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庶女在名义上都是嫡母的孩子,无论探春还是贾环,将来都要听从王夫人安排。听王熙凤说起探春近日来被王夫人为难,林蕴才知道竟是王夫人一力要促成这门亲事。
贾家男人再糊涂,也没有在家里对女人逞凶斗狠动手的。她们大约想象不到这种场面,就以为这种事情不存在。
林蕴嗤笑。
“看来二太太是真的很想要聘礼,我怎么不知你们如今成了这样?”
“可别说了。”
王熙凤摆摆手,满脸羞愧。
“当初我管家时,虽然上下怨声载道,好歹能保证每月开支,如今竟是连家里开支也难保证。上个月我的月例银子都晚了十来天,更别说别人。宫里娘娘胎像稳固,太太又送银子又送补品,将家里半年的收入都送进去。”
当年贾府有国公俸禄,一应开销都能支撑。如今贾赦、贾政哪有那么多?再按照从前的排场,还要供养一个娘娘,可不就是越送越穷,越穷越送?
王熙凤扯扯袖子露出手上银镯。
“我也不怕你笑话,如今好首饰都不敢带出来,就怕被人看见打眼。凭她们怎么样,横竖我的嫁妆留给大姐儿尽够,你琏二哥再攒些给芝哥儿,我不算计她们,她们也别来算计我。”
话虽这样说,心中的慌张却不少。
“我是管过家的人,家里空虚我知道,谁知能不能撑到两个孩子长大。还没跟你说吧?这个月初云姑娘成亲,匆匆嫁给个商贾之家,老太太打发我给她送过去三千两陪送银子,那成亲的场面连你下聘那天一半都没有。”
“成亲?”
林蕴瞪大眼睛。家里乱糟糟一团,贾家都顾不上,哪有精神去管史家?便是偶然听见,怕也转头就忘。
“怎么这样匆忙,是史家出事了?”
“你也这样猜测?你琏二哥就是这样说,还说叫我不要跟史家往来,横竖我现在不管家,不管什么人上门,都别管。”
压低声音,王熙凤还有几分后怕。
“先是甄家,又是史家,我这心里越发不踏实。我们家的混账事也不少,平儿、小红虽说都放出去,可若真有那天,能顶什么用?”
撕扯着手帕,王熙凤心乱如麻。
只要家中尚有爵位,她就绝对不可能舍得放手,没到最后绝境,谁又知道能不能翻盘?更何况宫里还有娘娘,如今不过是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看她这神态,林蕴就知道劝不成,索性不劝。
“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也是个精明的,心里有数就好。”
有数?能有什么数,不过是带着侥幸垂死挣扎罢。
王熙凤苦笑一声,起身整理衣裳。
“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云姑娘出嫁,老太太大约也觉得不踏实,叫我跟你琏二哥往冯家去一趟,商量着把成亲日子提前呢。嘴上说不管事,老太太亲自派下来活计到底不敢拒绝,何况还是亲妹子。”
摆手不用林蕴送,王熙凤匆匆出去。两个时辰后回贾家给贾母报喜。
“冯家老将军也有这个意思,他说小冯大人孤身在福建没人照顾打点不放心,又不好意思上门,既然咱们说了,干脆就提到今年年前,让他们小两口一处过年去。忙忙活活的,还能借机培养感情亲近。”
王熙凤历来会说话,让贾母十分满意。
“还是老亲家想的好,他们一处过年亲近热闹,孩子孤零零在福建有什么意思?那你们就商量着尽快走完礼,别耽误两个孩子好事。”
“瞧您说的,这可是我亲妹子,怎么能耽误?这不正是回来跟老祖宗您商量嫁妆单子,大房那边……您也知道,我个小辈不好胡说。”
王熙凤半遮掩着嘴,含含糊糊却告状告的结实。
大房有什么?不就是贾赦和邢夫人!一个贪财好色撒不开手,一个只怕老爷道理不讲,什么要紧事放在他们手里也要办砸。
贾母冷哼,伸手指着王熙凤认真嘱托。
“你不要管他们,只管办,到时候单子拿来给我看,别人说的话都不必听。”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谁不知道您是个最疼孙女儿的?那我就先过去把好消息告诉二姑娘,让她也高兴高兴,准备起来。”
笑呵呵迈出荣庆堂,王熙凤瞬间收敛,冷声吩咐。
“叫人去把库房的聘礼单子取来给我,还有账房那边。再派人去找二姑娘,叫她晚上到我那去一趟。还有,若是二爷回来,让他先去跟我说话,有要紧的事。”
没了平儿和小红,王熙凤另外挑两个丫头服侍,虽不及她们机灵顺手,却也勉强凑合。
忙里忙外又是备礼又是请人算吉时,最终将婚期定在十月,在路上走月余,正好赶在前面到福建。
查看好了通知冯家,等正经定日子时,又送来两大箱礼物。
摇摇晃晃抬进大房,一半孝敬贾赦,一半给王熙凤添进嫁妆单子。无论贾母气话说的如何凶狠,贾赦到底是父亲,不能半点不让他碰礼物。
赵姨娘跟着下人看热闹,羡慕的眼红。
“我的老天爷,这么多好东西,要值多少钱?”
迎春的东西她占不到便宜,忍不住盘算探春。
“将来探丫头定亲,那些东西肯定归老爷,少不得给我一份。便是有个几百两,我就满意了。”
越想越美,竟连晚上睡觉都做起美梦。某日在外面溜达,听见有婆子说闲话,忙过去偷听。
“听说二姑娘的嫁妆已经有上万两,还不算老太太要给的五千两,这么些钱,一辈子都花销不完呢。”
“可不是,唯一可惜的是要去福建,不然在京城有这么多钱才是福气。你说二姑娘从小木头人似的个呆子,都能冷不丁这么好运气,换成三姑娘厉害能干,将来能得多少?”
“得多少跟咱们什么关系,难道就能分给你我?不过我倒听说当初孙家的聘金是一万两,再加上其他珍玩宝贝,怕是二十万两都打不住。”
“真的?这样的好亲事,怎么就断了,实在可惜,都想将我闺女嫁过去。”
“呸,人家可看不上你闺女。一万两可是大数目,以后定然没有,三姑娘指不定多后悔呢。”
两个婆子嘻嘻哈哈说着闲话走远,自以为没人听见,胡乱什么都能当成谈资。
却不知赵姨娘听的眼眶变红,又气又后悔。
“一万两,那可是一万两!老爷怎么不得分我两三千两?没了,都没了,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
肠子都悔青,赵姨娘给自己两嘴巴,冲到秋爽斋去。
“姑娘,姑娘!和孙家的事情如何,可还有机会?这样的好人家,千万不能错过。”
探春正在作画,手腕一顿在纸上落下巨大墨点。
侍书研墨,看见画作毁坏,恼地瞪赵姨娘。
“姨娘这样急匆匆过来,怎么乱说话,这事也是姑娘能做决定的?还要老太太、太太说了算。”
赵姨娘一把将她推开,自己站在探春旁边,灿笑。
“上回是我胡说,我哪里知道孙家那么多聘礼?姑娘担待我一回,这样的好人家,正该想办法嫁过去才是。”
昨儿才因为孙家的事情被王夫人借口训斥,今儿亲娘又来撺掇,探春深吸气,眼中利光扫来。
“谁家成亲出不起聘礼,怎么就他们是好人?姨娘从哪里听闲话来我面前发疯,那孙绍祖早就被抓进大牢,我们若定亲,别说拿到聘礼,说不得还要被连累。”
“抓进大牢?”
赵姨娘惊恐后退,她只顾着听银子,这个却不知道,贾政也不会跟她说外面的事情。
侍书过来推她,抢回自己位置。
“姨娘受了别人的骗,还以为孙家是好人呢,莫非忘了环哥儿的话?那日可是你亲口来说孙家瞧不上环哥儿,别说没定亲,就是定亲人家也只认太太,难道姨娘还指望着分好处不成?”
赵姨娘愚蠢,就连侍书都能看透她心思,三言两语化解。
只见她呆愣片刻,猛拍大腿。
“好啊,孙家抓的好!险些将我给骗了,难道要个贼人女婿不成?都是那几个婆子乱嚼舌,看我不把她们舌头拔下来!”
撸起袖子就冲出去。
侍书探头张望,有些担心。
“姑娘,要不我去拦着?”
“不用。”
探春将毁掉的画随手扯到旁边,另拿纸张出来。
“横竖事情闹成这样,谁都知道太太对我不满,又何必遮掩?往前多年孝敬,终是白费,索性闹一场,我也不怕丢人。”
笔尖落在纸上,却画出块石头,添添改改,成座假山。
为这庶出的身份,她从小比别人要强,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敢多管,谁料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王夫人并未放弃用探春给元春换前程的念头,孙家不成,自然有别家。贾政外任不在,还不是随她决断?
可是相来相去总不满意,好容易挑到两个勉强顺眼的拿到贾母面前,不等她准备好说辞,直接驳回。
“二丫头的亲事就定在今年,这是咱们家除了娘娘外的头等大事,探丫头再等等,她年纪还小。你给娘娘请安的时候,也带着探丫头进去,她们到底是亲姐妹,陪着娘娘说话也可宽慰一二。”
王夫人攥紧手帕,僵笑着从牙缝中挤出回应。
“是,明儿我就给娘娘递折子,看什么时候进去。”
元春孕期近半,贾母到底怕她生个公主。若是贾家鼎盛,皇子公主都好,但如今形式必得要皇子。虽说免了大选小选,总有其他办法。
然而宫中情况,岂是能够让她们随意摆布的?
前朝后宫本无区别,都是政治罢了。太上皇病重让原本危机四伏的后宫更危险重重,王夫人折子未送到,元春的桌上已经叠了半尺厚,各家旧勋太太、太妃、夫人,谁没带着心思?
元春逐一翻看,眉头紧锁。
“陛下隆恩,凡家中子嗣成器者皆特许入仕。偏宝玉没有一技之长,奈何。”
抱琴进来倒茶,轻声安慰。
“咱们二爷也是聪明的。”
“谁又不聪明?父亲催他考试,若能高中我必为他美言,唯恐结果已定。”
那些家中有明白长辈、又有成器子孙的,早悄悄投靠新皇。剩下紧抱病重太上皇不肯松手的那些,是因为他们不能松手,哪怕摇摇欲坠也不能。
元春苦笑,命抱琴将折子收起,低头摸着凸起的小腹。
“且拖延些时日吧,腹中孩儿与宝玉皆在此举,不可轻举妄动,千万谨慎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