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刺里伸出属于一位成年男性的手,手掌向上打开放着一张空白的卡片和签字笔，手指并不算修长好看，指甲盖的形状又圆又钝,显得手部线条远不如五官的精致。
但令人意外的干干净净。
乔茜看了过去，正对上基努那张绝对英俊的脸,他抬起的手腕间露出了黑色西服外套下面的白衬衫袖口,那里没有用上袖扣。
“用吧。”基努冲她点了点下巴。
乔茜以为这位大明星早就溜了,没想到他一直在原地观望。
不过她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只说道了谢之后接过来,拧开笔盖问布拉德：“你想要我写点祝福什么的吗？”
“可以吗？”布拉德眼睛弯了弯。
乔茜也跟着笑，“说吧,让你指定一次。”
布拉德暗自瞅了瞅乔茜的侧脸，然后才试探地说：“可以写‘给布拉德：祝贺你,找到我了。’吗？”
——这是艾瑞丝的台词,来自《完美被害人》。
乔茜先是一愣,然后感到了意外,但依然回答说：“当然可以。好了,给你。”
她把那张写好的小卡片递过去。
布拉德肉眼可见地露出了喜悦，把它认认真真地放进了上衣内侧口袋里。
“谢谢你，霍顿小姐。”他一笑，嘴角就明显地翘起来了,冲淡了眼底的忧郁,“也谢谢你，里维斯先生。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不远处有个经纪人模样的中年人叫道：“布拉德？你在哪儿和谁说话,快来，我得给你介绍一位大导演。”
布拉德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来时表情已褪去了轻松或者愉快的意味,变得有些冷漠和不耐烦，他匆匆同基努和乔茜说了一句再见，就一路小跑去了经纪人那边。
这下子，乔茜就发现他身上那种微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正是她本人之前摆出的无害姿态。
但比起乔茜，这个名叫“布拉德.兰弗洛”的少年更具叛逆，也没有将这项表演融入日常，因此情绪一激动就露出了截然相反的那一面。
“他为什么——”乔茜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么讨厌还是害怕自己的经纪人？”
她转过头，却没有想到原本与自己相谈甚欢的基努，眉头比她皱得更深更紧。
察觉到乔茜的视线，基努垂下眼睫毛，看向她的眼睛，整张脸从眉尖崩到了嘴角，看上去冷冰冰的。
他在生气？
乔茜考虑了两秒钟，没有露出额外的表情，然后放轻放柔了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基努？”
基努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地舒展开来，身体上的肌肉也不在紧绷，恢复了之前那个潇洒的大明星状态。
“抱歉，乔茜，我刚刚走神了。”他一笑带过了自己的失态，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别在意。”乔茜回答，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还好么，基努？”
她感觉到基努的分心，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刚刚布拉德.兰弗洛离去时的一幕带走了很大一部分，整个人的气场里都写着开心不起来。
然而基努只是笑笑，说：“没什么，偶尔想起来一些事情。”
他没有蠢到会对面前这个女孩说起自己和格芬的矛盾。
是的，谁都知道格芬欣赏他，他也尊敬对方，但问题在于，对于好莱坞水面下一直以来的混乱不堪的某种情况，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和十分严重的分歧。
他希望这个圈子更加干净和纯粹一点，而不是充斥着各种酒精、药品、潜规则和利益交换，至少真正有才能的人不该被埋没，也不该被任意践踏。
格芬认为他是个“圣人”。
因为他想要制定的道德水准太高了。
而格芬恰恰相反。
最重要的是，格芬才是目前在圈子里制定规则的人，基努不是。
他只是格芬一手提拔上来的后辈，尽管他现在已经是好莱坞一线明星，可他的权势仍然远远做不到去改变他想要改变的一切。
在这之前，他们两人间已经有了一场不太愉快的谈话，直到这一次派对才让各自的关系缓和了一些。
基努的到来是一种讯号，格芬将乔茜带到基努身边，又是另一种讯号。
基努不禁仔细地看了乔茜一眼。
这个女孩年轻甜美的面孔上，此刻正写满了困惑、好奇和一点担忧，她应该是根本不清楚今晚的内情。
无论是关于基努的，还是关于布拉德的。
基努又将视线掠过乔茜，看向远处布拉德.兰弗洛的经纪人正将他带到了圈子里十分恶臭的布莱恩.辛格面前——
“操他妈的！”
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转脸就对上了乔茜那双无辜的蓝眼睛，只好默默扶额，狼狈地别开了眼。
“你真的没事吗？”乔茜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但是缺少了一些重要的线索，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串联在一起。
她想要往基努刚刚的方向看去，但今晚第一次，基努用一种相当粗暴的方式阻止了她。
“别看他们。”他一把将她扯回原来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双手不容拒绝地按住她的肩膀，“听着，好奇心会害死你。”
乔茜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犹豫着说：“我猜，你知道我意味着什么，对么？”
基努脸上挂着的笑容微微一滞，没有否认：“对。”
性贡品，美人计，还是别的什么？
这不重要。
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发展一段关系，或者睡一个未成年少女，一开始她只是他躲避那些无聊寒暄的最佳借口，接着他才发现这个女孩并不是人们认为的头脑空空。
至少在两人的谈话中，她对于自己的职业规划和角色塑造都有一定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这让今晚的时间变得轻松愉快多了。
有梦想的演员，比想要和他睡觉或者以此上位的女孩，更值得花费他的时间。
而且她看起来，似乎还挺有同情心的。
但这种同情心在这里毫无价值。
只是多余的累赘。
“抱歉，我没想这么做。”乔茜垂下头，声音一下子低落下来，“所以我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搞砸这件事，只是……”
“不，不是你的错误，不需要道歉。”基努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手里多了一支没有点燃的烟，“你是一个好女孩，不要听他的，也不要听任何人的，不要勉强自己做不想要做的事，好么。”
他提醒得有些隐晦，但他相信面前这个女孩能够领会自己的劝诫，因为这是第一个自己就把目的告诉他的孩子，之前那些要么将欲望刻画在脸上，要么认为勾引他是一件很酷的事。
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反过来向他道歉的。
好吧，这个圈子太脏了，能救一个悬崖边缘上的女孩，何乐而不为呢？
但为什么，凭什么。
他不是热衷于助人为乐的人，因为那种人在好莱坞的土壤上压根儿就活不下去。
他刚才就眼睁睁看着一个男孩步入黑暗中，不是吗？
乔茜咬了咬嘴唇，声音更低，也更犹豫：“可是，我的经纪人说，如果搞砸了这一切，我很难在圈子里混下去……”
她默默地对玛莎、阿奇以及凯文，在心里说了声抱歉。
“去他妈的经纪人！”基努说，“你要明白，经纪人和制片人是这个圈子里最不需要道德感的冷血动物，你需要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
或许是想到了刚才亲眼目睹的不太好的事情，他的神态多了几分懊恼，下意识地想要抽一口烟，可碍于女士在场，只好勉强忍住了。
乔茜低着头，没有眨动眼。
紧绷的眼角让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自发形成刺激，酸涩肿胀很快涌入泪腺，令它分泌出泪水。
“可……可是……”她嗫嚅着道，“我……对不起，可以给我一杯酒吗？”
一点水痕沿着乔茜的脸颊滑落，流向了下巴尖，让人无法忽视。
基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有些不忍地别开眼，却没有错过少女白皙细腻的下巴尖上，即将坠落的一滴泪珠，它在光线的折射中，反射出一点让人无法忽视的晶莹。
就像这滴泪珠的主人那样，即使身处于浮华与喧嚣的世界里，愿意张开腿就能轻易得到一切，可她却仍然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即便有过片刻的犹豫。
但谁都不是圣人，这点儿犹豫微不足道，实属正常。
基努在角落的阴影中站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地舒口气。
“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这样的派对上，向初次见面的男人要酒。”他走进原来的位置，将右手搭在乔茜一边肩膀上，缓声道：“抬头。”
乔茜先是顿了顿，接着用一种非常缓慢的方式，轻轻地抬起脸，两滴欲坠不坠的泪水正含在她的眼眶里，幽幽地打着转儿。
它们让她的眼神湿润且清澈，里面无法掩饰的迷茫和无助，足以击溃任何一个人的铁石心肠。
而显而易见的，基努.里维斯不仅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更是一个心地善良柔软的“圣人”。
“真是……！”他不禁低声地爆了一句粗口，阖了阖眼，过了好一会儿复又睁开，“无论如何，你赢了，小姑娘，如果你不愿意被潜，就跟着我离开这儿，我来善后。”
乔茜瞪大了眼睛，蓝汪汪的水光凝聚在她眼中，恰好在她仰起脸的一瞬间，依据惯性滚落下来一颗晶莹的泪珠。
她动了动唇，不忍说话。
这一瞬间，她的意识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块浸入身体，一块俯瞰全程，脑海中竟是克制而冷静的。
她甚至有心思在想：艾伦就是这样利用他人的同情和自负，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吗？
她正在扮演的现实角色，与她试镜过的电影角色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