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伍迪喊道。
两位演员迅速出戏,走过来去看监视器里的画面。
爱德华拉了一张椅子给乔茜坐下，自己站在一旁伸手捏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专注于回放。
乔茜则单手托腮,眼神专注地盯着监视器,同样一言不发。
“这里。”伍迪按了一下暂停,“你的语气不需要那么梦幻,霍尔登应该是你正在面对的现实,你对现实感到迷茫。”
梦幻是乔茜扮演的斯凯勒的基调，它象征着年轻时的爱情,人们被一瞬间迸发的荷尔蒙所控制，常常做出十分戏剧化的选择。
但爱德华所饰演的霍尔登却无法给她带来这种感觉。
他就像是每天早上喝到的温牛奶，没有任何的惊喜,没有丰富的口感，但很适合充当早餐填饱肚子，既有营养又不难买到，只要把它倒进碗里,拌点麦片或者直接喝,都没有任何问题。
这就是她未来的婚姻生活。
伍迪继续说：“而你，爱德华，你的问题是有点用力过猛了,我希望你再松弛一些,想一想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可我们也还没有谈到这些话题呢。”爱德华耸肩,开了一个玩笑，“关于婚后生活什么的，我觉得我有一点点紧张。”
“真的吗？我不信。”伍迪给了爱德华一个假笑，然后拿起扩音器，“各部门准备,两分钟后我们再来一条！”
整个片场瞬间井然有序起来，助理导演负责指挥各个部门和演员们，用一分半钟的时间陆续就位，接着这里就彻底安静下来。
助理导演与每个部门陆续确认所有机器正常运转，场务是现场唯一还在走动的人，直到伍迪一声令下——
“Action！”
表演再一次开始了。
这场戏拍了一上午，爱德华和乔茜就婚后生活方式即兴发挥了三条，伍迪就给过了，但没有告诉他们究竟要用哪一条。
后来是拍摄霍尔登为了求婚将戒指藏在香草芭菲里，被他的未婚妻斯凯勒一口吃掉，从而引发喜剧效果。
“Notgood。”伍迪皱起眉，对乔茜说：“乔茜，再多一点做作，再多一点夸张，我需要更多的喜剧效果，你要相信自己吃掉了一枚钻戒，冰冷坚硬的那种金属异物。”
体验派的演员就这点麻烦，如果无法相信当下的情境，她的表演就很令人不适。
乔茜也皱着眉，想了想问：“它有一克拉么，伍迪？”
——原谅她吧，真的很久没见过这么小的钻戒了，就是有点拿不准。
伍迪耸肩：“那你得问爱德华或者赞助商，我的剧本上还没写。”
爱德华却很清楚：“1.01克拉，海瑞.温斯顿的经典LOGO款，铂金钻托素净典雅，中间是一颗圆形单钻，左右侧面分别是字母H和W的标志性设计，象征着丈夫和妻子的首字母。顺便一提，这是我贷款买的，没有来得及上保险。”
“诺顿先生对于我们的了解很详细。”海瑞.温斯顿派来的保险专员微微一笑，脸上几乎写着不来一枚么朋友，“这款均价两万美金左右，E色，VS1，钻托的设计非常别致。”
“也就是说，你吞下了两万美金。”爱德华补充了一句。
乔茜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复杂。
伍迪.艾伦这时说：“别急，放轻松，你们可以注视对方，你是一个人，而不是角色，不要刻意去演，台词等你想说再说。”
“我相信你差不多找到感觉了，别担心，把你自己和我的感受紧密联系在一起，就像这样。”爱德华也跟着鼓励她，“不要把我排除在你的感觉之外，你完全可以从我的表演中汲取养分——把你的手给我。”
乔茜温顺地把手给他，同时注视他的眼睛，慢慢感受从手心传递过来的热量。
现场的摄制部门仍在调试，显得有些吵，但乔茜呼吸平缓，眼神完全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已经调整好状态，随后向伍迪.艾伦做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表示可以继续进行拍摄了。
果然，这一场直接一条过的。
凯莉过来帮乔茜整理随身物品，由于剧组没有为她配备房车的缘故，她更喜欢早点儿坐车回家，在顶层公寓的豪华盥洗室里，慢悠悠地卸妆泡澡护肤。
爱德华有些依依不舍，眨巴着那双犯规的狗狗眼，“真的不要我送你去机场么？”
乔茜周末要飞回洛杉矶，为了去马里布见格洛丽亚，她本来打算圣诞节后再去的，可最近詹姆斯.卡梅隆亲自上门拜访了格洛丽亚一次，她有些想知道他们的谈话。
恰好伍迪.艾伦重新写了飞页，临时调整了接下去两天的拍摄计划，这就给了乔茜足够的时间。
今天的飞机是晚上七点半。
因此乔茜含笑望着爱德华，没有直接拒绝，“恐怕我现在就要赶去机场了，如果你不是太讨厌机场附近的餐厅——”
“当然，我发誓我一点儿都不讨厌。”说这话的时候，爱德华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多么不喜欢那种贫乏的机场快餐。
“但你更需要休息。”乔茜注意到爱德华眼底的遮瑕有点厚重，于是她也学他的样子眨眨眼，软软地说：“别让我担心，好吗？”
爱德华拿这样的眼神和语气都没办法，只好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只是乔茜却在离开后陷入了思考。
说句老实话，她原本是一个相当铁石心肠的人，但似乎受到了这个角色的影响，让她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好现象。
次日上午，第五大道的海瑞.温斯顿门店被提前清场用于拍摄。
爱德华被伍迪连续NG了三条，皱着眉正在回想自己刚才的表演，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你的心情应该更兴奋和憧憬一点。”伍迪喝着咖啡说：“其实在你这个年纪，满脑子都是女人，这没什么，我年轻时也这样。”
爱德华抬起眼，有些疑惑：“什么？”
“不觉得你的黄金女郎离去后，片场好像忽然冷清了下来了吗？”伍迪慢吞吞地说，“这是第一次，你的心都要飞去西海岸了——说实话，这一次的电影，你使用的表演方式就很体验派。”
“你认为我该是什么样的，伍迪？”爱德华问。
“激情澎湃，专心致志。”伍迪回答，“但你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太棒了，我竟然有点儿关于新剧本的灵感。无法正视爱情的男主角，懦弱还有点儿花心，好吧不止一点儿，再来一个金发尤物作为女主角，他爱上她，他错过她，他失去爱……”
“等等，你能不能联想一些积极的东西，伍迪？”爱德华打断了一下，纠正说：“他爱上她，她爱上他，他们爱上彼此，他们矢志不渝。”
伍迪在稿纸上随手写下灵感，头也不抬地自说自话：“现实里不存在童话，孩子，好莱坞更不存在。所以他失去了爱，即使女孩依然存在。话说回来，乔茜身上有那么一点儿梦露气质，我决定下一场戏让他们给她一个梦露式的经典造型。”
“针织开衫和格子裤？那样还不错。”爱德华的思绪已经彻底被伍迪带到沟里，差不多忘了刚才的烦恼。
“哦，没错，开衫一定要是单扣的，这才是梦露的经典穿法。”伍迪停顿了一下，抬头问：“你认为她该穿什么颜色，或者说，你希望是什么颜色。”
爱德华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米色，白色？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很漂亮，我都喜欢。”
他的脸色不知不觉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笑意，
伍迪却往稿纸上写了一个“红色”，然后随口告诉爱德华说：“记住了你现在的感觉么，爱德华？你得在脑海中想象出她戴上戒指的样子，还有之后穿上婚纱嫁给你的样子，其实所有戒指都很漂亮，你也都很喜欢。”
爱德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闪过，忽然说：“但我的预算不足。”
“是的，你的预算不足，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预算不足的烦恼是无关紧要的。瞧，这就是你的问题，不要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你的表演需要更松弛……”
纽约的片场正在讲戏，马里布的海滨小屋亦是如此——
“你的想法很对，但你的表演不对——再紧点，凯莉。”格洛丽亚一边指挥着凯莉替乔茜系上束胸，一边评价她刚才的表演，“你应该更放开自己，爱情降临在一个备受压抑的女孩身上，她将会比任何人更加大胆，也更加富有激情。”
格洛丽亚认为乔茜还是有点太端着了。
她身上那种天生的贵族式优雅确实很迷人，但“萝丝”应该是一个更加自由和桀骜不驯的女孩子。
乔茜一声不吭，正在皱眉。
她身上穿了一套仿制的古董裙，长手套、首饰、高跟鞋和披肩，一应俱全。
就连一头金发也被盘起，按照那个时代的风格，用一支格洛丽亚收藏的发簪。
“我不是很明白。”乔茜说，“我认为我已经坠入爱河了。”
格洛丽亚无奈地问：“噢老天，乔茜，我亲爱的，你不会没有谈过恋爱吧？”
“事实上，我正在约会中。”乔茜简略地回答，“但我不能理解的是，杰克和萝丝之间，忽然就不顾一切相爱这件事——况且她还有即将结婚的未婚夫。”
“正是因为即将结婚，所以她才会如此热烈地奔向爱情。”格洛丽亚说，“或许你应该更加投入你的感情，这样你就更能理解这种疯狂的感觉。”
《泰坦尼克号》的剧本处于保密状态，人们大多数只知道詹姆斯.卡梅隆写了一个爱情剧本，穷小子和富家女的故事，他们也不认为这会有什么精彩。
格洛丽亚知道的多一点。
她知道杰克和萝丝的名字，萝丝有个严苛的母亲和讨厌的未婚夫，她无法忍受这一切，所以想要跳海自尽，却被路过的杰克救下来，因而产生了一段爱情。
说实话，单看简单老套的故事线，这其实就是穷小子和富家女跨越阶级的爱情，似乎没有什么动人之处，甚至还有点儿无病呻吟的矫情意味。
就像乔茜记忆里母亲所说：家族让你享受到了优渥的生活和富足的教育，你也需要为家族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而不是一昧索取。
所以萝丝选择的爱情，其实是乔茜所成长的环境中，绝对无法接受的存在。
可是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当初坐在电影院里，和一群小萝莉为了《泰坦尼克号》的绝美爱情，集体哭得稀里哗啦，还意犹未尽地重刷电影。
但妙就妙在，一场沉船灾难让他们的爱情故事定格在最凄美的瞬间，使它变成了永恒。
而不是轮船靠岸后的琐事。
乔茜不禁陷入了沉思。
——如果是她，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还有就是，她和萝丝之间，是否存在更能引起共情之处？
稍微晚一点的时候，基努也驱车前来探望格洛丽亚女士。
他最近都在忙着乐队巡演的事，暂时远离了好莱坞的浮华掠影，轻松自在到依然像那个十几岁的冰球少年，几乎没有岁月流淌的痕迹。
格洛丽亚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俩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男女朋友关系，因为很显然双方都没有准备全身心投入一段感情中，就连那一点儿暧昧的苗头，这一次也几乎被扑灭了。
至于乔茜提到的约会对象，那个幸运小子八成也还没有真正得到这个女孩的心。
真爱是好莱坞为数不多的奢侈品。
基努坐到了乔茜身边，递给了她一杯茶，问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谢谢。我还不错，一直在纽约拍摄。”乔茜冲基努笑了笑，笑容的弧度就如丈量过的完美，“你呢，基努？你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充满活力。”
她瞥向基努，给了他一个有点羡慕的眼神。
“但你看上去很苦恼。”基努说，“要不要和我谈谈？我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乔茜想了想，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只是稍微有点苦恼，不过现在已经想到解决的方案了。”
格洛丽亚从书房里走出来，刚好听到了乔茜的话，于是问：“你准备怎么做，亲爱的？”
乔茜微微一笑，回答：“体验生活。”
格洛丽亚俏皮地冲她一眨眼，追问：“是我想的那种体验方式？”
“我猜是的。”乔茜也对这位可爱的女士挤眉弄眼。
格洛丽亚顿时眉开眼笑，迈着小碎步凑过来说：“干得好，姑娘，让我们来击个掌吧！”
处在两人中间的基努缩一下脖子，顺手揉了揉后颈，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点儿多余。
不过对此他仅仅是笑了笑，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
倒是格洛丽亚在乔茜离开之后，在门口送别基努时啧啧称奇，顺便提醒了他一句：“你无往不利的魅力终于失效了？”
基努哑然。
随即笑着摇摇头，解释说：“上次我就应该告诉你，格洛丽亚，我们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关系。”
“哦！我知道。”格洛丽亚说，“但她是一个好女人。”
不仅是一个好女人，还是一个足够优秀的人。
格洛丽亚完全可以想象，只要再给乔茜一些时间，她总能成长为超级巨星的那种程度。
因为她对自己狠得下心。
这样的人，通常非常自律，而这正是好莱坞的年轻人最为稀缺的品质。
马里布海滩的夕阳正在被海岸线吞噬。
基努背着光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的笑容慢慢消失，身后是浓郁如油画般的残霞，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沉沉地压向海面，连原本洁白的泡沫都被烫成了艳丽的橙红。
他的眼里倒影夕阳的色泽，沉默如同深海，轻轻扯了扯唇角——
“问题是，我不是一个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