假?如今中学的暑假都放得这么晚了吗?
洛萤想着原身记忆里在奉天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似乎是七月初到七月中就放暑假了,根据如今大宁朝廷的规定,中学的暑假不得多于五十六日,一般也都是七月到八月,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专科学校还有大学倒是放得更久,最多可以放七十天,但寒假无论是小学中学专科还是大学,都是统一的十四天。
“本是七月初女中便放了暑假,只是学生放假了,所有的教/员都要参加教/员研习班,一共二十天,我前天才结束了考试回家,这才算是放了假。”
听着凌铃无奈的语气,洛萤点头,学生放假了,老师还得充电。
“这教/员研习虽说是自愿报名,但老资格的教/员多是不去的,多是年资小的新教/员和实习教/员,研习考核很是严苛。这些天一直呆在研习班,文潇文瑶两姐妹已是放了暑假,倒是好些天没有见到她们了。”
“不过我记得她们的年考的成绩倒是不错,虽是转学而来,考试和功课得了不少的甲等,以我看来,考女师大还是没问题的。”
凌铃缓缓说着。
“那燕京女子四中的新录用人员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等到过了八月,九月新学期开学,凌铃她们这些见习教/员,既然已经毕业,也应该转正了吧?
“我们上半年是作为师范生来学校见习,实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燕京四中教学严苛。之前听闻人说,这教/员研习班很大程度上就是考核见习教/员的,前两天试讲了几日,做了连番的考核,结果估计要过些日子才能出来,向来八月份应当有了结果,我已做到自己之极限,后续便听天由命。”
凌铃苦笑着说,说实话,她虽然对自己的表现有信心,但其实心中也没有底,竞争对手激烈,连自己的好友苗新月也是其中的一位。
两人都在燕京大学附属第四女子中学见习了三个月,如果还不能留下的话,她只能再去找其他的中学求职了。
“那我便静候佳音。”
王妈敲门进屋送来了上午买的点心,重新装在盘子里,又沏了一壶配点心的花茶。
“二位姑娘啊,这火纸筒带回来路上颠簸的有些碎了,还是快些吃了。”王妈叮嘱了一句。
点心味道甘甜,配上清口的花茶吃正好。
洛萤拿起了一条火纸筒,是有点碎,招呼凌铃赶快尝一尝。
所谓的火纸筒其实就是后世现代的蛋卷,看样子王妈是买了两种,粗的蛋卷比大拇指还要粗一些,细的约莫筷子那么细,咬上一口簌簌掉着碎碎,但吃起来奶香与蛋香浓郁,甜度刚好,吃起来味道好极了。
凌铃小口吃了一个蛋卷,喝了半碗茶,看着洛萤专注的吃着点心,又拿起了一块萨其马。
等到盘子里点心两人消灭了大半,看着拿出手帕,凌铃才清了清嗓子,犹豫地开了口。
“姐姐,你还记得我的大学同学,季思雨吧?”
听到这个问话,洛萤抬眼看她,“记得,怎么了?难道她出了什么变故?”
凌铃摇了摇头,“那道没有,自从,自从上次那事之后,思雨请的紫姑似乎是真的,她得到了朝廷公派留学的名额,学费食杂费都是有朝廷资助,还有奖学金,西洋国家与我们离的太远,朝廷有给留学生的包船,思雨她已经跟着官府的队伍启程了。”
听了她的话,洛萤眼眸闪烁,“那不是很好?”
那紫姑是真是假洛萤并不知道,但季思雨终归是得偿所愿。
“是很好,我前日考核完回家,才知道思雨临走前送过来了一封信......”说着,她从斜挎包里取出一封信打开递给洛萤。
洛萤的眼神有些困惑,季思雨给凌铃的信,给她看做什么?难道季思雨在里面写了什么?
凌铃吾友:
当你看见信笺之时,我想我自己已踏上前往西洋留学之路的客船。
临近毕业之际,我看你与新月四处准备见习迈入社会新生活之时,我恨我自己没有如你们一般的幸运,我的友人是走向光明平坦的大道上了,那我呢?想想我那千疮百孔,遍布恶鬼的家,不,那不是家,我只想我是要堕入十八层的地狱了。
我的好友,我此时要向你们说声真诚的抱歉,我曾心中暗暗的嫉妒过你们,假使我也有新月一般宽裕的家庭,有父母长辈的支持,假使我也有你一般和蔼宽容的母亲,又怎能使我不得不困于学校,一次次困在那牢狱一般的家,艰难地度着这没有光明的生活呢?
那时你与新月常常外出,不知我内心变化,我变得暴躁而易怒,保定府来的人,四处准备新生活,去求学,去留学,去找工作的你们所加于我都都成了种种刺激,我成了一个狂暴的疯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将这些事打的粉碎。
我在北宁接受着摩登,接受着最新兴的一切,可在保定府,你不知的是,我大姊居然被强拉进了个什么个保定之寡妇会!不许结交男子,守寡妇之美德,保守贞操!不准修饰,不准哭泣!凡是犯者皆有极为严苛的处罚。我大姊不过是在裁缝铺遇上一位故旧,多说了几句话,便被长舌妇告知到那寡妇会中,那寡妇会的会长是将此事诉诸会中,开除我大姊,还将此事告知宗族,才有了我大姊的“思夫过度,追随而去”。
半月前,我收到大姊闺中密友捎来的物品,内里是大姊死前变卖了仅剩嫁妆的银元票,还有两封信。
一封是大姊给我的最后信笺,一封是关于死因的详情,我才知那寡妇会一事。
大姊“自尽”了,以示清白,维自身之清誉,维家族之清名。我那猪狗不如的家族,竟需要已成为别家人的大姊来维护家族,哈,可耻,可笑,可恨。
大姊是被逼死的!大姊死前为我做了一切!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你可曾记得,夜谈时你曾说过,女人到处被歧视,被人拒绝,被人看不起,此乃如今社会之毒也。社会恶毒,时人恶劣。大宁乃宗法的社会,女人们,女子们,女孩们,何时才能不处处碰壁?
我曾天真的以为,这碰壁是一时的,总有一天,这壁总是会打破的,天理昭昭,自有公道。可此刻碰来碰去,人已是碰晕了。生在这时代的青年们,这时代的女子们,需要有自信才活的下去。可我之身体,我之心灵已经破碎不堪了,这极尽人间的残酷与黑暗之事围囿与我。
于请紫姑之事,我知许多同学言我日后必后悔,我只与你和新月说,季思雨永不后悔。若没有此糟,我仍受那牛马猪狗不如一般的生活,被家庭所支配,与其如此,不如堕入地狱,去换个崭新的前程!为了我,为了我大姊,为了千千万万个如我一般,如大姊一般的女子。
如猪狗禽兽懵懂地活着,乃是愚蠢与蒙昧。溺水者尚要挣扎,命运不公,我已觉醒便要自救,若是沉溺这腐烂之中才是罪恶。
明日我便踏上前往西洋的客船,我走了,不知何年何时归。愿你我都走向崭新的前程吧!
不尽欲言,顺颂时祺。
季思雨拜别,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