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艾丽希并不特别担心吉尔曼和他手下的雇佣兵们。
这群人在他们的雇佣兵生涯中积攒了大量的经验,深知打不过就跑的道理,而且也从不特意为谁忠诚,见到岸边出现拦截者,转身跑了就是。隔天再来,又甚至躲回蓬特,选择其它道路返回埃及,选择有很多。
但现在,吉尔曼等人被困在这处海滩上,面对海峡和海峡对面属于埃及的土地,背后则是大片大片燃起火焰的树林,将众人的退路完全封死。
风向也不太妙,树林被点着之后,滚滚的浓烟向吉尔曼等人扑过来,熏得他们双眼流泪,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
但是他们面前的巨人却完全不受此影响,他们直起身体,身高就完全超过了浓烟的范围。
而浓烟对他们而言似乎又完全不能屏蔽视线。这些巨人们低头俯视,像是在谷仓里寻找老鼠一样,四下里寻找着雇佣兵们的踪迹。
一个捂住双眼的雇佣兵双眼被熏得无法忍受,捂住脸就往眼前的海洋冲去。刚刚迈步,就被一名巨人拦腰抄起,像是投掷杂物似的高速掷出。
只见那名雇佣兵惨叫着飞上半空,砰的一声,远远地落在海中,海水瞬间没顶,人就彻底没了踪迹。
吉尔曼隔着滚滚的烟雾看见这巨人轻描淡写的投掷竟有如此威力,大咳声中,赶紧将蛇灵树之荚重新装配好,将手按在机括上,正准备按下的时候,忽然想到不对——
他明明已经将这些人杀死了一次了呀。
此刻再将蛇灵树之箭射出,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这么一个迟疑,吉尔曼的后颈一紧,他顿时被人拎着衣袍的领子给提了起来。
随即腾云驾雾地上了半空,方向却已不再是面向埃及本土的海峡,而是岸边那一丛着火的树丛。
“完蛋了!”
吉尔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作为雇佣兵走南闯北,心中却始终怀着重归故土的梦。可如今,他再也没有机会生还故土,看一眼他从小生活过的小城了。
这名雇佣兵首领在他手下的一片惊呼声中,身体急速下坠,穿过杂草与灌木腾起的滚滚浓烟,眼看就要葬身火海。
突然,他的后颈再次一紧,这回却是他的衣物被一对利爪拖住。
变幻为杀戮者形态的孔斯,从背后一把抓住了吉尔曼,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他从烈火浓烟中拖了出来,重新扔在海滩上。
吉尔曼刚想道声谢,突然发现了新的袭击者,赶紧冲孔斯喊了一声小心。
孔斯也感觉到了危险,他那对黑色羽翼将自身一裹,就地滚开,顿时躲过一枚巨大的石锤。
在这一刻,吉尔曼也不再多想,将手中机括一按,几十枚黑色的箭头顿时飞快激射而出,尽数打在面前这名巨人胸前。强劲的冲击力将那名巨人打得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吉尔曼手下两名雇佣兵,红着眼睛,流着眼泪,同时挥刀,一个狠狠戳进巨人的后心,另一个高高跃起,一挥手中长刀,顿时将对方的头颅也无声无息地卸了下来。
这名巨人顿时轰然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看来是没有死而复生的机会了。
吉尔曼心头一喜,心道他的蛇灵树之荚还是有点用的。
然而放眼战场,吉尔曼又立刻心生悲哀——就算蛇灵树之荚能派上用场又如何,所有雇佣兵手中只有这样一枚强力武器,其他人都或用刀剑盾牌,或用弓箭,在滚滚浓烟中,奋力抵抗。
却一个接着一个被巨人们拎起,扔出,眼看一个接着一个丢了性命……
原来这就是属于邦特的故事——
他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愿望之城,却发现自己依旧留恋着心中的故土。
但他却永远回不去了,要把命留在这里……
就在这一刻,吉尔曼忽然发现海滩上的浓烟开始散去,蓝色的天空终于出现在眼前。
是风向变了吗?
不,并没有,残余的烟气依旧从岸上向海边飘来,只是在渐渐消散,似乎最初起火的源头被控制住了。
吉尔曼一回头,看见了一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早先被燃起的树木,此刻正挥动着枝叶,相互拍打着,为彼此灭火。
吉尔曼摇摇头,觉得相互这个词用得太过拟人,树木怎么可能有意识,能够彼此相互帮助,为彼此灭火?
或许是风,又或者是丛林急遽燃烧时产生的热力,让这些树木的枝干产生了扭曲,让它们的枝叶相互抽打,似乎在为彼此灭火。
吉尔曼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但下一刻,在浓烟散去的沙滩表面,他看见十几株枝叶着火的低矮灌木,此刻连跟拔起,以根做足,奔至海边,纷纷将被点着的枝叶全部浸入清亮的海水中。
“滋——”
灭火的声音响起,水面上随之腾起烟气。
紧接着这些低矮灌木从海边纷纷抬起身体,抖去身上的水珠与灰烬,重新奔至它们原本生长的地方,将根系扎入土壤。
甚至还有几株鸡贼的,去找了位置更好,日光更盛的地点,用根系在地面上刨出小坑,再蹲下,马上静止,俨然又是一株完好无缺的小树,似乎刚才的一切,火焚、逃脱、灭火、改种……都没有发生。
这一幕看起来十分诡异,令人心里发毛。
但是丛林不再起火,烟气不再遮挡视线,同时也帮了探险队的忙。
吉尔曼此刻终于相信了——什么是奇迹?这就是奇迹。
“兄弟们,振作起来,有神明,有神明在眷顾着我们……”
他在渐渐清朗的海滩上发出这样一声呐喊,他身边的雇佣兵听见,纷纷重新振作精神,并向着首领的方向聚拢。
孔斯也不断在空中上下翻飞,那对黑色钢铁般的利爪能随时在巨人们的虚弱部位给予重创。
吉尔曼随手为他手中黑色的圆柱形物品,那枚蛇灵树之荚,填上用来攻击的黑色箭头。
那是他最后一批箭头了。
但吉尔曼却并没有感到绝望——或者是因为他在人生走到绝境的时候,突然见到了奇迹,因此对人生有了信心;
又或者是他知道,能够亲眼目睹一次奇迹,此生就不算是虚度,将来灵魂归于地府,见到来自故土的亲朋,也有几分吹嘘的资本——
谁知,吉尔曼刚刚装好这最后一批箭头,他手中忽然一轻,原本由他紧紧握持着的蛇灵树之荚突然自动悬空,像是被什么人夺去。
吉尔曼目瞪口呆,忽然见到一个巨人扬起比牛头还要大的巨大拳头,冲他的面孔捶过来。吉尔曼立即滚地躲避。
与此同时,悬在空中的蛇灵树之荚也顺势向旁一移。就像是那里原来站着什么人,见到巨人的攻击,马上就捧着蛇灵树之荚避开一般。
吉尔曼一边躲避,一边留神悬浮在空中的蛇灵树之荚。
他看见空中突然多出一枚扁平的圆形物体,颇像是陶工专门用来制陶的飞轮。
那枚圆形物体突然迸发出明亮的光线,照耀着空中的蛇灵树之荚。
巨人们的视线全部被这一幕吸引过去,他们空洞眼窝里火焰跳了跳,似乎意识到这是相当严重的情况,纷纷转身,向蛇灵树之荚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们的脚步异常沉重,每迈出一步,都会在海边柔软的沙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足印。
吉尔曼见到这副情景,心里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把这些人当做是普通盗贼的?
谁知就在此刻,空中那枚扁平的圆形物体光线开始迅速收敛。
吉尔曼眼前一动,他忽然见到空中的蛇灵树之荚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吉尔曼以为自己眼花了,竟伸手去揉了揉眼。
再睁眼时,蛇灵树之荚已经由两个变成了四个,四个变成了八个……
吉尔曼为人机警,这时一声唿哨,瞬间招呼了他所有还能战斗的手下雇佣兵。
一时间人们奋不顾身,以最快的速度全部冲向那里,跃向空中,抢在巨人们赶到之前,抱住他们面前出现的蛇灵树之荚。
吉尔曼没来得及细数,他估计这些凭空出现的蛇灵树之荚有六十到七十枚左右,他手下还能动弹的雇佣兵大约在两三百人。
吉尔曼当即下令:“三到四人一组,每组一人手持武器,另外两人协助——大伙儿,这是神赐给我们的机会,来呀,和这些怪物拼了。”
他下令下得恰到好处,雇佣兵们迅速依言结成战斗队形,开始与巨人们缠斗。
吉尔曼在内心反复祈祷:“希望箭还在,希望箭还在……”
早先他为自己那枚蛇灵树之荚填上了最后一批蛇灵树之箭,没有箭,就算有蛇灵树之荚在手,也没有任何用处。
但此刻,吉尔曼手中那枚蛇灵树之荚沉甸甸的,显然事先填充了专用的黑色箭头。
另一边,已有雇佣兵按照吉尔曼的指点扣下机括,打出一波强劲的攻势。
“头儿,这里有箭——”
“射出了之后也还有箭——”
新出现的蛇灵树之荚早已被填满了蛇灵树之箭。而且这弹药储备看起来似乎无穷无尽。
听到这里,吉尔曼几乎想立刻双膝跪地,感谢神明的恩赐。
这是在他们最危急的时候,神为他们送来的武器。
吉尔曼对此毫不怀疑。
他一个转身,面对眼前身躯最高最大的巨人,一招手呼来两个同伴,准备发动无情的攻击。
谁知对面的巨人停下来,眼中的火焰安静燃烧着,忽然问出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遵照神明的意志,代表底比斯和上埃及人,前往蓬特古国,寻求友好而和平的往来的雇……冒险者……”
吉尔曼大声回答。
对面的巨人略偏了偏头,似乎相当疑惑地反问:“神明的意志?”
“这不可能!”
巨人眼中的火焰瞬间高高腾起,似乎代表着某种愤怒。
“神说,没有任何人能够从这里前往埃及——”
“这里是不信仰神的土地,它不属于我们已知的世界,它……它根本不存在……”
吉尔曼顿时反唇相讥:“这里不存在?你明明脚下踩着这片土地,却说这里不存在?”
这明明是个悖论。
那个巨人缓缓将头低下,眼中火焰跃动,似乎正在思考。
突然,他抬起头,低吼一声:“我不管,伟大的太阳神拉说这里不存在,这里就不存在!”
紧接着,那巨人抬起右脚,轰地一跺。吉尔曼和他身边的同伴顿时觉得站立不稳,似乎大地都在震颤。
紧接着他手中一枚巨大的石锤向着吉尔曼的头顶轰然锤下。
吉尔曼在敏捷跃开的同时,也想到了一件事:
在千年以前,或者至少在大混乱之前,海洋东面的土地,的确是不存在的。
那时人们都认为埃及是一片由南自北的狭长土地,东面是漫无边际的大洋,是太阳神拉的神国,是神的居所。
每天太阳船从东方的大海中升起,从空中驶过,再由西方落下,前往冥界,再从冥界返回东方的大海,日复一日地升起。
当时的埃及人一定对此深信不疑。因为神庙里留下了很多这样的壁画。
但随着埃及人开始与邻国交往,埃及人逐渐得知,东方不止是漫无边际的大洋,东方还有各式各样的邻国,赫梯、巴比伦、蓬特、还有吉尔曼的故土小城邦拉伽什……
因此,海洋对面再没有陆地,这种说法早就被埃及人所摒弃,所忘记了。
这名经验老到的雇佣兵头领顿时向后一跃,望着眼前这些巨人身上式样过于古朴的衣饰,心头又惊又惧。
难道……
难道他们是……
从千年前就开始在此守卫,拦截往来者的不死灵魂?
吉尔曼联想到刚才眼前这巨人说过的没有任何人能够从这里前往埃及,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难道是神,是神安排了这些守卫者,让他们拦住任何敢于从东方的大洋之外,返回于埃及本土的探索者?
难道又是因为年深日久,以至于这些守卫者,早已被神所忘却,所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