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自由

“什么?!”

马冰手里搓的药丸都掉了。

难怪半夜她闻到烧焦东西的气味。

之前数次与寿阳公主碰面,虽未深谈,但结合谢钰的描述也不难看出那是个执拗到近乎偏执的女人。

如今落得这般结局,虽在意料之外,却也算有迹可循。

谢钰眼疾手快探臂一捞。

“申轩死定了。”

马冰瞬间心领神会。

寿阳公主很可能临终前交代了什么。

而即便没有,皇帝也必然会借机发作,绝不让申轩再有机会全身而退。

甚至连他背后的申氏,也要因此倒大霉了。

顺王府周围住的全是达官显贵,昨夜大火瞒不住人。

而时值盛夏,寿阳公主的尸身又是烧毁的,根本不能停放,阖府上下一早就换了白灯笼,去专管皇家礼仪的宗正寺报丧。

现在对外的说法是驸马申轩逼死公主,病重的顺王承受不住妹妹去世的打击,也紧随其后去世了。

至于走水,不过是下人不小心。

偏偏这个说法很说得通。

因为有寿阳公主的婢女曾见公主与驸马在福云寺争吵,寿阳公主还不许驸马碰他,说他脏。

而且当时许多香客也可以作证,他们几乎从未见公主与驸马同时出现。

连伉俪情深的样子都懒得做了,那必然感情不睦嘛。

甚至就连城外驿馆的驿吏们都能证明,入京时寿阳公主和驸马并不和谐,没有半句交谈……

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公主夫妇嫌隙深重的铁证。

而驸马出身大族,想必也不太可能受委屈,那么公主金枝玉叶,无法忍受愤而赴死也很有可能的了。

消息一放出去,连日来申轩营造的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轰然坍塌。

若一个人逼死发妻,那么不管才学再怎么出众,也只配称一句“畜生”了。

消息是连夜递进宫的,皇帝听罢,怔了许久,一时竟说不上究竟是喜还是怒。

他确实对那兄妹二人厌恶非常,也曾日日夜夜琢磨怎么弄死顺王,但还真没想把寿阳公主逼上绝路。

她毕竟只是个傻乎乎的公主,皇权斗争的牺牲品,留着也翻不起大水花。

但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决绝,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申轩没有直接杀死寿阳公主,但确实在最后她站到悬崖边时,狠狠推了一把。

他该死。

罪该万死。

圣旨连夜发出,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地,最慢的三日之后便能接到。

驸马逼死公主是重罪,若皇帝有心追究,便是忤逆、大不敬,藐视皇权,诛九族也够了。

皇帝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他以大不敬之名命申轩的父母和申氏一族中有名有姓的十数名骨干即刻进京领罪,又连夜将申氏在朝官员们罢黜,命宫门外跪着。

名正言顺。

想必寿阳公主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的死会是申氏一族败落的序幕。

短短一夜之间,申氏巨物倒下了,紧随其后的就是一系列清算。

一时间,弹劾申氏和申轩本人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入皇城。

正如涂爻所言,驸马之所以是驸马,仅因为他依附公主而存在。

如果一位驸马自身没有不可替代的本事和才能,那么公主一死,他就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继续存在的价值。

申轩下狱当日,之前涂爻找过的那名官员便立刻倒戈。

驸马都倒了,申氏大厦将倾,败落已成定局,自己又算个什么?

他干脆利落地交代了多年来与申氏一族的勾当,额外还写了一份名单,都是与申氏有勾连的官员。

左右到了这般田地,凭什么只我一人赴死?

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都别活了!

皇帝比对了寿阳公主给出的名单,确实有几人重合。

按照大禄律法,官员草菅人命、欺上瞒下者死,父母子女也要受牵连,男丁成年者斩,未成年者与女眷沦为官奴,五代之内不得复为良籍。

交代完毕之后,那名官员也不敢求生,只将身体用力低下去,磕出血的额头紧紧抵在冰凉的地板上,颤声道:

“求陛下看在罪臣戴罪立功的份儿上,饶恕臣的家人,他们确实不知情。”

皇帝俯视着他,声音冰冷。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你或许是个好儿子,好父亲,但绝对算不得什么好人。

至于你的家人,也许他们知情,也许不知情,但绝不无辜。

你为官多年,身负皇恩,却上负朝廷,下负百姓,视国法为无物,人命为草芥,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你的家人尚且有你替他们喊冤,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何曾有机会说半个字?

你是杀人凶手,你家人的锦衣玉食下埋着他人的尸骨……”

那官员瞬间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起来。

皇帝重新坐回龙椅,“你说你知错,说你戴罪立功,朕不以为然。涂爻之前没给过你机会?可你抓住了么?”

没有!

并非他迷途知返,也非有意戴罪立功,只是事到临头无可奈何!

若一直没有人发现端倪,若一直没人找到他头上,他会欺上瞒下到天荒地老!

那官员汗如浆下,瞬间湿透了朝服。

他不敢辩驳,一个劲儿磕头,“陛下明鉴,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他终于后悔了。

可到了这一步,后悔有用吗?

没有。

皇帝冷哼一声,“你确实该死,罪该万死。朕绝不会因此而宽恕你的家人,非但不会,还要让全天下的官员都看看,阳奉阴违草菅人命会有什么下场!”

那官员脑袋里嗡的一声,终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皇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拖出去!”

得知寿阳公主自焚,申轩当场就愣了,官差上来拿人也没有挣扎。

后面刑部审案,申轩一言不发。

刑部官员软硬兼施,刑具都上了,也未能撬开他的嘴。

“事已至此,再没有挽回的余地。本官奉劝你一句,老实交代便罢,你少吃些苦头,咱们也省些力气。”

若寿阳公主在,或许他们还会顾忌皇家颜面。

但现在,唯一能保护他的公主都没了,还挣扎什么?

听说几位在朝的申氏官员得了消息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罪,干脆利落地将申轩推出去领死。

舍卒保车这一手玩得出神入化。

到了第三天,申轩才开口说了被捕后的第一句话,“我要面圣。”

说完之后,他又好似河蚌成精,一个字不吐了。

无奈之下,刑部官员只好上报,皇帝准了。

他倒要看看这申轩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莫非以为自己会爱惜人才,网开一面?

做什么春秋大梦。

出乎意料的是,申轩并未替自己求饶,也没替申氏一族求饶。

他开口,问了皇帝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陛下,若有来生,您会选择怎样的出身?”

皇帝都愣了。

不过片刻之后,他说:“朕只想今生,不问来世。何况你又怎么知道,今生不是你前世求来的来世?”

这次轮到申轩愣了。

良久,他竟笑起来。

“陛下颇有慧根,若不为帝王,必然可成一代高僧。”

皇帝觉得这人有病,病得还不轻,张口闭口扯些没用的。

今生怎样,来世又怎样?

他是不信这个的。

人死了就是死了,闭眼两蹬腿儿,后人再怎么吹吹打打大操大办,也不过做给活人看,屁用没有。

“田淑是不是你杀的?”

申轩痛快点头,“是。”

然后,他竟又笑嘻嘻道:“傻乎乎的,颇有意趣。”

深闺中娇养的女子或许适合做大家主母,却难免对人心险恶缺乏了解。

田淑尤其如此。

其实去福云寺之前,申轩就曾在开封城内文会时,偶然瞥见过逛街的田淑。

当时他就觉得,那姑娘像极了寿阳公主。

她们都出身高贵,奈何中途大权旁落,她们美丽的脸上写满骄傲,可双眼之中却疯狂闪动着源自灵魂的胆怯和不甘。

不甘于现状,却又不敢,更没有能力改变。

而这种不甘和不敢相互交织,会变成一只恶毒的虫子,昼夜啃食着她们脆弱的内心。

这个时候,只要一点点来自外界的“温柔体贴”,她们看似严密的防御便会瞬间粉碎。

当时申轩只觉得有趣,还没想好怎么下手时,竟意外在福云寺碰到了独自啜泣的田淑。

他忽然觉得有趣。

抬头看向大殿四周宝相庄严的佛像,全身上下都涌动着扭曲的快乐。

这岂不是天意?!

必然是佛祖的指引。

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娇客而言,温柔体贴又才华横溢的青年俊才永不过时,一开始田淑还有点戒心,可当申轩熟练地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套话,那个傻姑娘便大受震撼。

他懂我!

简直是个知己。

田淑傻就傻在以为真的会有天意,以为一个莫名其妙靠近的男人会与自己建立什么知己般纯洁的友情。

所以当申轩每一天都邀请她往更偏僻一点的地方走,并真的带她去看了京城看不到的风景后,田淑的戒心便全部消失了。

“多美的夕阳啊,多自由的鸟!”

看着铺天盖地的晚霞下,那些拍打着翅膀的归巢倦鸟,田淑这样痴痴地说着,面露向往。

申轩微笑着看她,耐心一点点消退。

真是傻子。

这天下何曾有真的自有。

你只看到鸟儿飞翔,却不曾想它们既要躲避天敌的追捕、人类的猎杀,还要见缝插针喂养那些胃口大得惊人的雏鸟……

天敌啊。

所以当申轩撕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后,田淑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连日来温柔开解自己的君子竟会是真小人!

她呼救,却因地处偏僻无人听到。

她挣扎,却被摔在地上拖行,一度昏死过去。

待到醒来时,田淑愕然发现自己被按在地上,做那等卑贱的事!

愤怒之下,田淑咬了申轩一口,但对方反应极快,她的牙齿刚刚压下去一点便被甩出去。

再然后,田淑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拳打脚踢:

她发现自己飞起来了。

晚间的福云寺起了雾,田淑坠在乳白色的雾气中,看着崖边的申轩冷冷俯视着自己,越来越远……

饶是经历过许多的皇帝听了申轩的讲述,都不禁皱起眉头,觉得这人实在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你就不怕被抓到?”

回忆杀人经过时,申轩的表情和语气都极其平静。

听了这话,他只是笑,“这样的游戏,我早就腻了。”

他只是觉得荒唐,觉得有的人活一辈子都是笑话。

以前他觉得这样的游戏有趣,可几年前就渐渐腻了。

可他腻了,申氏其他人却不允许停下。

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家族荣耀,他们推出自己当弃子,迎娶注定不会幸福的公主;

还是为了家族荣耀,他们竟主动帮自己这个杀人凶手遮掩,善后……

什么世家大族,外表光鲜,内里全是污秽!

所以被抓当日,申轩非但没有一点恐惧,甚至还感受到一种迟来的解脱。

他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罪行,过去的,现在的。

这一天,他盼了好久。

只是唯有一点在计算之外:

寿阳公主竟真的自杀了。

“陛下可知,”申轩突然咯咯笑起来,“我与公主成婚十余载,从未同房。”

皇帝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一点。

“她根本就不拿我当个男人!”申轩突然暴怒,大声喊道,“她厌恶我,憎恶我,视我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一开始,寿阳公主是抵触婚事,所以不许驸马与自己圆房。

而后来,她想跟对方好好过日子了,却在调查中愕然发现,驸马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良人……

皇帝好像在看一点在秋雨中泡烂的垃圾,“你该死。”

尚公主之前,你就已经犯下死罪,现在却又来惺惺作态,装什么无辜者,简直令人作呕!

若寿阳公主发现驸马是个人渣,还同他欢好,那才是真真正正傻到家。

不幸中的万幸,寿阳公主虽有点蠢,有点偏执,但确实还有点皇家公主的骄傲,和仅存的一点点微薄的良知。

申轩也似乎并不在意皇帝的看法,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帮自己开拖。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很漂亮的一双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皮肉细腻,只在常年握笔的关节处有一点薄茧。

一看就是没做过重活,养尊处优的手。

可却是一双刽子手的手。

上面沾满了鲜血。

“陛下也觉得是我逼死了公主?”

他问皇帝。

皇帝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申轩,罪无可赦,凌迟处死。申氏欺骗公主,藐视朝廷,目无王法,抄家。有罪者斩,无罪者没为官奴,在朝者贬为庶人,永不录用,三代不得科举……”

何止申轩逼死了寿阳公主,所有人都推了一把,而最开始让她走上不归路的,还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