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字塔上,棋室内。
森穆特向面前那枚蚕茧伸出手。
那些黑色的,身披鳞片的长长发丝。一旦靠近血肉,就像是水蛭嗅到了血腥味一般,迅速向森穆特的躯体缠去。
只听噗的一声,那触手就轻易戳破森穆特的皮肤,直接从他的手臂中,从他的肩胛骨上,从他的脸颊上扎进,留下一个又一个空洞。
与艾丽希一样,森穆特浑身出现的这些孔洞,都没有血液流出。
相反,大祭司的身体像是用一张皮囊套住的一抔纯净光芒,这些金黄色的光线就像是醇厚粘稠的酒液,此刻正一点一点地向外慢慢溢出。
森穆特完全无视了这些发丝,他依旧向那个彻底被茧子包裹住的蚕茧伸出手,奋力将包裹在外的发丝分开。
而不去管它们在被分开后转头就向森穆特冲来,继续一枚接着一枚深深扎进他的血肉里。
终于,森穆特在被密密包裹的蚕茧深处找到了一张脸,他千疮百孔的手用力将那张脸周围的障碍完全分开,直到自己的双眼能够正视那对眼睛。
“艾丽希——”
他伸手捧住了那张苍白不似活人的脸孔,满怀歉意与心痛,轻声唤道:“你看看我——”
清醒一些,艾丽希!
无论是控制力量,还是被力量控制,你始终都需要保持清醒。
艾丽希睁着眼,似乎望着森穆特。但她的眼神毫无反应,她的痛楚似乎也已经完全消失,她紧紧抿着一对形状好看的薄唇,不再发出任何令人痛惜的惨呼声,但也不再做出回应。
她的灵魂、她的意识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封锁,不是被封锁在那枚黑色的蚕茧中。而是被锁在她自己的躯壳她自己的灵体之内。
她在一刹那关上了与外界交流的门,她想要完全由自己面对这痛苦的历程。
此刻森穆特已经泪水盈眶。
为什么他不能够以身相代呢?
明明他可以,而且他也确曾以身相代过一次。
“艾丽希,无论如何……”
请记住无论我为你付出什么,为你了承担什么……
“你始终都是你。”
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影响你作为独立个体的完整。
艾丽希的面颊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有了温度,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恢复了呼吸,随后传来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呼痛声。
“是的,我始终都是我自己——”
艾丽希的心境在这个瞬间完全被稳定了。
她一瞥眼,就看清了自己面前的情况,看见了森穆特的惨状,也看见森穆特那头棕色的柔软长发此刻变得和她那满头黑发一样,成为粗壮的触手四处挥舞。
他眼中那金色的瞳仁已经完全不见了,眼中是一片完整的星海,可以看见从左眼贯至右眼的浩瀚银河。
还没等她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森穆特贴在她面颊上的双手已经分别被棕色和黑色的发丝刺破,这两种颜色的发线四下里弥漫,正在为他们两人织就一副交织于同一处的牢笼,一副容纳两人的蚕茧。
但是艾丽希已经成功地借助森穆特稳定住了自己的心态。
虽然她能够感觉到心中一个又一个情绪的巨浪不断打来,恐惧、焦虑、疑惑、无所适从……
但她心底有一枚坚定的基础,磐石般稳稳立在那里,似乎能够坚持百年、千年、万年,都不会再轻易动摇。
“森穆特,我是我自己。而我也希望,你做你自己。”
她心里的声音这样说着。
随之她看见森穆特的神色也随之平静。
他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颊,像是捧着一枚真正的珍宝,世上的一切、文字、争斗、解不开的谜团、残破的身躯……他都可以满不在乎。
森穆特随即闭上眼,那片广袤的星海就此从他眼中消失。
他的面颊贴近艾丽希,将两片嘴唇轻轻地贴在她的前额上。
随即又抬起,缓缓下移,试图寻找她那对柔软的红唇,似乎他那颗孤独而无助的心,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找到归宿……
他们身周的黑色与棕色发丝越织越密,终于将他们完全织裹在两色交织的密网中,他人再也无法看见他们的形象,只能凭空想象这只大茧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默默旁观的耳廓狐半神瞥了一眼斯芬克斯,只见对方脸上正流露出类似于矮油的表情。
这位半神顿时轻和一声:“你这家伙……别分心,你是他们的见证者!错过了他们你就错过了见证新时代!”
斯芬克斯一凛,顿时双目圆睁,一动不动,仿佛再次变成了一尊石像。
良久它才将脖子稍稍朝耳廓狐半神那边移了一点点,问:“你确定……他们能,顺利晋升吗?”
耳廓狐半神聚精会神地望着眼前两色发丝织成的巨大茧子,面带兴奋地回答:“这是第一时间以来最难得的机会——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两个人,能够在同一时间满足晋升为半神的条件。最关键的是,他们还能相互为锚……”
耳廓狐半神也不管斯芬克斯听得懂听不懂,他眼神里的兴奋似乎化作了两簇小小的火焰,不断轻微跳动着。
斯芬克斯听得糊里糊涂,于是小声地问:“他们两人知道你不是半神了吗?”
艾丽希与森穆特非常轻易地就相信了耳廓狐半神传授给他们的经验。
因为对方是一位过来人,甚至认为耳廓狐半神也是因为开启了贤者之石才得以晋升的。
谁知这时耳廓狐半神对斯芬克斯提出的问题不屑一顾:“闭嘴!”
他正全神贯注盯着那团巨大的茧子,突然双手一拍,指着那枚越来越密,完全无法看清内部的物体中隐隐透出的一星红光,笑着说:“看,成了——”
那枚红光越来越明亮,随着光线的增强,茧上遍布的黑色与棕色发线开始变得稀疏,于是有更多的光线透了出来。
渐渐地,艾丽希与森穆特的身影已经依稀可辨了。
只见艾丽希屈膝坐在地上,弓着身体。而森穆特张开双臂,环抱着她。
红光的来源正是艾丽希的心口,在那里,有一枚鲜红如血的宝石正自悬于空中,缓缓旋转,仿佛一枚红色的心脏。
耳廓狐半神的眼神顿时更加狂热,他见到这一幕,立即轻叱一声:“石化!”
斯芬克斯在刹那间,完全凝固为一座真正的石像,甚至躯体表面还保留了千年来风化的痕迹。
但它的双眼始终圆睁,似乎不愿意错过,这见证新时代的机会。
耳廓狐半神则像是一幅纸莎草画卷般被迅速抽走,留下一间空空荡荡的石室和石室中一尊巨大的人面大猫石像。
甚至这只大猫的尾巴刚刚晃悠到空中,举得高高的,也完全定在那里。
整个石室迅速变暗,仿佛成为一座可以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洞。
如墨的黑暗中,一切能量汇入那枚如血的红宝石中,令它越来越亮。
紧接着无限明亮、纯净的光从棋室中迸出,强烈的能量波动甚至将此前停泊在大金字塔顶的太阳船直接推出,将一直得意洋洋站在半空中炫耀位格的拉神祭司于空中掀翻,狼狈万状地试图逃离。
这一幕,索兰看见了,阿诺和詹加莱也看见了。
已经丢掉法老的服饰,披着一身捡来的民夫旧衣,仓皇逃离大金字塔地区的法老提洛斯在远处一回头,也看见了。
他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只是这位昔日以地上神明自居的法老,见到这一幕,竟然双膝发软,连站都站不稳。
恰在此刻,咚的一声,一个沉重的身躯落在法老身侧。
提洛斯骇然抬头,发现对方鹰首人身,是当初曾经在底比斯的阿蒙神殿里救过他一次的荷鲁斯。
提洛斯心里的弦一松,马上又一紧。
之间对方伸出手向他一抓,提洛斯顿时感到身体内血液沸腾,随即背后生出了一对羽翼。
与上次在底比斯时一样,荷鲁斯又一次出现,伸手挽救了穷途末路的提洛斯。
有法老的守护者荷鲁斯神襄助,提洛斯马上挺直了脊背,但他马上忧心忡忡地问:“伟大的先代法老,后世埃及统治者的守护神,此地……会爆发神战吗?”
他大概能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在这一出大戏里,无人能猜到,他这个法老扮演得竟然是最不堪的,同时也是输得最惨的角色。
达霍尔带领他做的冒失尝试,引发了神明之间的斗法。
太阳神拉看似终结了一切,收割了大量的信仰,并且拥有了向上埃及发动战争的底气。
但是阿蒙神依旧选择在大金字塔上挑战祂的权威。
这将马上引来拉神直接神降,与属于阿蒙神的势力展开一场激烈的决斗。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整个吉萨必将毁于一旦,历代法老在这里经营了数千年的陵寝将被夷为平地。而边境军与还活着的民夫们绝无任何生存的希望。
提洛斯则可以借助荷鲁斯赐予他的法老位格,只身返回孟菲斯。
但如果是那样,他还能算是法老吗?
整个下埃及将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它的西面有努米底亚人凶残的象兵,东面是精打细算的赫梯人,南面是桀骜不驯不服王化的上埃及人……
他心中恐惧,但又无人求助,只能将这个问题向荷鲁斯提出。
谁知荷鲁斯完全没有回答,只是将祂那枚鹰首默默转开,一腾身,径自向北方飞去。
提洛斯没有想到荷鲁斯只是一个专门负责营救法老的工具神,完全不顾吉萨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身负双翼,但此刻处在两难之间,一会儿看看南面的大金字塔,一会儿看看远去的荷鲁斯。
最终提洛斯一跺脚,振起背后的一双羽翼,飞快追随荷鲁斯神而去。
斯芬克斯悄悄地睁开它那对眼睛,眼里泻出湛蓝明亮的光线。
它长了个心眼,只是将双眼睁开细细两道。因此一片幽暗中,只是出现了两道幽蓝的细线。
但这两道细线马上就变成了铜铃般大小的蓝球,斯芬克斯睁大了眼睛,望着身周石壁上一个又一个暗红色栩栩如生的身影。
那是一个又一个身姿奇特的小人,他们中有很多人是仰卧或者俯卧着的,正挥动着他们的四肢,一个个形态轻松自如,仿佛在玩什么很好玩的游戏。
斯芬克斯迷惑了:它是谁?它在哪里?
它刚刚不是还一头卡在大金字塔上的石室里吗?
怎么一睁眼就出现在一座完全陌生的石室里了呢?
斯芬克斯一扭头,见这个绘遍岩画的巨大岩洞里,三个活生生的身影围坐在一处。
耳廓狐半神嬉皮笑脸的声音响起来:“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只听艾丽希的声音凛然回复:“在那种情况下,拉神本尊很快就会降临,我与森穆特联手……或者在加上您,与祂一场大战……我们或许不会都死光,那金字塔下的人,有多少能够从这场劫难中活下来?”
“当然,这恐怕最符合您的利益吧——一个千疮百孔、被混乱所主宰的下埃及,这就是您想要的吧?”
森穆特则没有说话,似乎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一切全由艾丽希做主。
谁知耳廓狐半神闻言轻轻地笑出了声:“女人,你不应该这么慈悲的。”
“你应该迅速习惯自己被更多的人所恐惧。”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想要更进一步,从现在的半神再向前一步,成为拥有力量的真神,你需要来自一个国家全境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