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希恭恭敬敬地向图特神请教——关于地狱之门。
“地狱之门是赫梯和巴比伦的叫法。”
图特不愧是知识与智慧之神,一张口便滔滔不绝,宛如站在讲堂上口若悬河的老师。
“在埃及,我们并没有地狱的概念。”
“这个符号,与其说是地狱之门,倒不如说它是冥界之门。最古老的造物主阿图姆还在的时候。因为祂兼任冥界权柄,这个符号也是代表祂的标志之一。”
艾丽希想起尤米尔的话,一时间恍然。
“在埃及,人们只要能顺利进入冥界,就意味着永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艾丽希知道这是图特的口头禅、职业病。她在心中微笑,表面却做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听讲模样,听这位顶着鹭鸟头的神明讲述这个概念在两地之间的分别。
“在埃及人的概念里,冥界与生界,只是一件事物的两面。”
“日头从东方升起,向西面落下。”
“我们的东面是海,西面是荒漠。”
“天狼星升起的时候,大河会准时泛滥,给下游带来丰沃的土壤和来年的收成,其它时间它温驯得像是最乖的小羊……”
“那么,自然的,有生就有死,有生界就有冥界。”
“我们只是简简单单地从生界前往冥界,在那里继续我们的生活而已……”
艾丽希从图特简要的描述中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埃及人对于死亡的认识。
“在赫梯与巴比伦,他们却认为存在真正的地狱。”
图特对于邻国的典故,也一样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地狱里寸草不生,到处呼啸着寒风,人们无以果腹,永远忍耐着饥饿。地狱是他们最为惧怕的地方——艾丽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艾丽希一怔,突然间有了灵感,脱口而出:“冬天?”
地处两河平原的赫梯与古巴比伦,流经国土的大河不像尼罗河这样定时泛滥,而是不定期地或涝或旱,再加上气候不如埃及温暖、四季如春,那里的人们对于另一个世界的看法便更悲观,将地狱描绘成他们最不喜欢的样子。
“对!”
“他们最惧怕的冬日,就成了他们的地狱。”
“这就是地狱之门和埃及这冥界之门的区别。”
“赫梯的地狱由恐惧与厌弃构成,在我们这里,却是中性的。”
“因此你倒不必太担心你的赫梯盟友,他们的地狱之门能用,却不如埃及这里,千百年来冥界积聚了巨大的能量,纯净、正直,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是原初喜欢埃及的理由。”
“这个……”
艾丽希对此的感受有点儿复杂。
她固然为卡尔夏感到欣慰。
可但凡她抱了一丁点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估计此刻就会非常郁闷。
“您的意思是说,原初原本并不打算摧毁赫梯,它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为了做给我看,逼我们就范?”
至此她终于将原初的计划彻底想通,的确是一步一步,让她和森穆特,自己做出那个选择,自己跳进它们一早就设好的陷阱里。
图特欣然颔首,望着艾丽希的眼神就像是见到了祂最器重的学生。
“你理解得很快。”
艾丽希深吸一口气,再次请教:“那么,是否是您,将埃及的城市里数以万计的人们都暂时挪去了另一个世界?”
图特狡黠地抬起眼,鸟喙两侧的嘴角得意上扬。
“你忘记我的尊名了吗?”
艾丽希顿时双手一拍——
可不是吗?掌握不死奥秘的神灵。
在这世上,若有一位神明,能让数以万计的平民悄无声息地避开足以摧毁城市的能量释放,除了图特和她自己,艾丽希再也想不到其祂神了。
至此,艾丽希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
她转而问起另一个重要问题。
“另外,我想向您请教,关于森穆特的过往。”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艾丽希白净的面颊上忽而涌上一层红晕,令她一张面孔瞬间变得艳光四射,娇美难掩。
她的双眼神采大盛,丝毫不掩饰对森穆特的好感。因为她的神性和那些原本属人类的情感并不冲突,她坚定着喜欢着的,便要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
当提起森穆特的名字,图特神的眼神变得越发温和。
祂轻轻地咳嗽一声,祂背后庞大知识宫殿中盛放着纸莎草卷的木柜突然开始上下移动,高处一枚柜子沿着无形的轨道迅速下移,来到艾丽希面前,构成柜子的木料突然向四面八方打开,里面盛放着的纸莎草卷自动来到艾丽希手中,缓缓打开。
艾丽希立在原地,注视着纸莎草卷上绘就的那些往事。
但她的思绪,她的心,都直接进入眼前的纸莎草卷,她终于进入了这个孩子的记忆里,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一直对自己说:“我是个怪物。”
……
当这些纸莎草卷纷纷卷起,木柜的边框重新合拢,缓缓退回它的位置后,沉思中的艾丽希抬起头,面向图特致以谢意。
她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图特,拥有这种过往、如此童年的森穆特,竟会成长为后来那个温文尔雅,谦和而忠诚的森穆特。
“我想请您原谅我……”
艾丽希的声音里有些哽咽。
如果不是她,森穆特的回避不会碎裂,背负着隐秘过往的青年依旧会是那个温柔正直的大祭司,他不会背离图特神的指导,更加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图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艾丽希,你倒也不必过分自责。”
“我其实很乐见他能够成为更为伟大的存在,而不止是一个兢兢业业的追随者。”
“他为埃及付出了很多,受益的将不止是一代人。”
艾丽希心里回想她日前在上下埃及见到的情景,默然地点着头。
“从一开始起,我就没有干涉过他的选择,我唯一做过的,就是将他儿时的记忆做了一点点改动,让他被爱和温暖所包裹。哪怕这种爱与温暖,只是人为的、虚幻的。”
说这话时,图特那对乌溜溜的鹭鸟眼睛始终在打量艾丽希。
“我想,这就是他和你的最大不同吧。”
艾丽希微微咬住下唇,即使已经位列神明,这种小动作依旧给她带来了一点细微的刺痛。
是的——曾几何时,她那颗有如冰窟般寒冷的心,也到底是被森穆特渐渐温暖过来的。
因此她万万没想到,森穆特那些被隐藏起来的过往,竟比她的更残忍,更伤人。
“他所做的一切,他对你的追求与扶持,以及他顶替你去承担那可怕的宿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想他从来都不会后悔。”
艾丽希重重地点头。
她自认识森穆特的第一天起,就愿意相信这一点——
正直与忠诚,是这个男人永恒的底色。
“那么,现在,我可以为他做什么呢?”
艾丽希听见自己自然而然地把这句话问出口。
这是她第一次将她的私人情感置于整个埃及的利益至上。
如果世界注定要毁灭,那么,此刻,她更愿意用她有限的能量,为森穆特做些什么。
图特的喉咙深处便发出轻快的笑声。
“是的,他是需要你的。而有你们两位在,我相信,这个国度,这个世界,将能够找到一个方法,避开原初的注视。”
艾丽希眼中顿时出现光彩,一叠声地追问:“渊博与神秘的化身,伟大的图特神,请问我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图特的嘴角又摆出一个笑模样:“艾丽希,你想去见见你的臣民吗?想去见见你昔日的朋友吗?”
这显然指的是被图特神以特殊方法,隐藏在冥界的普通埃及人。
艾丽希点点头:“我想的。”
“那么你就必须亲自进入冥界。”
“也就是说,你要死。”
“那么,他就将感受到你的死亡。”
艾丽希微微扬起头,想象着森穆特感知到自己的死亡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要小瞧了你的伴侣……”图特眼中突然出现奇异的神采,既像是对艾丽希说,也像是在对金字塔外的某些存在说,“更加不要小瞧了人性。”
“艾丽希,附耳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关于森穆特的重要秘密。”
图特神向艾丽希招手。
艾丽希依言上前,望着图特神那枚长长的鸟喙,犹豫了片刻,才选择凑近祂的嘴角而不是喙尖,让图特的声音送入自己耳中。
少顷,她睁圆了眼回应:“感谢您的提点,这的确非常重要。”
她仿佛陡然看到了希望,无论是对埃及,还是对森穆特。
然而图特圆圆的黑眼珠突然一转,嘴角再度流露出诡异至极的笑容。
“但是前提是,你必须真正地死去。”
祂说,随后突然向前伸手,祂的右手仿佛变成一枚指尖锋利的鸟爪,扎进艾丽希的胸膛,直接将她那颗正在跳动着的心脏给拖了出来。
艾丽希并不慌乱,她微微张口,口中宛若有一枚红日喷薄而出——
那是她的太阳权柄。
她随手接过,将这枚艳阳填回了自己胸前那个大窟窿里,然后躬身向图特神行礼。
她胸口的大窟窿顿时被红日填上,她的状态一切正常。甚至姣好的面孔上笼盖一层薄薄的橙红色光泽。
她作为人的身体暂时死去,她作为太阳神存在于世间。
“艾丽希感谢您的指引。”
图特的右手此刻已经恢复了原状,此刻正托着艾丽希那枚砰砰跳动着的心脏。
祂也同样向艾丽希躬身致意,然后双手将那枚心脏奉至艾丽希手中。
“伟大的艾丽希,您不愧是统御上下埃及的君主,最慈悲也是最决断的主神。”
“图特惭愧,其实没有为您做过什么。”
“望您保有如今的勇气,毕竟你我都清楚,往后您面临的,将是世人从未经历过的艰险。”
至此,图特向艾丽希一躬到底。
艾丽希的身体则随着图特话音落下,没有重量般渐渐浮起。
她在沿着这座面积不大但是高度极高的小厅迅速向上飞行。
无数代表着文明的纸莎草卷从她眼前一晃而过,随后她进入仅属于灵魂的通道。
图特神的声音依旧在她耳边回荡:“请原谅我不能用不死的奥秘将您送去冥界。您必须像所有真正死亡的人那样,经过玛阿特的考验……”
于是艾丽希仰头向上,看见通道的尽头出现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