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莎娜从后门悄悄溜进大门紧闭的行馆,发现这里如同底比斯的绝大多数住宅一样,寂静无声,了无人踪。
“不会吧……”
穆莎娜没听菲林的劝阻,好不容易赶到这里来时却扑了个空,一时间心里全是沮丧。
“您是……神官菲林的夫人?”
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穆莎娜赶紧转过身,正好面对艾丽希的贴身侍女乌拉尼娅。
“神使大人还好吗?快带我去看她——”
穆莎娜见到乌拉尼娅点头,一时间大喜过望。
乌拉尼娅赶紧引路,同时言语支吾地提醒穆莎娜:“待会儿见到殿下,您千万不要太惊讶……”
穆莎娜随即跟着乌拉尼娅走进艾丽希的产室。
待看见房里的人,穆莎娜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几乎没法儿移动。乌拉尼娅伸出双手在后将她轻轻一托,推着她走进房内——
艾丽希脸色红润,看起来气定神闲地倚在一张用上好松木打制的木榻上。她腹部高耸,腰线以下盖着一幅色泽鲜艳的羊毛毯。
而艾丽希身边则坐着森穆特。这位曾经短暂地担任过卡纳克神庙第三神官的人物,此时看起来却不大妙。
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额上涔涔的全是汗水,那一头漂亮微卷的棕色长发也多半被汗水打湿了。
听见穆莎娜和乌拉尼娅进来的脚步声,森穆特抬起眼看了穆莎娜一眼,他的眼神微微有些散乱,给人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让人几乎要怀疑,待在这间房中临产的不是艾丽希,而是森穆特本人。
穆莎娜作为底比斯大家族的女儿,也算是阅历广博。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艾丽希的产室里竟然会出现一个男人。
然而就在森穆特抬眼看她的那一瞬间,穆莎娜忽然觉得心中一动,似乎有一只温柔的手,在她心间轻轻一拂,瞬时将她心里的疑惑全抹去了。
穆莎娜一时间只觉得:这样没错,正该如此!
她甚至开始羡慕:森穆特大人真是英俊,比她的菲林还要英俊许多,大约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阿蒙神使大人……
“穆莎娜……”艾丽希柔声招呼看呆了的少妇,“你从卡纳克神庙来?”
穆莎娜猛地醒悟,赶紧回答:“是的。”
“全城的人都在卡纳克神庙?”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艾丽希又问:“南娜可好?”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做梦都没想到,南娜大人竟会平白变出一个公牛头顶在头上,她别提多威猛了,城里的男人现在全听她的指挥,她说往东,别人不敢往西;她说让打河马,别人不敢杀鳄鱼……”
穆莎娜口齿伶俐,声音清脆,叽叽呱呱地说出来,艾丽希唇角便蕴上了浅浅的笑容。
好不容易等到穆莎娜说完,乌拉尼娅插嘴问:“菲林夫人,从神庙那里来的只有你一人?”
穆莎娜顿时涨红了脸。
她早先承诺过的,要带着她的姑姑姨姨们一起来照料艾丽希生产,但现在却食言了。
此刻聚在艾丽希产室里的,除了产妇本人,就只有两个没有生产经验的年轻姑娘,外加一个大男人——这叫什么事?
艾丽希却冲她一点头,温和开口:“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向穆莎娜伸出手。
在这一瞬间,穆莎娜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她扑上前,捧住了艾丽希的手,似乎对方刚才直接把感激与信赖送到了她的心里。
而她也同时被这种情绪所激励,比在卡纳克神庙之前的时候更加热血上头,觉得为眼前的女人赴汤蹈火,做什么都可以。
“好了,乌拉尼娅。”
艾丽希冲身边的贴身侍女点点头。
乌拉尼娅从袖中取出一块长长的亚麻布方巾,俯身对森穆特说:“大祭司大人,得罪了。”
森穆特表情和煦地向乌拉尼娅俯身,任由乌拉尼娅为自己系上这块方巾,遮住自己的眼睛。
穆莎娜在一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遮住森穆特大人的双眼。
谁知她的好奇被森穆特察觉,已经蒙上了双眼的大祭司向穆莎娜的方向微微偏过头:“菲林夫人,请您见证,我从未对第一王妃殿下动过任何不敬的心思,也从未企图窥视她的身体。”
哦——穆莎娜终于明白了,原来大祭司森穆特与第一王妃,不是她所猜想的,这样那样的关系,他甚至不敢让视线触及她的身体肌肤……那他来产房干什么呀?
穆莎娜转眼又糊涂了。
但艾丽希不容她再多想,向两人轻轻一颔首,柔声说:“穆莎娜,乌拉尼娅,这里全靠两位了。”
穆莎娜赶紧将不该有的心思都抛开,赶紧去检视房中事先准备好的物品,洁净的亚麻布、剪子、盛着清水的陶罐……
而乌拉尼娅则去厨房里将已经烧开的水灌在铜壶里一口气提来,然后又在产室一角点燃一盏熏灯,让清新的植物精油香气充盈于室内。
两个年轻女人相互清点一边,见准备好了一切,一起转向艾丽希。
艾丽希于是苦笑一声,说:“好了,烦请两位帮我看看,我的队友打算什么时候出来。”
卡纳克神庙,南娜战至兴头上,一声大吼,将一枚巨大的石制神像底座托起,奋力一推。
这巨石落下时砸中了一大片爬上岸的鳄鱼。在那附近的河马见到这副情景,全都掉头就跑——
纵使是河马这样凶悍而迟钝的巨兽,也怕了南娜如此骇人的武力。
南娜奋力推出巨石,为自己和其他人都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这位战神神使从防御工事上一跃而下,马上有底比斯人把清水和面包递给她——
卡纳克神庙已经开始了后勤供应,奋勇作战的人群可以在战斗间隙稍事休息,填饱肚子。
“不晓得小姐那边怎么样了。”
南娜摸着怀里另外两枚放电,心里暗暗计算她该将这两枚用在什么时间节点上。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空中传来羽翼振动的声音。
“孔斯——”
南娜发现一直在玩将河马拎上高空然后松爪这一游戏的孔斯忽然转身,迅速离开卡纳克神庙前的战场,向夜色中的底比斯城飞去。
南娜猛地站起,手中满满一陶罐的清水瞬间全洒了。
“小姐……”
南娜当然知道孔斯不是当了逃兵,而是艾丽希那里,恐怕又有麻烦了。
乌拉尼娅和穆莎娜很快发现她们两个理论都还不错,实操起来就是一对没脚蟹。
而艾丽希却一直很平静地告诉她们:“有句老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的情绪出人意料地稳定,当然,这很可能是有人承担了她大部分的痛苦的原因。
如果能有人帮她把用力也一起承担了,那她就可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躺着生孩子了。
只是如此一来,又欠了森穆特一屁股债,而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他。
艾丽希这么想着,忍不住回头看了森穆特一眼。
只见森穆特依旧如一座俊美的雕塑,木然靠在她的床榻旁。
他的呼吸总算稍稍平稳,应该是刚刚熬过一个特别难熬的阶段。
在他用亚麻手帕蒙住的眼角下方,隐约可见泪水的痕迹,令艾丽希心里直叹气:一屁股债,一屁股债啊!
为什么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男人,可以为她忍受痛苦到这个程度。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的,倒也情有可原,可偏偏这个孩子跟森穆特没有半点关系。
艾丽希望着这个男人,忍不住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把森穆特现在忍受的这种痛苦,嫁接到远在孟菲斯王庭的法老提洛斯身上。
正当她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与森穆特的危险预感同时被触动。
两人同时将手向对方伸出,然后迅速握住。
“乌拉尼娅,带穆莎娜到隔壁躲避。快!”
穆莎娜还没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乌拉尼娅已经一把拉住她,训练有素地来到产室旁一件侍从专用的休息室里,往里一钻。
她们刚刚进屋,身后就立即出现了一道散发着寒气的半透明门板。
穆莎娜好奇,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指间一片冰冷,赶紧缩回手。
乌拉尼娅却赶紧将门上挂着的一幅厚厚的亚麻布帘拉上,告诉穆莎娜:“外面有危险,王妃殿下和大祭司大人自会应付。”
两个年轻女郎坐在黑暗中,乌拉尼娅小声对穆莎娜介绍起各种常识:有些危险是普通人既不能看,也不能听的,别说正面遭遇,有时哪怕是看见或者听见,都可能会遭受到无法逆转的伤害。
所以,那些就让两位位格高超,受到神明眷顾的大人物们去摆平就好啦。
然后她塞了两团细小的裹成一团的亚麻布给穆莎娜,要穆莎娜将双耳也一起塞上。
“原来是这样!”穆莎娜在照做的同时,心里暗暗感慨,感觉她今天的小小冒险又为她的人生揭开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新领域。
侍从休息室之外,艾丽希压低了声音问森穆特:“大祭司,您的感觉是……”
“阿西乌特城……”
森穆特断断续续地回答。他没有揭下眼上蒙着的布条,而是低着头依旧坐在艾丽希身边,左手与艾丽希的右手紧紧相互握着。
艾丽希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和森穆特一样,感受到了那天在阿西乌特城中曾感受到的危险气息。
正在这时,房梁上呼的一声,一位长长的眼镜蛇垂探落下,蛇颈项中那对金光灿灿的眼镜被角落里的油灯照亮,竟闪着点点星芒,显得格外诡异。
艾丽希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位也是眼镜蛇瓦吉特的神眷者吗?
“啪——”
那尾长蛇落于地面,忽然幻化成为人形,聘聘婷婷地站在艾丽希眼前,作孟菲斯王庭侍女打扮,看她相貌清秀自然,不是乌拉尼娅又是哪个?
艾丽希心头一阵迷糊,一开口就想要打招呼。
谁知下一刻,乌拉尼娅左肩上忽然鼓出一个大包,瞬间一个脑袋又从她肩上探了出来,这个脑袋戴着底比斯年轻女子最喜欢的头饰,明眸皓齿,青春靓丽,正是穆莎娜的样子。
艾丽希心中遽然一惊,知道自己已经落在对方的幻术陷阱里。唯有身边与她双手紧紧互握的森穆特,才是真实的。
这念头只是一闪,但下一刻,对面的幻象已经被打破,来者迅速褪去了乌拉尼娅和穆莎娜的外貌,恢复为一枚身形巨大的眼镜蛇——
双头眼睛蛇。
被四小四大八只眼睛盯着的艾丽希心底发毛。
她现在明白了,来的这位根本就不是什么眷者神使……这次趁她之危赶到这里的,是眼镜蛇女神瓦吉特……蛇女神本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