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菲斯……
索兰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俚语小调,轻松惬意地走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
他的穿着打扮十分随意,就如同一个最寻常的下埃及平民,没人能猜到他是位高权重的大神官唯一的儿子,曾经叱咤疆场的狂将军。
但偶尔也会有早起匆匆赶路的孟菲斯人,在与索兰擦肩而过之后,会回头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为这个年轻人出众的外表感到惊叹——这样英武俊美的容貌,即便是在王都,也并不多见。
索兰挑一挑眉,嘴角蕴着轻佻的笑容,似乎他很享受这样的眼光与惊叹。
但他的眼里却始终蕴着一股冷意与愤世嫉俗,似乎他孤注一掷地把前途全交给了命运,是好是歹结局如何他也并不怎么关心——
只要让他自己凭着本性去活一次就好。
索兰现在的目的地是奥西里斯神庙。
这是他从昨晚刚刚追随的阿蒙神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前往那里了解奥西里斯神的状态。
“神的状态?”
索兰望着远处奥西里斯神庙紧闭的大门,心想:不愧是神明赋予的任务——毕竟只有神才会如此殷切地关注其祂神明的状态。
现在大河泛滥在即,奥西里斯神庙还未到举行丰收节的时候。
但是索兰日前确曾听说一件重要的事——奥西里斯神庙里的那一眼甜泉水枯竭了。
井水枯竭很快造成了整座城市的恐慌。毕竟奥西里斯神不仅仅是冥神,还执掌着丰收权柄。
但法老很快派人在孟菲斯城中宣扬,说是井水枯竭在大河泛滥之前出现本是常事,到丰收节来临时自然会恢复。
“但是阿蒙神显然不太相信法老的说辞。”
索兰一面伸手推了推神庙的大门,一面在心里回想当日他在底比斯阿蒙神殿中的所见所闻——他所追随的那位神祇,与法老自然是敌对的。
而他现在正是代表阿蒙神,来侦查奥西里斯神的状态。
一时间索兰竟有种自豪感,片刻之间又转为啼笑皆非。
神庙大门却是锁闭的。索兰敲了良久,也没有见到原本在神庙中侍奉的神官出来应门。
索兰转了转眼珠,一转身,顺着墙沿向神庙后院走去。那里有一段矮墙,索兰在那里,左右见四下无人,将手在墙上一撑,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地翻过墙头,轻飘飘地落在墙内。
脑海里顿时响起一声轻叱:“神的眷者不应轻易接近危险。”
这是那个代表阿蒙神的声音,索兰却总觉得祂的口吻语气有点像他的妹妹艾丽希,虽然声线多少有些差别。
索兰在接受这个任务时,对方就强调过:只需要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神明的状态,最好能找到神庙的神官,当面打听,听他们口述。
不要轻易进入神庙,更不要尝试进入神殿,那里对于眷者位格的阿苏特来说可能会很危险。
索兰却嘿嘿一笑,虽然知道这个声音代表着神明的意志,但是他却总觉得自己是在和妹妹对话——他们兄妹俩,草包对草包,谁还比谁更高明不成?
双脚落地,索兰警惕地向四周看看。
神庙里一片寂静。
要在往常,这时神庙的神官已经在清扫神殿,准备稍候大开神庙之门,迎接信徒们前来祈祷礼拜。
但是今日,奥西里斯神庙里一片寂静,位于一段柱廊之后的奥西里斯神殿前,甚至用一道麻绳拦住了入口,似乎要阻止冒失的人进入神殿。
索兰确实个不信邪的,他先去看了一眼庭院中确实已经枯竭的甜水井,然后抬头,沿着柱廊向奥西里斯神殿走去……
突然,他脑海里那个代表神明的声音出声提醒:“危险!跑!”
索兰这时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预感。就像是他当年在战场上忽然预感到大军中了埋伏那时一样。
索兰并不怕埋伏,但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危险预感却夹杂着大量的恐惧,像是潮水一般向他袭来,恐惧到极致时又像是一枚枚尖针,肆意地戳着他的头皮他的大脑,形成尖锐的疼痛。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转身沿着来路狂奔,根本不敢回忆刚才他眼角瞥见的那个形象,那可能只是对方在初升的朝阳下留下的一道影子。但索兰却不敢回想,生怕一回想,自己就马上发疯。
纵身越过那道矮墙,索兰几乎瘫坐在墙根下,浑身冷汗渗出,全身再无半点力气。
但是他也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墙根下粗砺的砂土,掉落在身周的灰色墙皮,和脊背上那种冷硬却坚强支撑着的感觉,都让索兰感觉自己瞬间又活了过来,让他应激似的放声大笑,引来不少附近路过的孟菲斯人纷纷侧目。
与索兰一直保持着精神联系的艾丽希此刻也正在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她在想:老天爷,救命……
让索兰来完成这个任务只是想要试试他的观察力和执行力,却没想到索兰竟这么……不听话,自作主张。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也确实是她太大意了——要确定一位神明的状态,至少应当是她自己这样拥有神之祭司位格的神眷者前往,才能保证没有太大危险。
索兰只是个眷者,但偏偏他当久了大将军,最习惯的就是拿主意、做决定。
但艾丽希的本意只是让索兰查看一下奥西里斯神庙的外围状况,打听打听消息,没打算让他入内啊。
因此,艾丽希对索兰第一次出任务直接给了差评,索兰如果能看见自己右臂上的命运之轮,就会发现这次他没有积攒到任何功勋——
艾丽希甚至在想,以后这命运之轮上积攒的功勋应该考虑能够倒扣。嗯,还得考虑万一被扣成负数,应该怎样表示。
但毫无疑问,这次小小的冒险让索兰爽到了。
刚才的恐惧预感竟让索兰短暂有了重回沙场的感觉,那种感受到恐惧之后奋力求生的短时刺激令他血脉贲张,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真正活着,是在为自己而活。
“很好,伟大的阿蒙神,从今日开始起,索兰相信您确实拥有预见一切风险的眼光。”
索兰内心发出心悦诚服的感慨。刚才对方提醒的时机恰到好处,他有预感,哪怕是再晚一步他就要糟糕。
因此在这一刻他确实感到自己内心生出一种真诚的信任——不管怎么说,心底的那个声音到底代表着一位真神。
“下一个任务,去了解一下法老最近的打算。”
索兰听见这声音的时候,笑声都还未止歇。
他顿时哑了哑,在心里直接向对方发问:“神的意思是要我去做刺探法老的间谍?”
艾丽希:……呵呵……
这个老哥,成为阿蒙神的眷者之后,对神毫无敬意,就差直呼其名,而且还质疑神交给他的任务。
“你可以自行决定接不接这个任务——”
她有些没好气地给出回复。她在与索兰建立精神联系的时候,稍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线,让自己的嗓音更接近南娜那样的中性嗓音。
对于塔巴克和梅妮,声音像艾丽希可能是一件好事。但是对索兰来说则可能适得其反。
“哈哈哈——”
索兰忽然又愉快地笑出了声。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沾上的灰土,同时在心中回答道:“在您以为我不会接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偏要接——”
他肆无忌惮地笑着,眼神却依旧冷静。
因为这个任务对索兰来说是有难度的。
从上埃及返回孟菲斯之后,索兰总共与法老提洛斯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在下埃及,大神官一家因为与艾丽希的关系而处境尴尬,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而他这个曾经为了麾下士兵争取权力而发动政变的大将军,似乎注定被从此架空。
能让他在孟菲斯当个富贵闲人,就这么终老,可能会是索兰最好的结局。
但神奇的是,大神官达霍尔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再度成为法老身边的红人,随时能够出入王庭,参与提洛斯处理各种政务。
这令索兰不由得暗中怀疑,自家老爹是不是学会什么法术,或者是给法老喝了药。
老爹能做到的事,他索兰在百无聊赖之际,干脆也试一试。
想到这里,索兰迈开大长腿,随意走进路边一家刚刚开门的成衣店铺:“我需要一整套衣物与首饰,能够让我进王庭谒见陛下的……”
半个钟点之后,索兰候在孟菲斯王庭之外,正好拦住大神官达霍尔的轿子:“父亲!”索兰低下头开口。
“总算想通了啊……”
达霍尔坐在高高的轿子上,揶揄的眼神朝索兰这边溜过来。
自从回到孟菲斯,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多少实质性的改善。
但是达霍尔曾经多次提过,可以带索兰进入王庭,向法老低头乞怜,重获王的信任。
索兰在达霍尔面前强项了这么久,死撑着不肯低头。但是今天他的想法突然就转过来了——
他这可不是在向达霍尔低头,他这是完成一项艰难任务过程中使出的必要手段。
内心深处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在遭遇了底比斯那一场近乎羞辱的盛典之后,法老本人,究竟将艾丽希恨到了什么程度,又会以什么手段来打击上埃及。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索兰徒步跟随于达霍尔的轿子之后,来到孟菲斯王庭,达霍尔下轿。父子两人徒步进入王庭,来到法老的大殿前,一起向法老行礼。
法老的大殿正中,摆着一张新制的松木长桌。因此整个殿中都弥漫着一种来自松木的淡雅香味。
索兰跟随父亲行礼之后起身,一眼就望见那张长桌上铺着一整幅舆图,绘有整个埃及和周边邻国的大致地形。
舆图这种东西,索兰以前统领着边境军的时候见得多了,不觉得奇怪。
只不过以前他只见过周边局部的舆图,比如玛哈拉驻地附近,又比如塔尼斯附近,或者各个诺姆自己的舆图。
且不说绘制在纸莎草上的舆图有多么精致与华丽,这样大又这样完整的舆图,只有法老所有。
索兰正想着他的心事,忽然觉得法老森森的目光向自己转过来。
大神官达霍尔在索兰身边轻轻地哼了一声。
索兰闻声啪的一声,单膝跪下,大声道:“陛下,索兰向您报到,正值国家多事之秋,索兰多年心血,尽数系于下埃及边境军,如今无法置身事外,愿以一身本领,为我王效犬马之劳。”
他这一跪跪得没有半点犹豫,似乎真的完全回心转意,痛改前非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需要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此时此刻,这些话语顺利地从自己口中流出,毫无压力。
这是……成为阿蒙神眷者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一旦认定了一个值得为止奋斗的目标,他以前所怀抱的那些骄傲,就都随时可以牺牲吗?
又或者这意味着,他怀抱着自暴自弃自毁的心境,成为了某位神祇的眷者,却从此真的愿为祂赴汤蹈火?
索兰低着头默默体察自己的心绪变化。因此全然没有留意站在长桌之后,双手撑在桌面上的法老提洛斯,抬头先看了一眼大神官达霍尔,才慢慢转向索兰,沉声开口:“大将军——”
“王,很高兴你终于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