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正站在桌前整理些荷包香袋,缓缓回身满是诧异。
“瞧这话说得,你舍不得贾府我送你回去,怎么倒成了我不要你?莫不是宝玉那边不好,你后悔了?”
紫鹃苦笑摇头。
贾宝玉对丫头们当然好,只是八九个大丫头,难免有疏漏。从前她是林黛玉的人,每次贾宝玉见着她都高看一眼,如今在怡红院伺候,再无特殊之处,与碧痕秋纹等人并无不同。
“宝玉对我们是极好的,只是姑娘,我舍不得您。”
带着哭腔的话语叫人心酸,林黛玉静静看她,突然反问。
“你舍不得,与我何干?”
空气陡然凝固。
林黛玉放下手中东西,在旁边凳子坐下,一举一动温柔娴静,却透着疏离。
“你是贾府的下人,与我有什么干系?若是有什么不好,该去找太太和琏嫂子,又或者探春妹妹,自然有人为你做主。”
紫鹃的哭声被堵在嗓子里,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林黛玉的口中说出来,偏偏却又无从反驳。
“姑娘……”
刚说两个字,一道阴影落在脸上,抬头却是林黛玉起身走到门口,出去了。
又过片刻,王嬷嬷鬼鬼祟祟进来。
“你跟姑娘说什么,她怎么红着眼眶去大姑娘屋里?到底有没有劝她留下?”
紫鹃一愣。
“姑娘哭了?我没有劝她留下,我只是想……”
“哎呦!”
王嬷嬷在屋里转圈,恨铁不成钢。
“回林家有什么好,这都劝不住,要你有什么用?老太太是希望姑娘和宝二爷在一起的,咱们只管凑成,少不了好处!”
看她这满脸急功近利,紫鹃下意识反驳。
“我不是为了好处,我是为了……”
话说一半,自己却愣住。
当真不是为了好处吗?
只要姑娘留下她就可以留下,姑娘跟了宝二爷她也可以做姨娘,还能跟熟悉的姐妹作伴儿。这些都不是好处吗?
紫鹃突然说不出话。
她历来自诩忠仆,骤然怀疑起自己的坚持,脑中一片混沌。
王嬷嬷的絮叨变得模糊,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离开降云馆又回到怡红院,坐在台阶上,满脑子回想着当初主仆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候。
“姑娘好,我才能好。可是姑娘不要我了。”
“谁不要你了?”
熟悉的男子声音响起,紫鹃毫无警惕下意识回应。
“林姑娘不要我了,她要家去,不带我。”
说完猛地回神,转头果然是贾宝玉。
“二爷,我刚才胡说的二爷!”
王夫人特意吩咐所有人瞒着贾宝玉,就是不想出现意外,现在却从她口中说出来,若是被夫人知道,岂不是罪过?
紫鹃慌着要解释,贾宝玉却已经发痴。
“回什么家,好好地在这里住着回什么家?你还在这里呢,她不能走,不能走!”
一边叫嚷着,竟牢牢将紫鹃锁在怀里。
“你不能走,不能回去!”
乍然受惊,贾宝玉竟没有反应过来紫鹃已经是他房里的丫头,还以为只要留住她林黛玉就不会走。
紫鹃也看出他糊涂,欣慰的同时忍不住苦涩。
“你说你,明明时刻惦记着姑娘,怎么就不能老实些?整日家拈花惹草就罢了,还害的我被姑娘赶出来。若是姑娘真不要你,我看你怎么办!”
赌气嘀咕两句又不敢耽误,瞅见路过的小丫头,叫她去喊人请大夫。
降云馆里,林黛玉抱着林蕴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收住。
“我以为我们能够相互扶持到最后,我是真心将她当做姐妹,从没当下人丫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是我错了。”
刚开始林蕴还哄她,等问清楚事情经过,又哄不好,干脆让她自己在那边哭。
“你是主子她是丫头,她若要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当然要指望你,也没什么不能理解,只是我容不下她。往后你们主仆的情分就算是断了,哭就哭吧。”
青梅紫菱连带雪雁急得手忙脚乱,又是劝又是擦眼泪,听见林蕴的话哭笑不得。
“二姑娘本来就爱哭,姑娘不哄着怎么还叫她哭?若是真哭坏了,还不是您忙前忙后请大夫?”
林蕴不仅不着急,反而自顾自收拾起东西,将梳妆台上的首饰往匣子里装。
“无妨,后日琏二哥送我们出门,我二哥程潜来接,再有林府的下人,好几家子人呢。到时候若是被人看见她哭红的眼睛,只当她是舍不得老太太,还能夸赞她孝顺。”
“呸,谁哭了!”
擦着眼泪,林黛玉缓缓回神。
“拿你当个正经人,你却拿我取笑,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姐姐?回去告诉父亲,罚你才好。”
林蕴无所谓地摊手。
“那你就别要姐姐了,我去看看谁还缺个姐姐。你觉得四妹妹怎么样?明儿我去给她当姐姐,你就自己回家去吧。”
“呸。”
越发说的不像话,林黛玉又啐她两口,却渐渐忘了伤心。
斗着嘴,春纤进来。
“两位姑娘,宝二爷的痴病又犯了,在园子里大喊大叫。二太太叫人将他抬回怡红院,说什么三十三天未到,要请什么大师呢。”
春纤就是林黛玉要了身契的两人之一,如今在潇湘馆里管事。听着园子动静不对,赶紧从角门到降云馆报信。
雪雁脸色不对。
“定是紫鹃,上回就是她胡说!”
是谁不重要,闹事才最糟心。林蕴甩下簪子,坐在塌上生闷气。
“偏在这个时候,他就不能晚几天犯病?回家也不让人踏实。有病就该吃药,出来吓唬人算什么道理?这不叫痴病,叫失心疯才对。”
“姐姐!”
林黛玉赶紧制止她,转身问春纤。
“二太太还说什么?可有惊动外祖母?”
春纤道。
“刚闹起来我就赶紧出来回话,不过出来的时候见着麝月往外跑,大约是去找老太太。春燕在看着,有什么要紧的定来回报。”
有人盯着就好,林黛玉松口气,劝林蕴。
“好歹宝玉也是咱们兄弟,你这样说他,叫外祖母知道岂不伤心?”
贾母是否伤心不知道,王夫人确实很伤心。
“早说不叫你回来,你偏不听,如今闹成这样,可叫我怎么活呀!一群不中用的,若是宝玉有个好歹,你们都别想好!”
扑在贾宝玉身上哭一阵,又对着丫头骂一阵,王夫人心如刀割。
袭人掐着手指算。
“太太,三十三天未到,会不会是不该搬出来?不如还把宝玉挪回去。”
王夫人哭声顿住,细细算来,竟是还差两天。
“这月十六才满三十三天,怪不得,可是遇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人敢接话,王夫人精明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今儿宝玉出事的时候是谁在身边?若是没人交代,就挨个查问!”
紫鹃自知躲不掉,出来跪下老实交代,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是我嘴快胡说,才叫宝玉胡思乱想,太太饶我一回吧。”
王夫人怒火中烧,帕子恨不得捏碎。
“好啊,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跟你们主仆脱不开关系。四月十六满三十三天,四月十六她们姐妹搬走,这是上天的意思!今儿谁也别拦我,去叫凤丫头,将降云馆和大观园之间的角门封死,不许她们姐妹再进来!”
外间传来响动,却是贾母赶来。
“我的宝玉怎么样了?乱哄哄闹什么,若是宝玉有个闪失,我也不活了!”
王夫人戾气瞬间收敛,她不敢当着贾母说林黛玉的坏话,只将所有责任推在紫鹃身上。
“老太太您来了,都是这作死的丫头给宝玉胡说,三十三天未到她又来胡吣,又让宝玉着魔了!”
“什么!”
贾母踉跄被鸳鸯扶住,忙进去看贾宝玉。
紫鹃吓得面无人色。
“不是这样的老太太,我没有,我没想吓着宝玉。”
王夫人不给她辩解机会。
“你没想吓着宝玉都将他吓成这样,若是想着吓唬他,岂不是要了他的命?来人,将她捆了拉出去!”
“不要!”
屋内突然传来贾宝玉尖叫,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守候在床边的袭人忙扶他。
“宝玉你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贾宝玉瞪大眼睛,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猛地推开围上来的人。
“不能走,她们不能走,紫鹃,紫鹃呢?”
众人拦不住,只好叫紫鹃进来。便见贾宝玉紧抱着她不撒手,嘴里胡乱嘀咕,与上回抱着她一模一样。
贾母若有所感,捶着腿叹。
“冤孽,冤孽啊!”
屋里屋外乱糟糟,紫鹃却是捆不成,还要留她贴身服侍。
王夫人几回不能如愿,怨气积攒暗下决心。
那和尚道士说的没错,就是这些胭脂粉渍害了宝玉,必要寻个机会将满屋子妖精都赶出去,尤其是这个紫鹃!
视线一转,瞅见个躲在麝月身后的人。她低着头,从这个视角只能看见眉眼下颌,却偏有几分熟悉。
王夫人恨意更甚。
都是妖精!
大观园热闹没半个月,又重新冷清下来。降云馆却不受影响,尤其听说贾宝玉除了说胡话没有半分不适,更不担忧。
四月十五晚上,除了被褥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装箱,姐妹俩正要休息,丫头进来。
“宝姑娘来了,从后面角门悄悄过来的,没带随从。”
林蕴已经拆下来两根簪子,闻言重新戴上。
“我还以为她不会来,这最后一晚终于是没忍住。请她进来吧。”
又看向旁边。
“我可要说大逆不道的话了,你要不要听?”
随即便见林黛玉直接在塌上坐下,捡两个枕头调整舒服的姿势靠着。
“我本来不想听,你这样一说,还非听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