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先败下阵。
一个是最心疼的幼女,一个是心中有愧的长女,他也摆不起多少父亲的架子。
“刚才进门时,小厮先通报里面的婆子,又有小丫头领我们进来,可见你规矩管的极好。你妹妹也比以前爱说爱动,这两三年辛苦你。”
“来这半日,我已看出贾府规矩混乱,各处丫头乱嚷乱跑,还让程捷随我进内堂,若非实在危险,我亦舍不得你们。”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这天就要变了。”
突然的内心剖白,让俩姐妹一愣,随后大惊。
“变天?”
林黛玉捂着嘴,满眼惊恐。
“为何变天,难道父亲吃了两杯酒,也说起胡话来?”
程捷突然起身,将周围的丫头赶走,自己到门外守着。
林如海长叹。
“我本不愿告诉你们徒增担心,可你自幼聪慧当做男儿教养,你姐姐更是一身武艺不让须眉。”
“陛下受太上皇制约,近二年积攒力量意欲反击,为父便是其中重要一环。”
“从前我只想着你们平安就好,可这半年来,眼见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我再难独善其身。”
林黛玉呆滞,万不想会听到这样的话。
转过头,却见林蕴并不吃惊,似乎早有预料。
“姐姐,你知道?”
林蕴怒气散去大半。
“你身子不大好,就没在跟前说起,给你看的那几封信不过冰山一角。”
“可还记得刘姥姥?你看她穷苦,却不知那已经是好的,听闻有村庄半年阴雨,又被贪官苛捐杂税,死的死逃的逃。”
“别的官员不论,只说贾雨村,早已经投靠太上皇一脉,薛蟠杀人案就是他包庇的。”
说完长叹。
“山河破碎风飘絮,父亲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我也能明白。只是没想到,这济世救人的基业竟让我有家不能回。”
“贫民饥寒易子而食,天家战败远走和亲,却叫我们姐妹赶上乱世。”
林黛玉心神恍惚,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竟仿佛亲眼见到饿殍遍野,将士枯骨,或埋或散,或顺着河流淌过千山,归于虚无。
“啊!”
心口骤然疼痛,整个人摇摇欲坠。
眼眶火辣辣的疼,却没有眼泪落下,五脏六腑仿佛被剜去一块。
林如海吓得呼喊。
“玉儿!”
林蕴也吓一跳,顾不上闹脾气,连忙指挥。
“紫鹃,将屋子清出来,雪雁叫小厮去请大夫!”
“青梅去厨房,叫她们随时烧着热水,准备煎药。”
整个降云馆有条不紊。
很快老大夫被请来,折腾半个多时辰,才让林黛玉安静睡去。
“急火攻心,二姑娘身体不好,不能大悲大喜,可是遇见什么大事?”
“往后还是缓着些,先吃几服药看看。”
林如海仔细听着,又亲自送大夫到门前,叹气连连。
“好好说着话晕倒,之前也这样过?”
“她虽爱哭,但身体却无大碍,怎么出来几年,竟还不如小时候?”
林蕴摇头。
“以前吵吵闹闹耍性子就罢了,气的狠了哭两声剪个香囊。”
“怕是骤然知道这样的事情吓着,真正要紧的事不敢写在信上,她也是头一回听见。”
天色渐暗,林如海不方便留下,只好嘱咐。
“往后这些话还是避着她,你心中有数便可。”
“今日你们兄妹没说上几句话,好歹在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往后进来看你也方便。”
“放心,我定早日将事情解决,接你们回去。”
若非实在危险,谁愿意骨肉分离?
又叮嘱几句,不舍离开。
林蕴虽不想留下,可林黛玉这个模样又不能强行搬走,只好指派雪雁去送林如海,自己守在床边。
却见榻上林黛玉睡得并不安稳,惨白着脸蛋紧皱眉头,隐约夹杂着几句呓语。
“不要,不……”
这个状况,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紫鹃,今晚你辛苦些,叫两个小丫头一起守夜,有什么动静立刻通知我。”
“我让青梅和紫菱都警醒着。”
林蕴仔细吩咐,又守了一刻钟,没见动静才回自己房间去。
却不知,林黛玉深陷梦中。
灵泉潺潺,鸟语花香,当得人间天堂。
林黛玉款款走来,分明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却无比安逸舒适,随意捡个石头坐下,拈花一笑,心神愉悦。
忽然天边彩霞阵阵,美貌女仙飘然而至,粉面含威。
“你不在凡间历劫,来此处作甚?”
“还不快快回去!仔细误了时辰。”
林黛玉莫名,疑惑间,花草都化作青烟飘散,灵泉染上血色。
女仙大怒。
“孽障,竟敢携带兵戈杀伐之气,污了这妙处,速速离去,饶你不死!”
“劫难早定,岂容凡人擅改?再不离去,待我拿你问罪!”
云层滚滚,竟似千军万马。
林黛玉踉跄后退。
“不要!”
猛地睁开眼,分明是在屋内。
雪雁听见动静,光着脚跑来。
“姑娘怎么了,可是做噩梦?”
紫鹃点上灯,倒了茶端来。
“姑娘压压惊,吃了药才睡一个多时辰,若是不舒服,再把大夫请来。”
听着关心之语,林黛玉久久回神,伸手接茶,却发现怀中抱着东西。
借灯火细看,竟是个锦囊,里面叮叮当当。
“这不是姐姐的贴身荷包,怎么在这?”
雪雁解释。
“姑娘晕倒之后一直不安稳,大姑娘就在床边陪着,您挣扎间把她荷包扯下来,谁知竟安稳了。”
“据大姑娘说,这荷包里装着铁钱,是程家老太爷的刀熔了另铸,给儿孙辟邪保平安的。”
林黛玉回想起来。
“我记得姐姐说,程家老太爷当年剿过匪,亦是凭借这个功劳名声,才能为儿子求娶到张家庶女,建了飞云山庄。”
“这刀不知杀过多少恶人,又救了多少百姓。”
原来是刀,难怪那女仙说兵戈杀伐之气。
可既然是救人的刀,为何那女仙又愤怒畏惧?
梦境虚妄,眼前种种,却叫林黛玉百思不得其解。
紫鹃给她整理好被子。
“姑娘别想了,快些睡吧。”
“姑老爷今日走的时候担心坏了,少不得派人来看,若是见姑娘脸色不好,又要担心。”
林黛玉回过神叹息,将荷包交给雪雁。
“明早去还给姐姐吧,程家的东西,我不能要。”
雪雁又塞到枕头下。
“横竖是辟邪的,明早还了就是,大姑娘说不急。”
“若是真能保姑娘平安,奴婢厚着脸皮找大姑娘讨来也无不可。”
林黛玉斥她。
“别耍嘴,叫人听见我成什么人了?”
“今日太晚就罢了,明日定要还给姐姐。”
说完躺回床上,竟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饭过后,林黛玉拿出荷包。
“亏了姐姐的荷包,昨日好眠,特意奉还。”
林蕴见她精神不错,更惊奇。
“昨日你突然晕倒,我正好奇你想到什么,今日又说这荷包好,怪哉。”
“到底为何,老实说来。”
林黛玉坐在塌上,面露迷茫。
“世人多信鬼神,我亦是敬重,昨日经历当真离奇。”
小声将昨晚梦境讲述一番,忍不住唏嘘。
“竟跟真的似的,最奇妙的是能跟这荷包对上,更叫我心惊。”
“姐姐你说,我可是见到神仙了?”
林蕴早听的目瞪口呆。
灵泉,女仙……怕不是警幻仙子?
可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没有人死亡飞升,林黛玉又不用她梦中传授什么云雨之术。
莫非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等等!
上一次突然发病,好像是因为贾宝玉。
顿时激灵,忙问。
“你昨天晕倒,是想到什么,快跟我说说。”
林黛玉不明所以,细想片刻,道。
“昨日听着你说易子而食,我仿佛看见城外的难民,还看到了洪灾,只觉得悲伤难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强忍着不去想,就觉得心中少了什么。”
说的详细,林黛玉似乎回到昨天,皱眉轻哼。
林蕴眼中发亮。
绛珠仙草,乃是灵河边上孕育的生灵,无论下凡是为什么,天生的灵智和悲悯都难以磨灭。
最初插手沿海战事,只是不想探春远嫁,不想竟有意外之喜。
“世上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难民确实有不少。”
“可惜我是个俗人,只求身边诸人安好,大约是你有缘,心中惦念着济世救人。”
林蕴这话缥缈,听的林黛玉不满。
“我虽然信佛,也抄经,却说什么有缘无缘,难道出家渡人不成?”
“那女仙总觉面善,何不找几个僧道来看看。”
正说话,青梅来报。
“三姑娘来了,已经请到东厢坐着。”
两人只好暂停话题,匆匆收拾出来,却见不止探春,迎春惜春也在。
“这是什么风,把你们一大早都吹来?”
林蕴笑着命人上茶。
探春接话。
“原是我先来的,刚坐下她们就来,果然都想到一处。”
“听闻林姐姐昨日叫大夫,瞅着倒不像病了。”
林黛玉端着盏茶,忧愁叹道。
“没大碍,不过是见到父亲高兴,姐姐不放心请大夫进来,反害你们惦记。”
刚说几句话,紫菱过来。
“姑娘,程大爷来了,说是奉老爷的命令来看两位姑娘,若是二姑娘没好,再叫大夫看看。”
昨日实在吓人,今日打发人来问也是常理。
林蕴站起来。
“横竖我们回不去家,你们是有人陪着玩,谁管我们高兴不高兴?”
“我去跟大哥说话,你们自己玩吧。”
话说的酸里酸气,几个人连连啐她。
“正是担心你不痛快才来探望,反被说嘴,早知道不来。”
“好心没好报,快出去!”
“都说林姐姐爱闹性子,你更过之不及!”
将林蕴撵出去,众人才坐下说话,片刻功夫,恍惚透过院中竹荫看见一个高大身影去了正厢。
探春多看两眼。
“这就是林大姐姐以前在程家的大哥哥吧?都说宝玉是芝兰,如今也算见到玉树。”
“昨日仓促没看清楚,现下见着背影,果然如老太太说的,是个朗清公子。”
作者有话说:
特别注释:
山河破碎风飘絮。——文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