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还钱◎
几乎是在看到那一枚银元的一瞬间, 洛萤就想到了当铺里遗失的当物之一——青蚨。
更准确的称呼应当是青蚨钱。
《镇诡当簿》之上对于“青蚨”的记录十分简略,而对于这青蚨更多的了解,则是洛萤从当铺之内其他的诡物获取到的讯息。
那银元上的血色虫子状似蝉, 而并非是蝉。
洛萤转头想要寻找刚才将这枚青蚨钱扔给卖艺人的路人, 可眼前人头翕动, 来来往往,根本无处找寻。
青蚨是当铺里遗失的诡物,必须要拿回来。
想到青蚨本身的特性,洛萤拧了拧眉头, 当务之急, 是怎么把这一枚青蚨钱从这卖艺人的手上掏出来。
平白无故找上去,要拿一枚银元和对方换一枚银元是不是太怪了一些?
...
刘四哼着小曲, 得意地走在街上。
这才从赌坊里出来,穿着一身的破布蓝褂子,趿拉着脚上的布鞋, 悠哉悠哉。
今儿个的运气是真不错, 嘿呦,一想到怀里揣着的二十来个大洋,刘四的嘴都快咧到天边去了。
这二十个大洋可得藏得死死的,自己住在那大杂院里,房上的门锁虽然锁着,却也跟没锁两样。
当然了,也没什么偷子会跑到大杂院里去偷东西。
只不过,刘四还是有些不放心。
尤其是,尤其是自己的大宝贝!
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外圆内方的古铜钱, 刘四小心地在手中摩挲。
这铜钱小巧, 上面却没有写是哪朝哪代的通宝, 上头除了外人看不见的蝉形花纹,就如同一个假铜钱一样,拿到摊子上都没人愿意收。
这枚铜钱,就是刘四儿的大宝贝。
走着走着,刘四的脚步忽然有些踉跄,脑壳有点晕,栽楞楞地一脚踏空,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差点摔了个仰壳。
“哈哈哈。”街边传来了一阵的哄笑声,路边的小娃娃看着眼前的大人摔倒,哈哈大笑。
这眼看着就到了刘四儿住的大杂院,眼见着刘四坐地上个仰壳,周围无一人帮忙。
住在这里的都是穷鬼,刘四儿是出了名的赌鬼懒汉,人见人烦,避之不及。
只是这么摔了一下,刘四儿坐在地上却是半天地起不来,直直地喘着粗气,像是要上不来气一般。
刘四儿感觉自己浑身无力,明明只是摔了一下,但感觉全身都散架了一般,呼哧呼哧,使不起力气。
他费了好大的劲,一点点地挪起身子,总算是站起来了。
那边的小鬼头还在看着刘四哈哈大笑,刘四狠狠地啐了一口,没种的小懒蛋子,笑你爹的笑。
颤颤巍巍地起身,摸着自己怀里的银元,刘四又小心地从袖口处掏出铜钱,没掉,还在,幸好幸好。
他加紧了脚步想要快点回家进屋,只是又怕走的急了像刚才一样摔了,刘四又放慢了脚步。
因为身上揣着宝贝,刘四儿做梦都怕丢了,往常赢了钱惯来去买点小酒,如今他可一改习惯。
不是因为别的,他知道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要是多灌了两杯黄汤子,把自己的宝贝说出去了,那可不就完了!
刘四拽着步子去街口,想着自己身上没力气,还得补一补。
“袁老二,给我来半只烧鸡。”
“哎呦刘四儿,你这是搁那来钱了?今天这是又赢着了?”
卖烧鸡的袁老二利落地绑了半只烧鸡,接过刘四儿给出的银角,啧啧称奇。
刘四儿这烂赌鬼,这一阵倒是时常来买烧鸡吃,往常一个月也不见得来一回,输得个底朝天,最近这是走了什么鸿头大运?赢着钱了?
“袁老二,你可瞧好了,你四爷出手,还能输钱?”刘四儿接过装着烧鸡的纸包,留了一句就往家走,嘴里继续哼着小调。
有几个看着刘四儿买了烧鸡的小孩跟在他的身后,刘四嗤笑一声,“小野崽子,都滚滚滚,想吃啊,让你爹娘买去,没银子还生些讨饭的玩意儿,啊呸!”
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大杂院,刘四进了自己的房门把门闩一插上,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没什么变化,半只烧鸡扔在桌子上,他直接瘫倒在了炕上。
明明走回来没有多远,可刘四浑身就像是没骨头一样,累的不行。
从屋里的炕道里掏出来个木盒子,一打开,银灿灿的银元几乎要闪瞎人的眼。
把怀里的二十几枚银元都放进了盒子里,刘四儿一枚一枚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八十三个。
刘四儿哼着小曲儿,这里头的钱,早就够刘四换个地方居住,租个好一点,不这么差的屋子了。
但他一直没有搬,这屋子就是个睡觉的地儿,刘四儿现在住的这里都是一样的穷,更没有小偷来偷东西,稍微换个地方,不说是人生地不熟,碰上那长舌妇还有爱打探的,可就不好了。
从袖子里又摸出了那枚铜钱,刘四儿在手中仔细摩挲着,只要有这个宝贝在,他的好日子可以过上一辈子。
天色渐晚,大杂院里都是舍不得点蜡烛的,更别说煤油灯了,刘四儿悄咪咪地在屋里点起了煤油灯。
他一手掰着半只烧鸡吃的满面油光,一边看着那手里的铜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烧鸡的味道说不上好,只是放在大杂院这边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的人眼里,肉就是最好的美味了,若是以前,刘四儿看着这烧鸡囫囵地吃下去,连鸡骨头都能给一点点地嚼碎吧,不留一点渣滓,但此刻啃着鸡腿,却是有些食不知味,难以下咽,嗓子也如同刀割一般。
但一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做的事情,刘四儿张大嘴往嘴里塞着肉,多吃肉,多吃肉,又拿起水缸里的舀子喝着水。
多吃肉,多喝水,才能有力气,有,有血。
刘四儿一点一点地将半只烧鸡吃完,在蓝褂子上随便抹掉了手中的油光。
夜色愈来愈浓,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煤油灯,火光点点,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插紧的大门吱呀吱呀,刘四儿将那枚铜钱捏在手里,一手拎起了煤油灯,蹲在门口趴着门缝。
他手中的铜钱仿佛有着深深的吸引力,吸引着什么东西的到来。
滴溜溜,滴溜溜。
灯火照耀之下,只见这门缝中居然从外边滚过来一枚又一枚的银元!
无声无息,那一枚枚银元不知从何处飞来,通过门缝滚进了刘四儿的家里。
他瞪大着眼睛紧盯着,一枚,两枚,三枚......几十枚银元围绕在那铜钱的周围,刘四儿数着钱,五十......五十几个银元来着?
数了三遍,都是五十四个银元,可刘四儿分明记得,他今日里用出去的是五十五个银元,那少了的一枚去哪了?!
刘四儿的头有些晕,是他数错了,还是自己记错了?
他仔细地回想,今儿个晌午先是去了那会宾楼,自己要了一桌席面补身子,那一桌花了十二个大洋,在六子赌场里输了二十六个,买了中等的烟土花了十个,去做了两身绸缎褂子先付了五个,又兑了一个银元的零钱,在天桥儿那看戏法赏出去了一个。
是给出去五十五个啊!
可这现在回来的怎么少了一个?
难不成,是自己昨晚上的血抹太少了?这么多大洋都回来了,说明宝贝还是灵的啊。
这些银元都闻着味儿自己找回家了!
他悄无声息地回来的银元搬到炕上,把自己装银元的木盒子也拿了出来。
今儿个花了五十五个大洋出去,嘿,现在又都回自己手里了。
有好宝贝在这,自己个儿的钱都长了眼睛跟腿儿,知道自己回家嘞!
一想到得到宝贝的这些天里,刘四儿去过了戏院,旅馆,影院,赌坊,银行,钱庄,酒楼,裁缝铺,茶馆,点心铺子......使出去的银元啊,刘四儿没算过,怎么的也得有个一两千了,白天花出去,晚上钱再收回来。
吃的东西,定的衣服,看过的戏,睡过的女人,自己这一分钱没花都得了,一想起来,刘四儿心里就美啊!
从炕头的针线箩里取出来一根针,刘四儿计算着,盒子里有八十三枚干净大洋,今天回来了五十四个,自己再滴个几十枚,凑够一百个去那银行钱庄一存。
白天存进去一百个大洋,晚上这一百个就又回来了,一来一回,他净赚一百个,多换几家银行钱庄存那么个几次,几千个大洋到手是小事,几万大洋也不放在话下!
到时候有个几百大洋,过两天他就鸟枪换炮,有了大笔的大洋,还不过那神仙日子去?
手上的针往指尖上一扎,刘四儿的面色白了不少,他挤出血来滴在那枚奇异铜钱上,看着血滴一点点被铜钱吞噬,然后从木盒里拿出一枚干净银元,将那铜钱扣在上边,看着银元上多了一只虫子的花纹,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又是一枚,天底下除了他,谁还有这徒手套钱的好事儿?
一枚接着一枚,刘四儿一想到自己使出去又回来的钱,那些大钱庄裁缝铺酒楼算账的时候少了钱自然不会怎么样,家大业大的,他这是劫富济贫!
至于那些个他随手施舍出去的小门小铺,还有乞讨的掏赏的手艺人,得了个大洋不知道多高兴呢,转眼就没有了,只怕是都以为要么被人偷摸了去,要么自己不小心丢在了何处,现在估计急得要死吧?
一想到这,刘四儿笑得更欢了,哎呀呀,大爷给了你们钱,活该你们命不好啊,谁让我家的钱自己认路,会长脚跑回来呢。没了他刘四爷的这枚大洋,相比今天会活的很惨吧,没有饭吃了吧?一想到这些人如何捶胸顿足四处找钱,痛哭流涕被责骂的样子,刘四儿只觉得愉悦极了。
用针扎出来的口子太小,滴出来血的速度太慢,铜钱要吸得血越来越多,刘四儿心里又急,他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把菜刀,往手指头上一划拉,差点割掉了半块肉,血流如注,可有那铜钱在底下接着,没有洇湿半点。
越来越多的银元上多出血色青蚨的痕迹,刘四儿咧大了嘴,一想到自己的好日子,只希望他能不眠不休地把这些银元都改造完。
不就是滴点血么,那战场上失了那么多血的人还能活着,他有了大笔大笔的银元,什么补血的药材人参灵芝鹿茸虫草都用上,不就补回来了?
一枚,两枚,三枚......刘四儿不知疲倦,眼中满是血丝地流着血,数着银元。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再来一枚,再来一枚,他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只有一盏煤油灯的屋子里,漆黑之中,没有人看得到刘四儿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青。
他流出来血,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
天亮了,大杂院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几乎家家户户都被臭醒了。
“谁家的恭桶倒了?”
“也忒臭了,哪来的泔水洒街了?”
各家出了门找寻着臭味儿的来源,可院落里既没发现谁家的恭桶腌臜,街上也没有人洒了泔水。
众人找遍了终于发现,虽然整个院落都是难以言喻的臭,但似乎刘四儿家门口更臭儿,这家伙干了什么?
“刘四儿,你小子做什么了?”
可无论大伙儿怎么叫唤,屋里是半点声都没有,换做往日里这么吵嚷,刘四儿早就骂起来了。
“把门撞开,不对头。”领头的是个干壮的男人,从前几年当过警局的巡警,这个味越闻越不对。
木门咔嚓几声被撞开来,清晨的日光此时刚好照彻在屋内,现场鸦雀无声。
银灿灿的银元散落了一地,炕上地下哪里都是,干枯的人形躺在地面的中央,被着白花花的银元簇拥着,浑身上下的肉已经萎缩,破布蓝褂子穿在身上空空荡荡,面部凹陷,形销骨立,似乎失去了全身的水分,活生生的就是一具干尸!
洛萤才捏着手里的银元找到地界,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金灿的日光洒在干尸和银元上,僵立的人群一拥而上,哄抢着白花花的大洋,往怀里揣着,往袖子里藏着,往裤子里塞着。
“吴老二,你放开我,你揣了十几个了,我才抢了五个,别挡我!”
“滚蛋。”
“老李婆娘,拿这么多死人钱可别等刘四儿来找你。”
......
门槛处,一枚古旧的铜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面朝屋内,似在观察,似在欣赏。
一只手抓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