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爻一番话正中红心,马冰听完……忍不住看了谢钰一眼。
这就有点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了啊。
谢钰倒是很平静,“我不会介意,父亲也不会。”
涂爻和谢显私交不错,讲话本就没多么拘束。
文人嘛,说到兴头上,难免唇枪舌剑,别看涂爻对外一派儒雅,君子风范,私下说得更狠的且多着呢!
而谢显的内心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强大。
早年他初露锋芒时就有许多人不服,故意说“驸马”“倒插门”“吃软饭”这样的话,试图激怒他。
怎料谢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公主爱我好颜色,这便是我的本事,以色尚主,我行,你们行吗?”
“便是我来日去讨饭,都能讨来三菜一汤,你们行吗?”
“如此嘴脸,端的丑人多作怪。”
马冰:“……”
不愧是他!
回到开封府,一路上都有人跟马冰打招呼,热情得简直不像话。
马冰相当惊讶。
怎么看我都跟看救世主似的。
谢钰眼带笑意,“这几日王太医正配置新药方,说是清热败火有奇效,便拉了人去试。”
效果么,确实是好的,但味道么,着实不敢恭维。
于是众人空前思念外出未归的马大夫。
药园里静悄悄的,王衡和两个学徒都不在,谢钰说是早起有几个百姓因言语冲突街头斗殴,打得头破血流,他老人家兴冲冲带人过去了。
热水是王衡走之前烧好的,天气热,现在还微微发烫。
马冰自回房间安置行李,谢钰弯腰拨弄下小火炉中木炭上盖着的灰烬,对着轻轻一扇,暗红色的火星儿就雀跃起来。
橙红色的火苗迅速转为幽蓝色,快乐地舔着壶底。
不多时,热气便呼哧呼哧从壶嘴和盖子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又开了。
清亮的水柱注入茶壶中,盖上盖子焖一会儿,便有浅褐色的茶汤了。
谢钰烹茶很有一手,哪怕只是几十文一只的普通茶壶茶杯,在他手里似乎也都雅致起来。
微风拂过,茶汤在杯中缓缓荡漾,隐约映出谢钰的脸和头上一角蓝天。
他抬头,看着屋内埋头忙活的马冰,心中一片宁静。
稍后马冰出来,手里多了几个油纸包,都是裴安给她买的零嘴儿。
除了糕点,还有各色干果、蜜煎,裴府自制的牛羊肉干,林林总总一大堆。
谢钰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以前陪陛下微服私访时曾去农户家讨茶吃,恰巧碰到外出劳务的男主人回家。
劳作一月,东家刚发了辛苦钱,他便巴巴儿买了米面粮油,还给媳妇扯了花布,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与她瞧。
他看看马冰,再看看桌上的糕点……何其相似。
两人便就着茶吃点心。
捻起一块翡翠白玉糕时,谢钰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浅浅笑了下。
“怎么?”马冰问。
“若小裴大人知道你带回来的糕点入我的口,”他带着几分揶揄地说,“只怕鼻子都要气歪了。”
马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抿着嘴儿笑而不语。
二哥和他这几日的“官司”都被二嫂当笑话偷偷说与她听了,姑嫂二人私底下笑了许久。
男人嘛,许多时候总是幼稚一点。
仿佛约好了似的,两人都没有再提裴府相关的话题。
略吃了两块点心,马冰才问:“涂大人的计划,能成么?”
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对方能升为京官,即便有些个见不得人的交易在里面,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真会轻易上钩吗?
七月初的天还是热辣辣的,不过开封地处北地,只要不闷,坐在树荫下便很凉快。
被繁茂的枝桠滤过的风柔和又凉爽,拂在面上很是舒爽。
谢钰的声音夹在枝叶抖动的刷刷声中,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约会拖几日。”
那官员的心情其实并不难猜。
他不会真心忏悔,只会暗骂为什么偏自己倒霉。
分明那么多人草菅人命,凭什么只抓着自己不放?
一边是申氏大族、皇家公主,另一边是命贱如草的平头百姓,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自保,有错吗?
不过是觉得现在涂爻手里没有有力的证据,难免心存侥幸。可既然找到他……说句不中听的,但凡开封府和刑部合力盯上一个人,就没有弄不死的。
几日不见,药园的玫瑰花依旧开得轰轰烈烈,呼吸间都是柔软的花香。
马冰用力嗅了一口,“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毕竟是已经封存过一次的案子,任何人都会心存侥幸。
万一只是诈我呢?
万一新证据永远都出不来呢?
万一他豁出去用拖字诀,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
现在承认,以前的奋斗就都付诸东流,子孙后代也要跟着完蛋。
可若死咬着不放,没准儿就这么熬过去了呢。
谢钰点头,“所以涂大人去见了陛下,和刑部官员一并探讨过。那四起旧案与本案合并比对后,确实颇有相似之处,已经决定重新调查。”
皇帝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次福云寺说法大会,竟又扯出命案,偏偏这命案又与驸马申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既然是寿阳公主的驸马嘛,那就查吧。
得了皇帝的准许,刑部便拿着签子派人去请受害者一家入京,再行问话。
案子多年未破,死者家属必然不平,只要地方官没有杀人灭口,就一定能再问出点儿什么来。
当然,如果他们被灭了口,可查的地方就更多了。
那官员现在虽然口头上不认,但心里绝不会一点波澜没有。
他会怕,会慌,会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头顶的刀就落下来,偏朝廷已经盯上申氏和申轩,叫他想求助都不敢,只能自己苦熬。
当许多事的压力都统统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种沉重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他绝对撑不了多久。
而当他发现朝廷开始重新调查后,必然加倍恐惧。
只要心乱了,迟早会露出马脚。
马冰隐约猜到皇帝的心思。
“陛下想借机打压鲁东申氏?”
几个朝代过去,各地世家大族已经发展到尾大不掉的地步,他们放肆屯田、修筑庄园,甚至自己制定一套法则,囤积巨额财富,几乎成了国中国。
自从大禄建国开始,历代帝王就在处理这个问题。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分棘手。
不过几代人努力鲸吞蚕食下来,如今士族的力量已然大不如前。
可即便如此,烂船尚有三千钉,疏忽不得。
所以皇帝绝不会错过这个打击申氏的机会。
甚至还要借着申氏的事发作其他士族。
可万一前面的两条路都没有作用呢?
或者,到了必要时候,申氏舍卒保车,直接放弃申轩……
几片玫瑰花瓣乘风而起,晃悠悠翻过墙头,飘向远处去了。
就听谢钰道:“所以,陛下还派了一名说客去顺王府。”
若那些事情当真是申轩所为,纵然寿阳公主未参与,也绝不可能没有察觉。
如果真能说动寿阳公主,到时候便可里应外合,将真凶一举拿下。
世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撕开一道口子,便势如破竹!
“说客?”
马冰喝茶的动作一顿,电光火石间,脑海中迅速掠过一个人。
“宁德长公主到!”
长公主的仪仗抵达顺王府门口时,整个王府上上下下都是懵的。
自从当今登基之后,顺王府便日益寥落,早已不复当年风光。
便是曾经侍奉顺王的党羽及其家眷,也都死的死,散的散,避之不及。
顺王府已许久未曾接待贵客,听到外面通报时,整座王府都乱成一锅粥。
顺王病倒,王妃不受待见,多年下来早已被磨去棱角,只想苟延残喘了此残生,故而前段时间奉旨来侍疾的寿阳公主便趁势而起,反客为主,当起顺王府的家来。
此时来了贵客,门子便直接打发人来报给寿阳公主。
“她来做什么,不见!”
寿阳公主正心烦,一听来人,心头顿时冒起无名火。
报讯的仆从面露难色,才要开口,却听外面已然响起一道威严又悦耳的女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哪里去不得?”
宁德长公主并不屑于顺王府的迎接是否合乎规范,直接乘辇长驱直入。
寿阳公主并不起身,只瞧着她冷笑,“怎么,你兄长做了皇帝,你便也是个女皇了吗?”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见了宁德长公主,她就总想刺对方几句,哪怕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
“大胆!”女官喝道。
宁德长公主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淡淡道:“丧家之犬狂吠,徒增笑料罢了。”
寿阳公主薄唇紧抿,不说话了。
宁德长公主在她面前五步远站定,微微俯视着多年不见的妹妹,嗤笑出声,“若非皇命,你以为我稀罕来么?”
唇枪舌剑,谁不会似的。
身边女官便道:“寿阳公主,还不速速跪下接旨?”
寿阳公主牙关紧咬,到底是行了大礼。
然而却无正经圣旨,不过一条口谕,十分随意,只说一切听宁德长公主吩咐。
寿阳公主粉面紫涨,又羞又气,却不得不对着宁德长公主磕头,“领旨。”
宁德长公主毫不客气地占了她方才坐的主位,开门见山道:“驸马申轩之事,想必你已知晓,皇兄让我来问,你是否愿意指认他。”
寿阳公主放弃跟她打嘴仗,装没听到的,一言不发。
宁德长公主打量她一会儿,摇头,“出嫁前蠢,没想到嫁人之后,更蠢。”
三言两语便挑的寿阳公主心头火起,“若只想来耀武扬威,索性杀了我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德长公主带着几分惊讶看她,“你是否太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跟你耀武扬威,我能有什么好处?
还不如看一场马球来得快乐。
比输给对手更令人崩溃的莫过于到头来才发现,所谓的对手,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拿你当对手。
现在寿阳公主就是这种心情。
宁德长公主缓缓道:“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只是我总觉得莫名其妙,我从未害过你,反倒是你们兄妹二人屡屡找我麻烦。都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皇兄登基后,也未曾赶尽杀绝,你们哪儿来那么大怨气?”
一个半辈子想不开,把自己气到病危;
一个莫名捏了假想敌,在鲁东怨念滔天……
简直荒唐!
“若非你,父皇就不会看不见我;若非你们,他就不会逼我下嫁……”追忆往昔,寿阳公主气得声音打颤。
宁德长公主没急着解释,或者根本不屑于解释。
她只是静静看着,等对方宣泄完毕,才轻飘飘问了句,“你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么?”
这话像一支利箭,稳准狠地刺入寿阳公主心窝,让她面上血色尽褪。
真的是这样吗?
宁德长公主缓缓道:“天家无父子,皇子不罕见,公主更不值钱。
你太骄傲,也太傻,总觉得父母生来就该疼爱儿女,可我告诉你,哪儿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
男人不比女人十月怀胎,在这皇室之中,或许我们也不过父皇一时兴起所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所谓的亲情也是一笔买卖,你投入多少,才敢奢望回报多少……”
世人都说先帝在世时最疼爱的便是宁德长公主,可大多数人却都如寿阳公主一般,只在意结果,刻意忽略过程。
就连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可能也想象不出,她曾为了这份所谓的“独宠”,付出了多少。
因为她是个公主,天生比皇子矮一头,在父皇眼中,也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出去拉拢外人的工具罢了。
公主,不过是小猫小狗。
不,再皇室需要联姻之前,不被记住的公主甚至连小猫小狗都不如。
于是宁德长公主就花了好久好久,先让自己成为小猫小狗,然后才试着做人。
这个方法虽然难了些,但效果斐然。
可惜,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寿阳公主捂着耳朵大喊道,“我不会相信的!”
真的不相信吗?
不信的话,就不会不敢听了。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忽然有点怜悯。
有怜悯,但不多。
寿阳公主不明白么?
或许吧,也或许她明白,只是太傻,生在皇家还渴望亲情,简直愚不可及。
人生来就不该抱太多期待,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不失望,就不会像寿阳公主一样,到死都不敢也不愿恨先帝,只将求而不得的怨念转嫁到别人身上。
这个道理她不明白吗?
未必。
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寿阳公主给自己编了个梦,梦里有慈爱的父亲,只不过那父亲受了别人蛊惑,所以才不疼爱她。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像宁德长公主这般,如此直白地撕下最后一层遮羞布。
宁德长公主看着瘫软在地的寿阳公主,摇头叹息,“你真蠢。”
说到底,还是蠢。
蠢在她生在皇家还渴望亲情,甚至觉得皇帝会是个好父亲。
看着泪流满面的寿阳公主,宁德长公主面不改色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的手从耳边扯开,几乎将她整个人从地上吊起来。
“傻妹妹,现在,梦醒了。”
寿阳公主浑身一僵,继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这一声好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吼完,整个人就像被抽了筋骨一样,软趴趴跌了下去。
宁德长公主面无表情看着她,“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事情,你若迷途知返,我会向皇兄进言,保住你的体面。”
亲生父亲尚且不可靠,你又怎么可能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身上得到渴求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