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失守,非同小可。
谢钰立刻进宫面圣,皇帝听罢,一把掀翻了御案。
那御案由整块檀木打磨而成,重近百斤,平时撞上去都不会晃一晃,现在却被推翻在地,可见皇帝着实气极。
桌角坠地,伴着雷鸣般的闷响,但听“咔嚓嚓”几声,地上结实的石板砖都被撞出细纹,一道道灰白色的裂痕瞬间蔓延出去。
被打发到外面的王中和几个小内侍都惊得一哆嗦,大气不敢出。
多久没见陛下这样失态了?
早前要将驸马申轩凌迟处死时,也未曾如此动怒。
城门城墙乃拱卫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次他们能放一辆马车出入,那下次呢?
是不是就要放叛军进城了?
“下面的士卒暂且不必管,免得打草惊蛇。”皇帝的面色阴沉,几乎能挤出水来,“只抓着高级官员盘查即可。”
夜间守城门的将士人数数倍于白天,且手续也更为严苛,需要士卒、将领和当日值守的官员三人一同核查,核对无误的,才予以放行。
而那么大一辆马车,众目睽睽之下,但凡有一人没打点到位就出不去。
若只是下头的将士,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也没有这么通天的本事!
等皇帝的盛怒稍过,谢钰才道:“同一盘查,动静太大,是否先查东城的?”
进宫前,他和宋推官进一步盘问过负责调教女孩子的嬷嬷。
她承认自己确实会在接到上面消息后,给指定的女孩子下迷药,等晚上有人来接。
但具体谁的命令,谁来接,接了去哪里,一概不知。
谁的命令,大约就是肃亲王的,因为放眼整个大禄,除了皇帝之外,再无人比他更有权势地位,更嚣张。
谁来接,恐怕也不重要。
做这种脏活儿的,必然是无名小卒,就像之前被抓到的跟踪小黄和马冰的“死士”,抓到之后也会在第一时间求自尽。
就算死不成,也审问不出更多内幕。
因为他们就只是棋子,虽然培养出来确实要花点功夫,但自始至终都掌握不来太多内幕,随时可以被替换。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去哪里”,而那里又是做什么的。
对这一点,常年混迹官场的人都不会太乐观。
女孩子,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下场往往好不到哪里去。
那嬷嬷虽然不晓得马车去往哪里,但仔细回忆之后,却非常肯定地说:“往东去了。”
肃亲王府占地颇广,足足盘踞了半条街,而嬷嬷每次交付小姑娘都是从后角门,出了角门就是十字街口,四通八达。
那灰篷马车接了小姑娘之后,从不停留。
而每次关门之后,嬷嬷都会听见马蹄声渐渐往东去。
“没有例外?”宋推官追问。
嬷嬷又想了一回,很肯定地点头,“没有。”
所以今天谢钰才有此一说。
马车往东,后面有可能改道吗?
有这种可能性,但不高。
因为据那几位管事说,肃亲王府做此事已经有许多年,从没出过差错,自然一路上各个环节都打点好了的。
既然如此,他们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冒着被更多人发现的风险特意绕路。
皇帝略一沉吟,“王中,着东、南、北司城官即刻入宫!”
大禄朝设立外城司和皇城司,前者专管外城数十座水陆城门,后者则负责皇城守卫,二者合并,统称司城衙门,统领整座开封的防御治安。
其中皇城司完全听命于皇帝本人,而外城司则更像普通朝廷职位,分设东南西北四位司城官,相互监督。
谢钰马上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往东,确实最后可能从东面几座城门出城,但也有可能就近拐入东南和东北几座小门。
尤其开封城东南方足足有普济水门、上善水门和通津门三座大型水门,东北也有一座善利水门,专司货运,每日吞吐量巨大。
对方极有可能在这里弃车乘船,沿途北上、南下,抑或是东流入海,都畅通无阻。
夜间随意放身份不明的人出入城,往小了说,是滥用职权,往大了说,却可被定为通敌叛国,可诛九族。
涉事的中高层官员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但他们还是做了,究其原因,不外乎几个个:
第一,对方位高权重,容不得他们拒绝。
第二,对方给的太多,名利动人心。
第三,对方手里抓着他们的把柄,那把柄足够令他们身败名裂,为保全自身,他们不得不答应,并且尽可能拉更多人垫背。
底层士卒或许了解,或许不了解,但肯定也是收了银子的。
因为守城门这项差事确实很苦,尤其是底层将士,冬冷夏热,整日杵在那里风吹日晒,基本没什么立功的可能不说,一不留神还容易得罪人。
而因为官阶低,他们的俸禄也相当有限。
这就导致许多底层士卒会在出入城盘查时,借机发挥,偷偷向百姓勒索财物。
而对付这类人,给银子堵嘴是最简单且行之有效的法子。
在他们看来,不过就是放一辆马车过去嘛,隔三差五就来,肯定不是杀人放火。
那些个达官显贵们见不得人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
我们只需装作看不见,什么都不用干,就白白有银子拿,上官也是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盘问外城司中高级官员的事儿,直接没经过开封府和刑部。
皇帝批了一道手令给谢钰,命他立刻调拨禁军拿人。为防哗变,皇帝甚至还连夜召了裴戎入宫,让他带一队马军从旁协助。
老头儿有年月没接到这样的大活儿了,一时兴奋异常,急乎乎冲去军营,“兔崽子们,都起来干活儿!”
裴戎一口气挑了三百精壮军士,与谢钰带的禁军步卒一起,气势汹汹前去拿人。
外城司的四位司长官居三品,位高权重,如今虽被扣在在宫中,但其下的副司长也是四品大员,平时又带兵,很有些趾高气昂。
见谢钰深夜前来,初时并不服气,带着一群人就出来了。
“我等奉皇命守城,无故不得擅离!小侯爷请回吧!”
口口声声小侯爷,俨然并不将他当个官儿。
谢钰也不恼,往后一抬手,牛高马大的霍平就出列,直接将金灿灿的令牌举到他脸上去,声若洪钟道:“说得好,我等也是奉旨拿人,还不束手就擒!”
裴戎就在后面眼馋。
这样的好身板,着实是块猛将坯子,合该来我们马军衙门啊!
那副司长一看,面色煞白,慌忙跪下请罪。
谢钰一摆手,霍平就带兵将人下了。
裴戎就很意犹未尽。
这就下了?
你不反抗下?
多好的灭九族的机会啊!
谢钰看出老头儿浑身刺挠,不觉好气又好笑,去后面两处时,索性先让他带马军打头阵,将外城司分设在东、南两侧的小衙门围了。
那两位副司长倒是识时务,见外面军马齐整,擦得闪闪发亮的甲胄和兵器在火光下闪闪发亮,立刻束手就擒。
十几名大小官员串了一串儿,放眼望去也有老长,倒也不必担心一时没了官员,外城无法正常运转。
跟拿人的旨意同时下来的,还有另一道调整官员部署的旨意。
一时间,升的升,调的调,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大半个外城司就换了天地,外面却悄然无声,似乎一切照旧。
外城司都能被人腐蚀了,难保刑部干净,所以这些官员既没入刑部,也没进开封府,而是直接押送到禁军直辖的一处地牢内。
三个副司长一看地方,胆都快吓破了。
刑部也好,开封府也罢,好歹都还是见光的地方。
但这里……做的都是不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细说的。
俗称,见不得人的辛秘。
而既然是辛秘,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并不常年启用,而一旦动了,牵扯到的不是谋逆就是通敌叛国,基本只进不出。
非但出不去,一个闹不好,外头的九族都给你扬了。
在外城转了一圈,又拿了人后,裴戎心满意足。
做完这些事,他还不能回去,而是将挑出来的人分了两拨,一拨安插在外城司几道城门外监视,另一拨自己带着,就驻扎在禁军大牢这边,防止肃亲王及其爪牙狗急跳墙,哗变。
马冰一觉醒来,去集市买菜时,隐隐觉得气氛不太对。
但具体哪里不对,她说不大上来。
买完菜往回走,迎面碰到巡街的衙役,马冰愣了下,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巡街的人换了。
开封府内有两位军巡使,谢钰和方保,平时负责城内治安,并协助开封府维持秩序。
他们日常巡逻都是有迹可循的,几个月相处下来,马冰基本上把衙门到菜市场这一路的巡街衙役都混了个脸熟。
但今天,她看到的却不是平时谢钰手下的那一批。
出什么事了?
说起来,今天早上也没看见谢钰。
不光没见谢钰,连平时雷打不动会去演武场活动手脚的霍平和元培等人也不见,出门前经过演武场时,里面静悄悄的。
这么想着,马冰就下意识往出城的方向走去。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变故。
城门还是大开,行人们出入有序,内外繁华依旧。
可等她细看时,却愕然发现少了许多熟面孔,而且守城盘查的人数似乎也有所增加。
办案少不得频繁出入城门,而守城的人都是固定的,她基本都有印象。
可今天,有的人却不见了。
是巧合吗?
应该不会。
一定是出大事了。
马冰抓着菜篮子的手紧了紧,才要转身回衙门,却见一个老头儿拄着长长的竹棍,一点一点的,从城门外摸摸索索进来。
早上出入城的人格外多些,他似乎看不见,路也不熟,走起来磕磕绊绊的,伸出去的竹棍时不时碰到什么东西。
有人见他是个瞎子,少不得自认倒霉,而性格急躁的,难免张口就骂。
一开始老汉还陪笑道歉,可次数一多,难免窘迫起来。
他慢吞吞收回竹棍,无措地站在街上,不敢进也不敢退,两只瞎眼茫然四顾,缩着肩膀,不知该往哪里去。
“劳驾……”
他努力侧着耳朵,试图向路人询问,但无人停留。
马冰见了,略一迟疑便走过去,“老人家,您要去哪儿啊,我送您去吧。”
老汉愣了下,“啊?”
这种人声嘈杂的街道对瞎子极其不友好,因为他们完全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分辨声音从哪里来,是不是对自己。
马冰拿起竹棍另一头,先把老汉带到路边茶棚里,免得被人撞了,这才将刚才的话重复了遍。
这次老汉听清了。
“姑娘啊,我,我去开封府,开封府怎么走?”
开封府?
马冰道:“我就在开封府做事,您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不,不是,”老汉先把竹棍搂在怀里,这才哆哆嗦嗦从腰间摸出一张纸片,“有人托我带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