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之间◎
洛萤袄裤里揣了零散的银角铜元,穿了双轻便布鞋就同王小田出了门。
王小田也是被她速度一惊,这萤姑娘看着一派温婉腼腆,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利落得很。
洛萤并不知道那崔子铭家中所在的柳树胡同在何处,但听到王小田说那在前门附近。
昨日自己到的北宁的火车总站可不就是俗称的前门总站?
想着从火车站到当铺所在的天桥二道胡同没多远,按照这么心里一估算,想来这柳树胡同应该也挺近。
只是胡同里没有什么胶皮,两人也得先走到外头才能找到胶皮车。
“萤姑娘,您在这等着,我先去叫两个胶皮过来?这可得走到天桥那才能叫到胶皮。”
王小田开口询问,洛萤却是摇头。
“小田叔,不必了,我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那柳树胡同离得近走去也行,在奉天上下学天天也是要走的。”
既然洛萤如此说,王小田也不再要求。
两人从诚和当的侧门出去,一边走洛萤听着王小田说话。
“我与崔子铭也是老相识了,三四年前也是轮休的时候去鬼市,俩人一块在摊子上看中了个烟斗,本想捡个漏,结果我与他来回竞价,倒是让那摊主看出不对,最后谁也没落着,人家不卖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听见这话,洛萤一个挑眉,不光是洛永诚喜欢去鬼市,看来这当铺行当里的人都挺爱去的。
鬼市鱼龙混杂,从古玩到杂物各色东西都有,大浪淘金,挑中什么全靠各人眼力,对于当铺的掌柜们来说确实是个练眼力上手的好地方。
再者说来,这要是真捡着什么了,转手卖出去也是一笔进项。
柳枝儿翠绿,树梢在阳光下斜斜地闪耀着金光。
边走边说,洛萤听着这么多年自家当铺的事项,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来到了天桥。
时才上午十点,天桥刚刚热闹起来。
路边那青杏儿是成堆的叫卖,王小田让洛萤稍等,他去买了一纸兜子。
“萤姑娘尝尝,这这应当是北宁附近的时下的青杏,酸味儿足,崔子铭就爱吃这个酸味的东西,拿这个给他正好。”
洛萤接过了一青杏,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眉头拧了拧。
这时节的杏子,是真的酸倒牙。
不过小田叔说得对,这贸然去叨扰人家,既不好空手上门,也不好拿着太贵重的东西过去,时令下来的新鲜青杏,又是对方爱吃的正好。
周围已经有不少江湖艺人撂场子占地方,敲锣打鼓吆喝着圆黏子,招徕过往的行人观众。
洛萤随着小田叔在这天桥道上穿行,就听得身边一声嘹亮的喊声。
“嘿,南来的北往的各位老少爷们儿您可瞧好了,真钱卖真货,我弹弓张今天就给您见一见这深藏不漏的真功夫!”
“今儿个给老少爷们儿练一手弹打弹儿。”
洛萤侧头往里忘了一眼,就见一短发的中年汉子,手持着一把弹弓。
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场地上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小铜锣。
而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的行人仰头挤着往里看热闹。
“萤姑娘,这是天桥这的老资历艺人,弹弓张,从前在旧朝也当过官差,后入江湖也有一把子好功夫。”
王小田见洛萤被周围吸引,悄声在她身边介绍着,提议看上一会儿也不碍事。
“如今时辰还早,观瞧观瞧也无妨。”
此刻这弹弓张已经耍了起来,之间他手持弹弓,对着那竹竿上铜锣开始打弹子,只听得那咚咚声不断。
横着,竖着,正着,翻着,这中年汉子甚至变换着姿势,蹲着打弹弓,躺着打弹弓,倒立姿势打弹弓,无论怎么样,那弹弓上的泥弹都稳稳地打在铜锣上,发出一声声响亮的“当当当咚咚咚”。
洛萤听了王小田的话摇了摇头,“不了,小田叔,我们先办正事。日子还长,这艺人场子在这,日日都能见着,又不是只一两场。”
这天桥市场的各色场子不断,各路江湖艺人撂地画锅平地抠饼,文买卖武买卖齐全得很,洛萤虽然有心长见识,但不急在一时,自己至少要在这京城待三年,有的是时候过来。
“也是,这杂拌儿地一年四季都是人,咱北宁的天桥,津门三不管,营都的洼坑甸,艺人们都是四处串场的,萤姑娘日后待着时间长了,这江湖把式也都能见着了。”
在人流如注的天桥场子里穿行,尽管没有停下来驻足观看,但没走几步都是不同的场子和档子,也让洛萤看了个粗粗的热闹。
过了天桥进前门,路上的胶皮车就多了。
天气郁热,再加上一路走过来,洛萤穿着薄衫子也有些微的热意。
王小田抱着那纸兜子的青杏,与洛萤介绍熟悉着周围的店铺行当。
钱铺,金店,玉器行,绣庄子,国药铺,饭庄子......
洛萤走马观花,记着这些个地方,就见一辆又一辆的胶皮车跑的飞快,车上各坐着一位两位的时髦女子。
她只粗粗扫了一眼,身边又一辆胶皮车路过,带来阵阵的香风。
鸭蛋青的倒大袖旗袍露出芊白臂腕,小腿穿着丝袜小皮鞋,麻花双髻饰珠花,清秀婉婉。
又一辆胶皮路过,只见车上女子短卷发红唇,紧身的藕荷色薄纱旗袍,蕾丝衬裙若隐若现,容貌美艳非常。
仅仅瞧见了两位,就已经是真真的美人。
这大街上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打扮时兴靓丽的貌美姑娘,还都坐着胶皮车,似乎是去什么地方?
洛萤初来如此时代,只能求教于身边的王小田。
“小田叔,这些车上的姑娘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王小田时才的目光显然也在这一辆有一辆路过的胶皮车上,这不断路过的阵阵香风,试问周围之人谁能抵抗得住呢?
听了身边洛萤的问话,王小田嘴里一时有点发苦。
他当然知道这些姑娘是干什么的,去做什么,只是对着自己身边的小姑娘解释,总不太好意思说。
他琢磨了一下语言才开口:
“这今儿个四月初八,过了立夏,就到了朝顶进香的日子,永定门外那丫头山上有庙会,老道观里供着侉娘娘,女儿家多去拜,大栅栏那头戏院近些日子上了新戏,许是逛完庙会去听戏。”
洛萤听闻后点了点头,这时代的娱乐活动倒是不少,天桥场子到庙会,文化活动丰富得很。
她随口回了一句:“这庙会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既然是拜侉娘娘,赶明儿我也去那丫头山上拜一拜,也好给我父供上长明灯。”
却听她这言一出,王小田的身子顿时僵住,脸色变换逐步垮下。
“萤姑娘,您若是想去供灯,咱们去曹道长那就行,这四月初八到十五,是京城的色节,去那丫头山上赶庙会拜侉娘娘的,多是京中花姐儿,这,这花姐赶秋坡,咱不好去啊......”
听着小田叔苦涩的阻拦话语,洛萤终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谓花姐,正是青楼里头的姑娘们。
这段日子是人家花姐们去拜山赶秋坡,求行当保护神侉娘娘庇护的。
自古风尘女子都被绝大多数人视为下贱,寻常人家的姑娘哪好赶着这个时候上山进香的,那不就成了“自甘下贱”!
想着刚才的那些漂亮姑娘,洛萤恍然,是了,这个时候走在时尚前沿,潮流前端的除了归国的西洋留学生,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学生,就是花姐们了。
花姐儿每年逛完庙会去听戏,如今在眼前的这般场景,相比也是京城每年四月的一景了。
洛萤知道王小田必然不想和她一个年轻姑娘具体谈论花姐如何,她转头问起了戏院的事儿。
只是听了她的问题,王小田却是摇了摇头。
这北宁城内听戏的人从来不少,票友丛丛,只是听个戏多少得有钱有时间,也能欣赏得来。
对于他来说,甭管是京戏昆戏,都跟那天桥上艺人唱的差不多,听不出什么大概来。
那上一新戏就去听一次的票友们,这兜里是有多少银元铜子儿,这要是去一次,王小田辛辛苦苦攒的棺材本可就少一块木头。
“我不怎么听京戏,也不常去,名角的场子贵,天桥儿的戏园子倒是时常有不出名的角儿过来,偶尔听听也罢,具体却是说不出什么。”
“不过,崔子铭旬休的时候,倒是时常往那戏院剧院跑。”
王小田转头提到了两人即将拜访的崔子铭。
走一路唠一路,总算是到了柳树胡同。
洛萤跟着王小田来到一处院落,看着他叩门,这大门上贴着门神彩画,颜色鲜艳,喜庆威武,只是看着门神画有些不均匀的褪色。
过了好半晌儿,才听见门口传来一句“谁啊?”,声音嘶哑,语调上调,似乎带了几分警惕。
“子铭兄,是我,王小田。”
听着里面门闩滑动的声音,大门拉开,就见一穿着皱皱巴巴长衫的瘦弱男人,他神情萎靡,看着王小田连带着身边的洛萤,问都没问就直接招呼。
“赶紧进来。”
等洛萤与王小田一进门,他又马上把门闩一插,锁得死死的,仿佛在防备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这位小姐又是做什么的?”
崔子铭没好气地问着王小田,看得出两人关系不错,贸然带着陌生人上门他也没说什么。
“这是我们东家萤姑娘。”王小田介绍了一句。
洛萤对着崔子铭拱手一礼,“崔先生,我名洛萤,冒昧前来还请不要见怪。”
“东家?你东家不是洛......?”
崔子铭刚要说什么,随后听着洛萤的自我介绍反应了过来。
姓洛,也是东家。
“这位小姐莫非是洛大朝奉的女公子?失礼了。”
两人被直接引领到院子内的一处桌椅,王小田把带来的青杏递给他。
崔子铭接过一笑,“还是小田兄你挂念我,记着我就好这口儿。”
他直接拈起一个塞嘴里啃两口:“不错,够酸,我这嘴里可几天都没味儿了。”
洛萤扫了眼这一进院子,除了正房外尚有东西厢房,小田叔早上还说,这崔子铭家里乃是遗族,一大家子,怎么一个人没见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咬了两口青杏的看着两人开口:“我这家里也没备下茶水,两位今日上门有何事还请直说。”
对方性格直接,洛萤也不打马虎直接开口。
“崔先生,您今日闲赋在家,不知可愿来诚和当坐二柜?”
崔子铭嘴里又塞了一个青杏正在大嚼特嚼,听了这话直接呛了一下差点喷出来。
“咳咳咳”,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咳嗽,缓和了半天用长衫一抹嘴。
“诚和当的二柜不是小田兄?我岂能去占了他的位置不成?”
“小田叔如今坐头柜,二柜之位正是空缺无人,他替我引荐了崔先生您。”洛萤回道。
“小田兄坐头柜......?那?”崔子铭一愣,随后眼前这年轻小姐正是诚和当的新东家,霎时明白过来,他立刻正色。
崔子铭拱手一礼,“恕我言语轻犯了,还请二位节哀。”
他低头苦笑,“这些日子孤身一人憋于家中,未能前往诚和当吊唁,实在抱歉。”
“家父令丧仪从简,并未对外报丧,您无需挂心。”洛萤回着。
“子铭兄,我看嫂夫人与老太太,还有孩子似乎都不在,你又一人憋在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小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院子内的异常。
听见他的话,崔子铭脸上苦笑更深,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都是那个假蛐蛐罐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