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赶到客栈后发现关清没在房间,行李也消失了。
问掌柜的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们也不知道。
“跑了?!”
这当口跑了,是不是做贼心虚?
“不好说,”衙役道,“客栈的人说这种事常有发生,有时客人懒怠专门告知,住完了就走了。而客栈见他们没提前续银子,就知道不打算继续住,到时候上去收拾就是,也不算什么。”
“正是,”另一个衙役接着说,“关清这次只是三甲,等选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外地人没房子没地,吃喝拉撒都是开销,长久住客栈耗不起,好些人看了名次后都会先去别的地方谋个营生,或隔三差五进来看看情形,或略花一点银子,请专门的中人帮着打探消息,两不耽搁。”
听说那关清没什么钱,选择离开开封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前脚才说了他有嫌疑,后脚就走了,总有些敏感。
众人就都看向谢钰。
怎么办,抓还是不抓?
谢钰当机立断,“去迎元培,另外让画师准备。”
若是虚惊,也不过白忙一场,可若这一枪扎准了,就能节省大量时间。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半路上就见元培纵马疾驰而来。
“大人!”
不等到近前,元培就滚鞍落马,又是震惊又是惊喜道,“近十年来,台州府就出过一个叫关清的秀才!是大案啊!”
一听这话,大家就理解他为什么会是这幅表情了。
本以为只是寻常舞弊案,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证实之后来不及高兴的,竟又发现是个案中案!
台州府中过秀才的关清只有一个,但如今这中了进士的却不是李青禾等同乡认识的那个关清……有人替考!
“来人,”谢钰当街下了令,“发布海捕文书,即刻捉拿替考者!”
开封府上下像一只巨大而训练有素的陀螺,迅速而有序地忙了起来,谢钰自己也马上进了宫。
有人替考却无人察觉,证明当地官府早就被收买了,更甚至于当年主持府试的考官也牵扯其中。
这还只是顺带着查出来的,是不是还有没查出来的?
这些年用这一招跻身官场的,又有多少?
必须立刻向陛下言明!
稍后绘有“关清”画像的名录到了,开封府的人甚至都顾不上拿给慕笙核对,而是先让画师们埋头绘制起来。
如今他牵扯到替考大案,闹不好整个朝廷都要大清洗,相较之下,个人舞弊简直不算什么了。
马冰画技不错,见时间紧迫,也在旁边跟着试了一回,然后就被拉入伙,开始了枯燥乏味且看不到尽头的描摹过程……
众所周知,当兴趣变成不得不做的事情时,一遍两遍还可能觉得有趣,而十遍二十遍之后,痛苦便油然而生。
马冰已记不清自己画了多少个“关清”,双手笔触几乎变成本能,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漆黑的视野中就会浮现出那张苦哈哈的脸!
加钱,必须得价钱,马冰一边痛苦地递出去第无数张“关清”,一边腹诽道。
那边李青禾还在客栈等消息,正满屋子打转,忽听街上马蹄阵阵,中间还夹杂着“开封府办案,闲人退避”的警戒声。
他跑到窗边看时,正见一彪人马举着令牌从窗前滚滚而过,整片大地似乎都被震动了。
又过了会儿,竟有衙役快马过来张贴通告,引了无数人观看。
见那通告上似乎还有人像,李青禾也下楼挤着看。
他来的稍微晚了些,一时间没挤进去,却听里面的人大喊起来,“别挤了别挤了,这画像还没干哩,弄了俺一身墨迹!”
什么事这样紧急,竟连等墨干的工夫都没有?
李青禾忍不住道:“前面有没有识字的,念一念吧,大家也就不挤了。”
里面就喊,“这,没念过书啊……”
众人大怒,“不识字你挤个卵蛋!”
这不是添乱吗?
李青禾忙举起胳膊,扯着嗓子喊,“我我我,在下是,是举人!”
他生怕慕笙的案子定了性被人认出来,便临时改口。
众人一听,肃然起敬,忽地让出来好大一块空地。
“竟是位举人老爷,失敬失敬。”
“啊,细看之下天庭饱满天圆地方,果然是个官老爷的长相!”
“喂,前头的快让开,莫要挤坏了这位老爷!”
也有帮着推搡的,李青禾竟跟个葫芦似的,被几双手转着圈儿地推了进去。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他压根来不及看清帮忙的是谁,只好胡乱谢了一气,又抬头去看那告示。
告示上的画像映入眼帘的瞬间,李青禾脑袋里嗡的一声,竟忘了呼吸。
“大老爷,到底是什么事?”
“是啊,城里好久没这样警戒了,怪吓人的,出什么事了?”
有人耐不住催促道。
李青禾脑子里乱哄哄的,正欲开口,却见又是两名骑着快马的衙役从街头驶过。
前面一人手提铜锣,边敲边喊,“现捉拿替考者关清,有见到的速速检举,藏匿者以同党论罪,不得有误!”
后面那人手里抓了厚厚一沓画像,等同伴喊完,他就随手抓出一摞,猛地朝天一扬。
两人双骑并不停歇,一阵风似的卷了开去,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无数画像就扑簌簌落下来,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几息过后,同样的喊话声在远处再次响起,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地冲到街上,拼命伸长了胳膊争抢起那些画像来。
了不得了不得,竟然有人替考?!这可是要杀头抄家的大罪啊!
多少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
李青禾被人挤了两下,踉跄着回过神来,可巧旁边有人抢得一幅画像,他也凑上去看,果然是关清!
不,他根本不是关清!
那他究竟是谁,真正的关清去哪儿了?
这也是马冰他们在想的问题。
经慕笙确认,这“关清”就是殿试当日挤他的那人。
“什么,只有一个关清?”慕笙惊讶道,“原先那个关清我是见过的,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他是替考?
那为什么要来害我?
马冰想了一回,“你跟那个真正的关清起过冲突吗?”
要想冒名顶替,关家肯定是知情的,也就是说,假关清一定程度上是在替真正的关清行事。
连冒名顶替这样的事都敢做了,帮忙报仇什么的,似乎也不算出格。
慕笙一愣,认真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我曾当面讥讽过他……”
众人整齐地啧了声。
你这张破嘴啊!
慕笙急了,“可大家都那么说啊,他家中豪富却屡试不中,这不是老天不长眼么!”
别说穷苦人家,就是普通人家想供养一个考生也非易事。
且不说前期先就缺了个壮劳力少一份收入,又要笔墨纸砚,又要送给学堂里的束脩。稍微长大了之后还要外出读书、考试……
出门不要与人交际的么?交际不要银子的么?
所以大部分考生在中举之前,日子都过得紧巴巴。
但关清却没有。
关家是台州本地有名的富户,关清向来出入车马随行,出手散漫。
别的学子还在为了几个铜板借着月光疯狂抄书时,他裹着绸缎被褥呼呼大睡;
别的学子为了省一点车马费,步行几十里走得满脚血泡时,关家奢华的马车却已早到了……
如此银钱堆起来的人,竟然连续七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几乎所有人都被嫉妒和羡慕弄疯了。
“后来他好不容易考中秀才,关家喜得什么似的,又将他送入县学,听说耗费颇多。可关清呢,”慕笙脸上流露出混杂着愤怒和嫉妒的神色,“他每回都是倒数第一!他凭什么!”
中秀才后可入县学读书,前几名的廪生每月还有银子拿,除此之外,成绩优异者可以免费就读。
因后面的要花钱,不少穷秀才甚至拿不出这点钱,不得不放弃去县学求学。
众人听后都沉默了。
慕笙的愤怒可以理解。
他们这些寒门学子每走一步都难如登天,甚至有的人为了区区几两银子的费用不得不放弃大好机会。
有才华的人举步维艰,无才者却……
“所以,你对关清做过很过分的事吗?”马冰问。
慕笙捏着拳头,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那倒没有,顶多随大流酸几句,为难下他的仆从罢了。”
他是嘴贱,不是人傻,关家在当地颇有人脉,他是得多没脑子才会去为难对方的独苗?
人要脸树要皮,后来关清也觉察到书院不欢迎自己,况且又不是读书的料,总赖在那里也无甚趣味,便主动退了学。
他走之后,县学众人只略讨论几日,也就忙着继续读书科举去了。渐渐地,大家都忘了有关清那么个人。
再后来,他们几个陆续考出来,去外地求学、入京考试,各处奔波辗转,对老家的消息也就不那么灵光,自然不晓得什么时候出了关清这个举人。
没有么?
马冰抱着胳膊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慕笙真的跟关清没有龃龉,那假关清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仿写字迹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成的,那张小抄上的字甚至连慕笙自己都差点认错,说明对方下了十足的工夫。
究竟是怎样的怨恨支撑他蓄谋这么久?
单纯替考的话,绝对说不通。
看来想要彻底弄清,非从根源上查起不可……有的磨了。
正说着,谢钰带着旨意从宫里回来了。
听说出了替考案,皇上果然大怒,当场点了钦差赶往台州府彻查,又许谢钰和开封府便宜行事,务必尽快将逃走的假关清缉拿归案。
除此之外,皇上还命人查了当年假关清中举时的台州考官,连带着举荐他们的也没放过。
“如此尸位素餐欺上瞒下,这是要断绝我大禄朝的根基啊!来人,即刻将其押解进京,命六部三司连审!”
一天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一次看似不起眼的夹带舞弊案牵扯竟如此之广。
几道旨意下去,光明面上第一波被牵连的官员就近十位,谁又敢说接下来不会有更多?
朝廷真正发威之前,寻常百姓很难想象它的威力。
对关清的通缉令一出,整个开封府的禁军和衙役齐齐出动,如水银泻地,不过半日就铺满了京畿内外共计二十余处城镇,又由当地衙门向辖下乡村蔓延。
凡有人烟处,必有带画像的通告。
到了傍晚时分,就连民道边的小茅草茶馆内,客人们也开始讨论这桩惊天动地的大案了。
而据客栈交代,关清只有一头骡子傍身,耐力足够,脚程却不快,短短一日之内,绝对跑不出这个范围。
现在外面就像挂着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而“关清”就是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朝廷只需一点点向内收网,他就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剩下的只要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