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太妃去世,宫中发丧也就罢了,偏偏现在太上皇在位,又是甄家的姑娘,这场丧事可谓声势浩大。
甄家千里迢迢敢来奔丧,整个京城内不闻戏曲歌唱之声,只有各家的诰命夫人每日进宫,忙不停歇。
林黛玉果然给贾母送了东西,却没有亲自过去,让贾母欣慰的同时忍不住后悔。
“不该告诉宝玉,他就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玉儿必定生气,果然人老了难免变糊涂。”
满怀懊恼,倒是在宫中祭拜的时候情真意切落了许多眼泪。
王夫人正好相反,她听闻此事恨得整晚没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竟是想要跳过她直接决定贾宝玉的婚事,让她怎么能甘心?夜半无人时悄悄决定,等国孝结束定要立刻给儿子定下亲事,绝不能便宜了林家的丫头!
她们各自算计,林蕴却带着林黛玉好生悠闲。
虽然这样想不太好,但甄太妃的去世无疑给她们姐妹带来好处多于坏处。
那些请帖只用“国孝”就能推脱,再不必烦心,没有官职诰命在身,亦不用进宫祭拜,只在家里跟着李嬷嬷学管家,认识各处亲戚往来关系。
唯一值得提起的,就是林蕴在离开贾府之前,曾经命春纤留意贾府那群戏子。
待贾府允许那些戏子自行决定去留时,春纤找了人将龄官带到林家。
“听春燕说,芳官她们都去服侍宝二爷,找到个安稳靠山以后都是享福,你怎么非要出来,是贾家不好吗?”
林蕴端坐堂上,手扶茶盏垂着眼睛看人,难得威严。
龄官站在下首,闻言讥笑。
“凭他富贵,与我什么干系?她们留下是她们的事,我要回去是我的事。”
这个语气还真像林黛玉,听的林蕴眼角抽动。
“你自小学唱戏,如今放出来,可有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他们将人弄来学这个,别的我又不会,便是回去唱戏,总有口饭吃。”
自嘲笑着,龄官眼中带有几分落寞。
她们自小接触戏文故事,见得多听的多,比同龄人更成熟,才不过十一二岁却格外老成。
林蕴端起茶掩饰喝一口,说不清内心什么感觉。
这个时代的戏子是真真正正的底层人,靠本事吃饭,入了贱籍就毁了一辈子,大多学的轻浮狂躁,如龄官这样实属少见。
“你倒坦诚,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你和我们家二小姐有几分相似,断不可能放你回去唱戏,要么留在林府衣食无忧,要么彻底恢复平民身份,选一个。”
下人奴才放了身契是好事,戏子放了良籍却不见得是好事。她们有不堪的过往,又没有其他赖以生存的技艺,很容易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直接砸死。
贾府看似大度将她们放出来,实际她们兜兜转转,最终只能继续回去唱戏。而林蕴既然把话说出来,就是彻底绝了这条路。
龄官毫不犹豫。
“我要良籍。”
“你选的可不是好路。”
“便是死了,也是干干净净的。”
林蕴放下茶盏,周身气场突然缓和。
“这脾气,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你且在林府住几天吧,我找人给你办理户籍,若是运气好,还能给你找户人家。”
一直安静冷漠的龄官像被踩了尾巴,瞬间尖锐起来。
“我不要!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喜欢时就捧着,不喜欢了就随手扔掉,都不是好东西!”
突然被骂,林蕴愣会子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家,是找户好人家让你过去给他们当女儿,好过你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白白饿死。”
叫青梅带龄官下去安顿,林蕴揉着额头。
“她们自小接触各种乱七八糟的故事,太容易想偏了。”
林黛玉从屏风后笑着出来。
“我今儿可算见着有人骂你了,真是畅快。这丫头实在好,我若是她,不见得有她这般勇气。”
遇见相似的人难免怜惜,林黛玉看着外面,半晌问道。
“满戏班子的人统共出来三个,你把她们三个都放了良籍?”
林蕴摊手,开始耍赖。
“我只负责把人弄来,剩下的你自己跟父亲说去,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
林黛玉哼她一声,果然自己去找林如海。
龄官到了林府,芳官却到了怡红院。
她们二人是戏子里面最出色的两个,芳官刚到就得了贾宝玉的喜爱。
因为晴雯等人离开,怡红院里只剩两个大丫头。贾母怕贾宝玉委屈寂寞,额外分了好几个二三等小丫头给她,加上芳官竟是凑了个小戏班出来。
宫中停灵二十一日,贾母王夫人等人进宫祭拜,偏贾宝玉的生日就在这时。探春几番思量,和李纨商量着府上兄弟姐妹私下庆贺,免得坏了国孝规矩。
“太妃去世不许唱戏,咱们自己在院子里关上门唱不就没人知道?”
白日里一家子人吃顿饭,贾宝玉觉得冷清,悄悄找探春商量,把她吓一跳。
“国孝期间你可不许胡来。左不过就耽误这一回,你且忍忍,明年定给你大办。”
贾宝玉赌气放下筷子。
“早上起来就去祭祖折腾,好容易回来想着松快松快,竟也不行。这些日子没一件好事,过生日也不能痛快,还有什么意思?好妹妹你就担待担待,帮我想个法子。”
家中长辈忙着,王熙凤都腾不出手,探春被缠的没办法。
“你若定要乐,等晚上巡察的嬷嬷走了,自在屋里受用,我全当不知道。”
贾宝玉这才高兴。
当天晚上,袭人安排买了些瓜果点心,还藏了坛酒,众姐妹怡红院畅饮。芳官连唱几曲出尽风头,月上高楼时诸人方尽兴而归。
吹了灯,怡红院安静下来,贾宝玉却睡不着。刚从床上坐起,惊动身侧的袭人。
“你不睡觉做什么,今儿还不累?”
贾宝玉顺手给她盖上被子。
“你睡吧,我喝了酒热,出去散散。”
哄她睡下,才下床穿衣服出来,仰头看着夜空。
“林妹妹,你若还在多好。晴雯走了,碧痕、秋纹她们都走了,就连宝姐姐昨日也离去,连等我的生日都不肯。我知道,你们不要我了。”
夜深人静,贾宝玉孤零零在院中站着,久久不动。
千里外某处山上,赖头和尚猛地睁眼。
“不好,神锳侍者竟要提早开悟。”
跛足道人从远处走来。
“怎会如此?他劫数未尽,我等还未前去度化,可是出了变故?”
二人对视,连忙掐指,却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偏离预定轨迹。
“世间有大造化者不过二三,若错过此番,你我要何时才能突破?不可,不可。”
赖头和尚躁动不安,全然不像个出家人。
跛足道人亦如是,两人慌慌张张从山上飘然而下,向着京城去。
第二日林如海照常上朝,却不知道他刚出门走远,林府门外便多了一对和尚道士。
“冤孽偿清好散场,回去吧,回去吧。”
屋里正吃早饭,听见这缥缈声音由远及近,林蕴立时知道是谁。
“他们还敢来!”
程潜官位不够没资格上朝,陪两个妹妹吃饭。
“他们是谁?声音这么远传进来却又如此平稳,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高手。”
林黛玉也猜到是谁,调侃道。
“哥哥出身武林世家,只道世间有高手,却不知人家是装神弄鬼的。”
“哦?那我倒要见见。”
程潜的兴致被挑起,起身往外走,同时吩咐小厮将人带进来。林蕴和林黛玉也跟上。
外面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可他说了许久,却不见进门。
林蕴毫不留情。
“若他真是神仙,自己进来不就好了?可见不是什么正经的修行者,被关二爷挡在门外。”
她早见过这二人,印象不好自然不说好话,程潜却是头一回听说,认真思索片刻。
“或许人家是讲规矩,不肯无礼入门呢?”
话刚说完,便见两道人影飘然而至。
“善哉,你不该在这里,回去吧,回去吧。”
二人行动如鬼魅,看的程潜瞠目结舌。下一秒就见他派去的小厮气喘嘘嘘追过来。
“你们这厮,怎的闯进来?快快出去!”
看来确实不是为了礼仪才不进门。程潜回头,果然见林蕴看好戏似的看他。
轻咳两声,程潜收敛诧异。
“二位大师可是要化缘?请往前面去,这里是内院,恕不接待。”
赖头和尚只管看着林黛玉。
“缘分未尽,孽债未偿,回去吧,善哉。”
林蕴将林黛玉挡在身后。
“你这和尚真是奇怪,我们就在自己家,还要回哪里?什么缘分竟是家都不能回,你且说来,看看我这个大造化之人是不是也有什么缘分?”
明明已经是第二次见面,赖头和尚却看不透林蕴来历,目光一闪垂下眼眸。
“另妹与贾府公子缘分深重,还需尽了这缘分才好各自修行。”
林蕴笑得古怪。
“这就奇怪,十几年前你们要化我妹妹出家,若当年真应了你们,这缘分又怎么说?可见所谓缘分本非特定,你们倒来乱说。这是其一。”
“其二。头年我见着个姑苏来的夫人,姓甄,说你们曾要化她女儿出家,他们夫妇不从,落得家破人亡。我若是不从,可也会家破人亡?”
院中突然安静,所有丫头小厮紧盯着和尚道士,似乎只要他们说是,就冲上来拿下。
程潜听出问题,走两步挡在林蕴身前。
“敢问二位在何处修行?师父是谁,可有文牒?”
他们拿不出,程潜的脸色瞬间冷下。
“你们可知妖言惑众者该当何罪?来人,将他们拿下!”
“且慢。”
林黛玉突然出声,从林蕴身后走出来。
“你们说我与贾家有缘,又知是孽缘,那为何不能随缘,却强行要我回去?‘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缘从何起,孽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