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回避上附着的污染之后,艾丽希又与卡拉姆交谈一番,随后惊觉不对——
卡拉姆的推测是,这枚回避当初是被邪神塞特控制的贴身侍女阿辛用匕首击碎的,卡拉姆认为可能就是在那时,这枚护身符被邪神的气息侵染。
但是艾丽希不这么认为。
以她现在神之祭司的位格,已经能感应到这枚护身符上所沾染的邪气,是经过长时间侵染才形成的。
如果这样想,那么这种污染的来源就只可能是森穆特本人。
艾丽希一旦念及这个念头,就立即摇摇头,告诉自己这不是事实。
早在她生下小队友欧奈的那一天,她和森穆特的灵体曾经有过极其短暂的交互与融合,在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森穆特的所有,他脑海中储备的所有知识,他的记忆他的秘密,他对她的倾心爱慕……
他对艾丽希来说,几乎就是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她将他一望而知。
既然如此,就基本可以排除这种污染来自森穆特本人。剩下的可能就是在回避碎裂之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之内,卡拉姆是不是把它和什么别的材料放在一起,以至于材料之间产生了相互影响。如果是那样,卡拉姆的其它材料也就不能要了。
艾丽希提出自己的看法之后,卡拉姆明显将信将疑。但又不好反对艾丽希的观点,只推说自己回去再检查一下。
但在艾丽希看来,这位工匠眷者非常确定以及肯定,这段时间里回避的这两枚碎片应当是不曾与其它材料接触。
因此污染源也就成迷。
艾丽希回想起她昨晚做的梦,心里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呼之欲出,但她竟有些不敢大步走过去,伸手一掀,让答案昭示于自己面前。
因为对方是森穆特。
是她的最重要盟友。
如果不能相信森穆特,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谁。
但出于一贯的谨慎,艾丽希最终还是决定,她会多留意观察森穆特——多留一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话说回来,她认识森穆特这么久了,对这位号称是最接近神的人,一直是在相信与不敢相信之间,在接近与不敢接近之间摇摆——如今她的位格勉强赶上对方了,竟依旧如此。
艾丽希想到这里,忍不住自己也有点好笑。
当天她就邀了森穆特一起出门,观察底比斯的市容,也去市场倾听普通人的声音,看看在两个月之后,下埃及的法老在卡纳克神庙中闹的那一出,还留有什么样的影响。
森穆特欣然应允,两人带上南娜与孔斯,一起出门。
只要南娜不出声,孔斯不变形,他们一行就是俊男美女与美少年,走在底比斯的市集里是绝对吸睛的一行。
忽然艾丽希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一撞,一个身材极其矮小的背影从她身边越过,蹿向远处。
艾丽希被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南娜顿时一句牛粪,孔斯的双眼开始变红……
艾丽希赶紧安抚他们俩,好说歹说,让他俩都恢复原状。
这时他们一行却已经被身边的底比斯人认出来了。
“阿蒙祭司大人、图特祭司大人、战神神使大人……”
人们恭敬地向三人行礼,然后惧怕地向孔斯打招呼。
“斯……斯孔大人……”
孔斯莫名其妙地挠头,似乎不知道他一个小小少年,为什么总要被人冠上大人这个头衔。
正在这时,早先从艾丽希身边跑过去的人已经被逮住了。
“他”被人拎着胳膊提了起来,一双小短腿在空中乱蹬乱踢,却完全没办法脱困。
“乌陶人!”
艾丽希听见森穆特轻声感慨。
确实,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个,是一个典型的乌陶人,身材矮小到畸形,肤色黝黑,头发鬈成一小团一小团,紧紧地贴在头皮上。但看他满脸稚气,显然未成年,只是个孩子而已。
“乌陶人,我今天带了一小袋珠宝来给我即将出嫁的女儿打首饰,现在那一整袋珠宝都不见了,当时只有你在附近,我一叫你就跑——一定是你偷的!”
在艾丽希看来,若要将底比斯人与孟菲斯人相比,底比斯人的家底并不算厚。
他们为了家中女儿的出嫁,往往要将家中所有旧首饰上的宝石都取下来,回收再利用,重新打制珠宝——这一点在孟菲斯贵族们看来,就着实太寒酸了。
而今天这市集上,就有这么一位倾全家之力,为爱女收拾嫁妆的底比斯男人,他愤怒地指控:“你们乌陶人都是小偷!”
“受神诅咒的种族啊,阿蒙神祭司大人将你们留在底比斯,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早先艾丽希曾经与乌陶人的首领有过协议,要帮乌陶人翻案,解除诅咒,让他们过上和常人一样的生活。
她当时一口承诺固然简单,但真正施行起来却困难重重。
原因无他,底比斯人对乌陶人的偏见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形成的,这经年累月的偏见,要消除起来也是困难无比。
艾丽希再三想过办法,向底比斯人澄清乌陶人的身世。她曾经宣扬过拜斯神在底比斯一役中对底比斯人的仁义,渲染过乌陶人无辜承担诅咒的可怜,各种方法都使尽了,最后只换来底比斯人的一句反馈:“我们看见他们就觉得不是好人!”
此刻也是一样,底比斯男人靠着集市里的其他人抓到了那个乌陶人之后,一口认定:“是你偷的珠宝,快把它还回来,否则我把你交给十三人议事团,关进监牢!”
“不是你?”
这个男人根本听不见乌陶少年的反驳,反而气势汹汹反问,“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跑?”
艾丽希闻言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猜想这个乌陶少年之所以跑,很可能只是因为被惊吓到,只听见有人丢东西,就莫名惊惧,想要脱离危险。
“艾丽希——”
她的名字被人轻轻唤着,是身边的森穆特。
她偏过脸孔,看清了森穆特的神色,顿时笑了起来。
“南娜,孔斯,来,你们两个,去帮那个乌陶少年一把吧。”
感知到艾丽希的心意,孔斯呼的一下,双眼变红,背后幻化出巨大的黑色羽翼,腾身冲上高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这时才悟过来:“我们着什么急,有祭司大人和神使大人在这里,怎么可能奈何不了一个小偷?”
孔斯腾空上天之后,又迅速下坠,咚的一声,落在一个衣着体面的底比斯人面前,血红的双眼紧紧盯着对方,尖尖的黑色指爪伸出,冲着对方嘶了一声,那个底比斯人顿时吓得倒退一步。
背后却有一枚长剑的剑柄刚好抵着他的背心,一个粗豪无比的声音响起:“你的衣袋里是什么?”
这个穿着体面的底比斯人,亚麻布外袍中确实鼓起一块。但是他无论是衣着还是神态,都与其他底比斯人毫无分别,看起来就是一个买完东西之后在集市里闲逛的普通人。
“我……”
这人万万没想到南娜和孔斯竟然找上了他,脸色变得惨白。
“穿得是够体面的,怎么,难不成还要人来为你搜身不成?”
南娜在他身后,剑柄一直牢牢抵住他的背心,粗豪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终于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将袋子取出来的时候,里面哗啦哗啦的,是宝石相互撞击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东西。”失主顿时喜出望外,高声大喊。
见到这一幕的艾丽希转过头,冲身边的森穆特一笑。
她非常清楚,森穆特是感应到了真正的小偷心中的那股得意——
这种嫁祸成功之后才有的情绪在满是看热闹的人丛中想必很鲜明,独一无二。
因此森穆特很快辨认出了真正的小偷,又由艾丽希通知了孔斯与南娜。
真相一时间大白,真正的小偷被扭去十三人议事团,之后议事团将会按照规程决定对他的惩处。
艾丽希却大声对失主说:“你误会了这个乌陶小哥,应该向他道歉。”
失主找到了丢失的宝石袋子,心满意足,原本想要向南娜和孔斯道谢的,谁知艾丽希突然提了这么一出。这个底比斯中年男人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他僵硬地向那个乌陶少年行了一礼,看也没看对方,只抛下一句:“对不住——”
就要转身……
转身之前,失主竟然还没忘了教训乌陶人:“被神诅咒的种族,下次遇到这种事,你可别先跑,有人问起你就先把衣袍脱下来给他看——”
“住口!”
“牛粪!”
艾丽希与南娜异口同声地喝止。
令那底比斯男人稍许震了震,很不解地向艾丽希那边看去,待见到艾丽希严厉的眼神,总算是忍住了其它还未出口的话,自顾自离去,去找珠宝匠去了。
待到围观的人散去,艾丽希向那名乌陶少年快步走去,想要柔声安慰对方几句。
谁知那乌陶少年身后,一个身材矮小,面相老成的乌陶人转了出来。
他眼神阴郁,紧紧地盯着艾丽希,仿佛在说:你答应的,根本就没有做到——
艾丽希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与这位乌陶人的首领萨提里相见。
“对不起——”
“我替底比斯人道歉。为他们的无礼、偏见与伤害,向你们致以歉意。但是改变需要时间……”
萨提里将脸孔一偏,似乎在说:我根本不想听这种不痛不痒的致歉……
他望向那名少年,随口问:“刚才你为什么跑?不是教过你,我们乌陶人身正不怕影斜……”
谁知那名少年带着哭腔说:“萨提里,我阿妈要生了,我是想请大家去见她最后一面……”
萨提里顿时像被雷劈了似的呆在当场,应当是实在没猜到竟是这个原因。
艾丽希与森穆特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满是疑惑——这少年的话不可理喻。
乌陶人人口稀少,生儿育女是族中的大事,可是为什么这少年会说:“请大家去见她最后一面?”
片刻之后,萨提里才像是从震惊中醒过来,对那少年说:“我带这几位去看看蒙里薇,你先去通知族人,都到你家去,好让大伙儿见她……最后一面。”
说到这里,萨提里的声音里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哀伤,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全族的末日。
那少年带着哭腔应了,一抹面孔,就向市场的另一个方向蹿了出去。
而萨提里却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向艾丽希转身:“阿蒙神祭司大人……对了,我还未恭喜您晋升……”
艾丽希心里暗叫:这样一来我就更惭愧了。
当初是她主动承诺,以换取乌陶人成为污点证人,从而扳倒普拉图的。
她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也是因为看不过去乌陶人无辜受累。因为血脉的原因背负了那样恐怖的诅咒。
但是她即便成了神之祭司,也还是没办法解开乌陶人身上的诅咒。
“那个孩子的母亲,怀了一个正常人类大小的婴儿。乌陶妇人是没办法生下那样巨大的婴儿的……”
萨提里声音郁郁,带着无限伤感。
“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我们全族就只能一起去向她告别,并且祭告我们的祖先。因为我们背负的不公,又一个生命被牺牲,乌陶人又少了一个……”
艾丽希听着听着,觉得下一刻萨提里就要哭出声来了。
下一刻他却无比愤懑地咒骂出声:“这该死的诅咒啊!”
因为它所诅咒的,不是那些手上沾血、背负罪恶的人,也不是那些空许承诺,实际却未有效果的人。而是那些真正无罪的、无辜的、纯洁的女人和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