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在法老前往底比斯行馆的同时,大神官夫妇与大将军索兰,却半道上一拐,直接拐去了卡纳克神庙。

这当然是艾丽希的安排,故意等抬着法老的巨大轿辇和仪仗先过去,然后派人去和大神官夫人的随行侍女一说,大神官一家自然与法老分道扬镳,先去卡纳克神庙里见艾丽希。

大神官夫人一见到爱女,泪水扑扑簌簌落下,迅速将眼线打湿,在面颊上留下两道铜绿色的泪痕。

“王妃这次受苦了——”

她只能呜呜咽咽地说出这一句。

“阿妈放心,这次我有惊无险。”

艾丽希笑容灿烂,并且冲着大神官夫人张开双臂。

大神官夫人又惊又喜,冲进女儿怀中,一时间竟放声大哭,积攒了多时的压抑与担忧瞬间释放,索性尽情宣泄。

艾丽希只管拥着原主的母亲,体会着这样深切的母爱。她越过大神官夫人的双肩,视线投向大神官达霍尔,眼神很冷。

大神官达霍尔再次见到亲生女儿,与妻子的反应却大相径庭。

他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反复搓着手,唉声叹气,似乎在说:女儿啊,你看看现在这样一个烂摊子,你想要怎么办呀?

艾丽希却嘴角浅浅勾起,冲达霍尔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在说:父亲,事已至此,您再想要卖女儿也没用了,不如老实一点,站在女儿这边吧。

达霍尔顿时尴尬得无法出声。

他是下埃及官场上的老手,因此心中非常清楚,在小公主诞生的一刹那,事情就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法老与王妃一定会反目,大神官一家也再没有左右摇摆的余地。

他精心设计了一儿一女的人生道路,到头来两边都落得是这样的结果,令老奸巨猾的达霍尔也不由得怀疑起人生——他这究竟是哪儿做错了?

终于,艾丽希缓缓放开大神官夫人,视线向立在大神官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投去。

那个年轻人的站姿十分懒散,他此刻抱着双臂,身体斜倚在卡纳克神庙中的一座高大石柱上。

一只脚踩实,另一只脚则四处随便乱蹬,没一刻停歇。他的神情里透露着明显的无聊,并且相当不客气地打了一个呵欠。

但是这些略有些做作的掩饰都没办法隐藏他对艾丽希的好奇——

大将军自从见到艾丽希的那一刻,眼神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妹妹片刻。

艾丽希以一个姿势安抚大神官夫人,以一个眼神震慑大神官……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并且觉得十分新奇。

多年未见,说实话,索兰已经不记得妹妹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心里只有她小时候的娇美模样……和她曾经带来的那些伤害。

但此刻,艾丽希的温和、镇定以及隐隐约约投出来的强硬,给索兰以焕然一新的观感。

以至于这位因政变失败而被迫赋闲的狂将军松开双臂,双手往脑后一托,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这位妹妹,眼神里颇多欣赏。

艾丽希随意叫过一名神庙侍从,让他带领大神官夫妇去卡纳克神庙里转一转,既然来了,就好好参观一回。

“正好,我和哥哥说几句话。”

艾丽希双眼直视索兰。

索兰顿时笑了,似乎一直在等待这她开口的这一刻。

“真想不到啊,堂堂第一王妃殿下,竟然有兴趣和我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说几句话。”

艾丽希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没想到这兄妹俩好不容易正式见面了,索兰还是放不下萦绕在心头那些多年前的旧事。

“怎么样?法老到来,你连见他都不敢见吗?想知道他会怎样处置你?”

索兰却没有读出艾丽希的心意,只管笑谑着说:“怎么样,要我给你点提示吗?”

他问的时候,满脸都是求我啊的表情。

艾丽希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他会废黜我这个第一王妃,然后尝试册封他始终放在心上的那名少女。”

“原来你不蠢啊!”索兰兴高采烈地回答,就差伸手鼓掌了。

“谢谢你的夸奖,哥哥。”艾丽希淡笑着回应,“从吉萨回来,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确实是比以前中听多了。”

她说到这里,索兰却彻底变了脸色。

吉萨——她提到了吉萨——

索兰在吉萨的大金塔上,在一局赛尼特棋中输给了法老。这是索兰永生难忘的一场失败,却由于法老封锁了消息,并不为外人所知。

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索兰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于生命之匙的光辉中出现,站在阿努比斯神使身边的虚幻身影,难道那个人影,竟真的是妹妹?

索兰一时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凝望着艾丽希,却始终没办法从她脸上找到一分一毫关于确认或否认的表情。

而眼前这个艾丽希,终于渐渐取代了记忆中那个傲慢而骄纵的身影,令索兰肃然,开始真正当她是一方拥有力量的角逐势力,要么是盟友,要么是对手。

艾丽希却不打算多说了,当面戳人伤疤,总是不大好。

因此她没有任何表示,继续说:“既然法老已经打算在底比斯当众废黜我,然后另立新的第一王妃。哥哥,你打算怎么办?”

“我?”

索兰一扁嘴一耸肩:“我还能怎么办?”

“我是一个被剥夺了指挥权的将军,空有一身本事,但只要我没法儿回到边境军,我就是个无所作为的废物。”

这句话毫不夸张,索兰心中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你想要返回边境军中,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

艾丽希淡然回应。

“但只要你这颗心没办法活过来,只要你没办法重新变成一个活人,即使将你放回边境军里去,你也依然是一个无所作为的废物。”

“你说什么?”

艾丽希话音刚落,索兰几乎直接从卡纳克神庙的巨石地面上跳了起来。

他自己说自己是废物没啥事,但艾丽希说他是废物,索兰就立即一蹦三尺高。

“哥哥——”

艾丽希带着怜悯的眼光望着索兰,“你的心早已死了,我不知道是在吉萨那时死的,还是在你年幼受到父亲的虐待与冷遇,以及我的无礼傲慢对待时死掉的。但我确定它已经死掉了。”

“你……”

索兰在大神官多年来的威严阴影之下,此刻立即抬头去寻找大神官的身影,他万万没想到,妹妹竟然这么大胆,竟敢直斥父亲的过错。

然而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长大,早就该脱离大神官的阴影了。

可是内心却有一种无比空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或许如妹妹所说,他的心真的死掉了,他和任何一个正走向冥界的亡者一样,浑浑噩噩,没有方向,只是在人云亦云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一度十分钦佩,你发出过声音,你尝试过抗争,你尝试争取的权利,不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天下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生来就没有特权的人……”

索兰至此已经确定了七八成,妹妹当时就在吉萨,她见证了那一场赛尼特棋。

想到这里,索兰瞬间竟觉得眼眶发热——

如果真的曾有一个人,曾经经历过吉萨的棋局,并且又给出他这样的评价,那他那次看似疯狂的尝试,就不算完全的失败了。

“可是你去做这一切的动力,归根究底,却只是因为你年幼时缺爱,你在试图以这样那样的成就来填补你内心深处的缺憾——”

索兰直接呆住……

“但你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你固然勇武,智计百出,你能看清人心,但你也只是能短暂地发散一回光和热而已。”

艾丽希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慢慢转过身去。

“即便我是一个即将被废黜的第一王妃,我依旧独立,坚定,有目标,不像你……”

“索兰,年幼时曾经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但我不是你的敌人,你自己才是。”

艾丽希说完这番话,径直离开。

她的侍女长南娜在远处等她,侍女长相当同情地朝索兰那呆在原地的孤独身影投去一瞥。

索兰则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夕阳斜沉,将他的身影拉得同神庙柱厅那些高大石柱一般的长。

艾丽希回到行馆中的时候,行馆中回荡着穆莎娜的声音——

这位来自底比斯的年轻夫人正带着法老巡视这座千疮百孔的行馆。

“就是这里,第一王妃殿下遭到了来自乌陶人的袭击,当时地面上掉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淬毒箭头……”

穆莎娜一边说,肯定在一边伸手比划。

“喏,这里是第一王妃的产室,我从旁边那一小间跑出来的时候,这上面的屋顶已经全被砸通了……”

艾丽希听得忍不住微笑,因为她从穆莎娜的语气中听出了打抱不平的意味。

但她很清楚,穆莎娜再打抱不平,法老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改观——这个男人是被命运所驱使,注定要去爱另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艾丽希带着南娜,迈开步子,走向行馆,用愉快的声音向穆莎娜打招呼:“菲林夫人,感谢你今天在此替我招呼客人。”

招呼客人?

提洛斯在里面无法自控地大咳了一声。

他听了穆莎娜的介绍,多少应该意识到艾丽希生下小公主的时候有多么凶险,也大致了解到这座行馆为什么会如此破败。但听见艾丽希对待一个上埃及贵妇如此亲近,却把他叫做客人。

法老?

艾丽希走进行馆,眼神四下里寻找森穆特,并在法老身后发现了他:“大祭司大人,怎么样?欧奈今天有没有烦扰到您?”

欧奈是她给小公主起的名字,是问了森穆特之后才确定了发音,小公主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就是队友。

森穆特连忙躬身道不敢。而乌拉尼娅也极其适时地将小家伙抱出来,递到艾丽希怀中。

唯有提洛斯瞪大了眼睛:没有征求过王的意见,就敢给新生的公主起名字?

小队友此刻睡得相当安静,嘴边正吐一个泡泡,伴随着她细细的呼吸声,那个泡泡忽大忽小。

提洛斯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玩命似的又大咳了一声:“咳——”

小家伙瞬间惊醒了,小嘴一抽就开始哭,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开始哭。

森穆特与乌拉尼娅同时迈上一步,都想要从艾丽希手中接过小襁褓。

艾丽希偷瞄了一眼提洛斯的神情,最终选择了将小襁褓交给乌拉尼娅,后者接过小公主,就匆匆行了一礼赶紧离开。

穆莎娜左右看了看,忽然给南娜和森穆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两人和她一起趁机溜走。

可惜,森穆特和南娜都不是能和穆莎娜心领神会的人,以至于这个热心肠的姑娘只能张开胳膊,一手挽上一个,连拖带拽,将他们从行馆的大厅中带了出去。

“你们两个傻啊!”

走出行馆大厅,穆莎娜伸手一叉腰,对森穆特和南娜说:“他们两个是夫妻,好久不见了肯定需要单独见面聊聊。”

谁知森穆特回答:“我怕他们会打起来——”

南娜又补了一句:“而且陛下会输……不好收场。”

穆莎娜秀眉一抖:竟会这么严重吗?

行馆大厅内,法老提洛斯就站在艾丽希对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和提洛斯印象中那些生过孩子的妇人大不相同,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艾丽希的身材早已恢复旧观,完全不见了富态与臃肿。而她的容貌之美,更胜往昔。

还是那张明艳动人,娇美不可方物的脸。但气质早已不是提洛斯所熟悉的。

初为人母的艾丽希固然表现出成熟的一面。但她的成熟却来自于拥有力量或者掌握权势,与她是否升格成为母亲没有多少关系。

现在的法老,能清楚看见她的每一根发丝,眼中能够看穿一切的锐利眼神,和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

但他更清楚的是,现在已经不是在孟菲斯王庭中,可以让她匍匐着上前,吻自己的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