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战时会议结束,艾丽希送索兰等人回到各自的驻地。
完成这一切之后,她独自来到底比斯最大的防腐作坊,在那里,向一具狮首人身的遗体凝望许久。
“艾丽希大人……”
偶然进入作坊的防腐工匠认得她,赶紧向她打招呼。
“您放心,我们已经为塞赫梅特神使大人缝合了身体,也准备了最好的松脂、香料与亚麻布,我们会好好送她一程。”
塞赫梅特神使向来往来于上下埃及之间,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防腐工匠说起这话,一时间也十分伤感,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艾丽希没有回答,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归于平静的狮面,心潮起伏,无法自制。
早知在与拉神的战争中,一定会出现牺牲品。但是艾丽希最不希望出现的牺牲品,就是这位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塞赫梅特神使。
每次艾丽希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为什么是她?
答案很清晰:为了激怒拥有强大力量的塞赫梅特女神。身为祂心爱的神使,这位狮面女郎必然会成为牺牲品。
但艾丽希依旧一遍又一遍地拿这个问题问自己。
为什么是她?
命运是奇妙的,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却能在这世上磕磕绊绊地活下去。
然而塞赫梅特神使,她曾经活得那么自信、那么乐观昂扬、那么有价值,却要作为战争中无辜的牺牲品,以她的死,为她昔日曾经热爱过,救助过的人们带来灾难。
防腐者见惯了前来探视亲友的人,对艾丽希这副模样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轻声安慰一句就退出去了。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有人来到艾丽希身边,若即若离地站在她身后,也一样注视着塞赫梅特神使的遗体,似乎在默默感应与体会艾丽希对她的缅怀。
“有办法吗?”艾丽希突然开口询问。
“您是说……死而复生?”
森穆特缓缓开口,他早已洞悉艾丽希心中的渴望。
“对,我记得图特神的尊名是……渊博与神秘的化身,掌握不死奥秘的神灵!”
艾丽希忽然转过身,眼神锐利,紧紧盯着森穆特那双淡金色的眼眸,眼中似乎多了一丝光彩,一点希望。
森穆特顿时苦笑着说:“可惜我已不是追随图特神的神之祭司了。”
艾丽希一怔,才想起森穆特成为半神是借助对女神穆特的信仰,他确实独立于图特神,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但是却已开始远离图特神的权柄。
这是她拖他下水的后果,他对此没有抱怨也没有后悔,但不知是否偶尔失望过。
“但以我昔日作为图特神祭司所掌握的只是,我只能回答你:不能。”
森穆特柔声回答,眼中蕴含理解与忧伤。
“图特神所掌握的,是不死的奥秘——与死而复生,多少还是有所区别。”
“塞赫梅特神使的灵即将进入冥界,我们能做的,是将她妥善地交到防腐者的手里,好好送她这最后一程,并期盼她在冥界能够安享快乐,得到永生。”
“永生啊……”
艾丽希失望地垂下眼帘,她无法不回想起那天在大金字塔下见到的,人们为了永生二字疯狂登塔的情形。
这明显空泛的两个字,却比她能想到的一切告诫与劝阻都要管用,能够让人为了这两个字的愿景奋不顾身。
“但我却知道,塞赫梅特神使想要的,却不是永生。”
她再度抬起眼,冲森穆特小声地解释。
这位狮面女郎所追求的,绝对不是前往死后世界里的平静与享乐,而是在现实的人生中。在给予和付出之际,所感受到的充实与富足。
“艾丽希,恕我直言,你想要的,很明显也并不是永生。”
森穆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艾丽希光洁额头前垂落的几绺散发,将它们理顺。
艾丽希的双眼中突然出现神采。
是的,继承塞赫梅特神使的心愿。在活着的时候,拯救更多的人,让他们免于病痛与贫穷,让他们获得温饱、拥有尊严、享受人生——这是比一味追求永生更有意义的事。
或许这正是能够对抗太阳神拉的终极武器——让人们拥有新的信仰,让人们对于现世的渴望大过对于永生的追求,将这作为新信仰的根基,令埃及这个国度不再是一个永远在迈向死亡与沉寂的国度,让它从头到脚都焕发新生。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艾丽希轻轻踏上前,张开双臂,用力给森穆特一个拥抱,然后飞快地转身,消失在森穆特的视野里——她再一次使用了荷鲁斯之眼的小窗跳跃,赶去与南娜会合。
留在原地的森穆特却低下头,似乎还沉浸在那个拥抱里。
他心中感受到绵密的忧伤,应当是被她口中朋友两个字带来的刺痛引起。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他了解她懂得她,没有人能比他为她做得更多更好。
她却始终是逃避的。
难道她是没有心的吗?
森穆特忍住忧伤,望着平卧在防腐者作坊里一具又一具躯体——
这些才是真正没有心的,毕竟心肺肝肠,都必须取出,单独盛放在小罐里。
而他的心,也正是这样,早已取出,交给她了。
上埃及,希尔西拉城。
这是第十七诺姆的首府,原本是繁华的大都市,此刻已成一片焦土。
四处是颓垣断壁,房舍中的木制结构和精巧的织品全都付之一炬,余烬在这些残破的房屋旧址上袅袅腾起,在如血夕阳的映照下,整座城市只剩可怕与凄凉。
这是上埃及第几个惨遭厄运的城市了?
来自阿西乌特的勇士洛蒙多,带领两个熟门熟路的当地人,再次检查了机关,然后彼互使眼神,准备撤退。
就在这时,远处街道上忽然响起沉重无比的脚步声——
一道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影子被斜阳拉得极长。
“糟糕!”
洛蒙多低声骂了一句,然后向身边的人做手势:就地躲藏,千万不能被发现。
他曾经得到过不可直视那位的告诫,也曾经亲眼见过自己慌不择路逃出去同伴,没跑出几步就化为一个火球。
两个当地人不敢怠慢,迅速指点了藏身的地方。
三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除了耳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外,就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扑通扑通扑通……
随即,细细的水流声响起。
洛蒙多心头一喜:机关,是机关,机关被触动了!
他贴着背后的残墙,稍稍探出头:只见地面上流淌着色泽殷红的液体,向着脚步声的来路。
脚步声明显加快了,接着是野兽用力吸鼻子的声音,和一道夹杂着喜悦的低吼声。
洛蒙多听着这样的声音,背心的汗毛似乎正一根根地站起来。
他尽量将身体完全缩在断壁之后,勉力控制呼吸,免得呼吸声被发觉。
这时,机关跟前的墙壁被推开,木桶被砸破,汩汩的水声传来,接着是液体灌入贪婪的喉咙里的声音——
成了!
洛蒙多感到一左一右两个同伴也都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胳膊。
成功了!
他们用被染成血红色的酒浆骗过了那位可怕的神明,骗祂咕咚咕咚地将一切饮下。
为了逼真地模拟,他们还被迫屠宰了一只本来打算用于祭祀的小羊羔,模拟出的血腥味。
按照传说,等到这位醉倒,再次醒来的时候,疯狂就会消失,神就会震惊于祂对这个世间施予的暴虐,就此收手……
或许是过于激动,洛蒙多和他的同伴竟然同时发出了一点点声音。
痛饮的声音陡然停住,接着响起脚步声。
洛蒙多脸色陡变,身体僵在原地,血液也似乎凝固了。
沉重的脚步声向洛蒙多这边过来,咚咚咚——
洛蒙多在心里反复祈祷:倒下,倒下啊!
他们这次还明明用更醉人的果酒调换了传说中的啤酒,就为了能让那位女神更快醉倒,醉后睡得更安稳……
可是那脚步声却一直很稳健,没有丝毫的踉跄醉态,转眼已到他们身后。
洛蒙多的心已然跳到嗓子眼,甚至闭上眼扭过头,不敢看断壁一侧,生怕自己一睁眼,就见到一张凶神恶煞的狮脸陡然出现在他面前。
洛蒙多心想:其实他死了也没啥,只是没能完成这精心设计的陷阱,有负阿西乌特人和希尔西拉人的重托。
“咚——”
突然,那脚步声猛地停住。
一个沧桑而低沉的嗓音响起:“是谁!”
洛蒙多忙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两个同伴,免得他们在惊恐之下就这么跳出去主动自报家门:“我是谁谁谁!”
就在这时,三个人都听见远处有清晰的脚步声响起。
随着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断壁后的动静也重新响起。
浸润岁月沧桑痕迹的低沉声音再次开口询问:“你是谁?”
出乎洛蒙多的意料,这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神……难道也会有激动害怕到发抖的时候吗?
只听远处响起娇柔的女声:“你怎么又喝酒?”
洛蒙多和他的同伴们?
这怎么是酒?
明明是血,是血啊!
他们自以为瞒天过海布下的精妙机关,竟这么容易就被看破了吗?
洛蒙多实在是忍耐不住好奇心,悄悄探出身体,向道路的另一个方向望去。
只见暮色浓重的街道尽头,施施然走来一位身着鲜红筒裙、身材姣好的女子,却顶着一枚看似凶猛的狮首,眼神明亮,缓步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