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神官菲林木然坐着,望着桌上摆放着的那枚黑色的箭矢。
穆莎娜和家中的侍从从他身边经过,都不敢做声,但又都万分担忧——
毕竟菲林从昨晚开始起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已经持续了一夜,再加半个白天。
实在太难忘了——
原本父亲早早就承诺了,会在那一晚带菲林一起前往卡纳克神庙刚刚落成的观星台,要带他在那里消磨一整晚,给他讲那些星星的故事,和上古世代流传下来的伟大神明与英雄法老的传说。
菲林一直等待,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家中被明晃晃的火把照亮——
父亲送来的时候就被那些火把照亮着,让菲林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胸口就扎着那样一枚黑色的箭矢。
可怜当时年幼的菲林还并不明白这样的场景意味着什么。
周围的人都在商量,商量应该将第一神官送去哪一建防腐者作坊,神官大人身故之后应该举行何等规模的仪式,事发突然墓室还未建好,应当到何处紧急征召工匠赶完最后的工序……
这些大人们,无人留意到那个孩子还徒劳无功地趴在父亲身边,一声声地询问,阿爹,您什么时候醒来,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星星……
菲林直到现在都还沉浸在那种连绵不断的哀伤里。而且这样的情绪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作为一名合格的神官他知道明白了政治是什么,在追逐何等利益时人们会选择铤而走险……
因此他完全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在他亲历险境,死里逃生之后。
他的父亲当年,却没有那么幸运——
又或者,是他没有那么幸运,无法享受一个拥有完整父爱的童年。
早先那位保护了他的战神眷者承诺了他。一旦有行凶之人的线索,就一定会告诉他。
而菲林也相信,顺着这枚黑色箭矢的线索找下去,就能破解当年父亲遇刺身亡的那一场悬案。
当找到凶手时,他要……
菲林面对着那枚箭矢,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泪流满面。
穆莎娜将右手轻轻地放在菲林肩上:“第二神官大人,阿蒙神使来拜访您了。”
第二神官大人……
菲林想,他这也算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一项夙愿,他成为了第二神官,他距离父亲当年的成就已经很近了——
但他不惜亲手把这种成就打破,甘愿只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神官菲林,去竞争十三人议事团中的一个位置,从而实现父亲的政治理想——
公平……
广泛的公正与公平。
“菲林哥,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可是……阿蒙神使大人来一趟也不容易。”穆莎娜半是请求半是提醒地说。
阿蒙神使?
菲林猛地醒悟,赶紧拉住妻子的小手站起来:那位……怎么能让那位在自家门外久等?
他很快就见到了昨晚救了他命的那位战神眷者南娜,陪伴着身份高贵的阿蒙神使同时也是下埃及第一王妃的艾丽希。
在她们身边,还有一位身材矮小宛若孩童,偏偏极其怪异地长着一张成年人的面孔,眼神锐利的成年男人。
穆莎娜明显有些怕这位皮肤黝黑的男士,将脸孔藏在了菲林身后。
“这位是……”
菲林一一行礼之后,有些犹豫地请教起矮小男士的姓名。
“我们进去坐下再说。”
艾丽希装作等不及要休息,赶紧带着她的随从们都进入菲林家敞亮的大厅。
等到主客都坐下了,菲林才注意到那位矮小男士左右上下地打量着他的住宅,并且不由自主地将身体藏进了一座巨柱后的阴影里,仿佛他本不习惯光明。
“菲林,今天我带这位萨提里来,是为了向你解释十年前你父亲的悬案。”艾丽希不带什么情感地开口。
听见你父亲的悬案,菲林的耳中同时响起嗡的一声,神使的话竟在他耳中反复回荡。他随即感到一颗心在迅速狂跳——
十多年了,连当年不谙世事的孩童都已经娶妻成家。
难道,再次见到这枚黑色箭矢的今天,终于有人愿意告诉菲林,究竟是为什么他那么小就被剥夺了父爱,失去了在父亲的羽翼照顾下长大的权利。
“他是乌陶人。”
艾丽希又补了一句。
“乌陶人?”
瞬间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变了脸色。穆莎娜不敢置信地睁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将萨提里看了又看。
而菲林却在心里生出警惕:乌陶人,背叛神,因为被神所背弃的部族;而那柄乌黑色的箭矢……
“昨天袭击您的人员中,有一人是我们的人。虽然没有伤害到您,但我们依旧为此向您致歉,并向您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如果以后再有人袭击您,那么一定不会是乌陶人。”
这样啊……人们刚刚稍稍放心,忽听萨提里甩出一句石破天惊——
“令尊大人,先任第一神官,正是我们乌陶人所杀。”
萨提里面向菲林,双手支撑在地面上,向他深深地行礼。
“那是我族上一任族长所接受的任务,在那场凶案发生时,我应当正是和你一样的年纪……但我现在已经接收了乌陶部族的族长之位,上一辈的责任理应由我悉数承担。”
“请告诉我如何才能补偿您的损失。”
“补偿我的损失?”
菲林突然将双拳重重地砸向他面前的木制矮几,发出咚咚两声巨响。
他随即将剧痛的双手撑在桌面上,弓着身体,低着头,口中低声重复着:“补偿我的损失?”
他的损失……
源自父亲的爱与教导;
早已流逝的童年时光;
明明可以相伴,却阴阳永隔的日日夜夜。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补偿他的损失?
仇恨陡然从心中腾起,年轻人硬生生将满眶的泪全都逼回;
他涨红了脸,面部肌肉扭曲,太阳穴处有青筋暴起,他听见狂躁的吼声回荡在脑海里、胸腔里、心里……
他要——他要——
他要……
“菲林……”艾丽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会干涉你做决定,但是我希望你在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能够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
“你是个成年人,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艾丽希的话总是那么不带半点感情。
穆莎娜的手也轻轻放在了菲林肩上,但马上被菲林甩了下来。
这位年轻姑娘小声对丈夫说:“您先想想父亲,父亲遇到这种情形,他会想什么,说什么,怎么做……”
一想到先任第一神官,菲林顿时跪下,他用双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将头埋在手臂中,额头抵在冰冷的矮几上。
父亲啊……
父亲会讲一大堆道理。
他会辨析每个人在事件中做对的和做错的,以此来厘定每个人的责任。
他说判断任何一件纠纷,都要看清事情的本质,既不能只看事情的结果,也不能让自己迷失于过程。
他会追求公平,广泛的公正与公平。
想到这里,菲林忽然觉得痛苦万分。
他明明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用来恨的对象,一个出气筒,他可以大叫大嚷着扑上去,用拳头,用牙齿,用刀用剑,将这些年他承受的所有痛苦与辛酸全都发泄在这个对象身上——
可他还是不能不约束自己。
因为这不完全公平。
泪无声无息地涌出来,最终转为低声呜咽。
穆莎娜用双臂温柔地抱住了丈夫,最终成功让他转过身,将头埋入她温暖的颈窝,然后放声痛哭,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情感。
在菲林的哭声中,包括萨提里在内,在厅中的每一个人都肃然起敬。
毕竟他们都在见证着一个年轻人正做出有可能是他此生最艰难最痛苦的决定。
最终,菲林奋力抹去满面的泪水,尽全力咽下喉中的哭腔,努力向萨提里开口:“乌陶人……身为人子,我不可能不恨你。”
萨提里绷紧着面皮,似乎他亲自面对族人曾经深深伤害过的家庭,也觉得十分难受,如坐针毡。
“但是,我真正想要的补偿是,站出来指证站在你们背后的那些,指使你们伤害我父亲的人,让全底比斯的人都知道,我父亲付出了什么,他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菲林几乎是用全身的力量说出了这句话,他说毕紧紧咬住下唇,似乎生怕自己马上反悔。
萨提里听到菲林的请求,怔了一下,转脸望向艾丽希。他很清楚,乌陶人出面指证过去种种,对于阿蒙神殿,和底比斯人对阿蒙的信仰意味着什么。
他却看见艾丽希无声颔首,竟然是同意了。
萨提里当即答应:“神官菲林大人,感谢您的正直与大度。我们会应您的要求,收集证据,指证当年的幕后主使。”
“另外,为了表达我们对您全家歉意,乌陶人会在未来五年内,像保护自己的家人一样,保护您和您的家人,并且还会保护您家中的财物,您无需再担心昨晚那样的事会继续发生,您家中也一定会家宅平安,无需再有任何忧虑。”
菲林和穆莎娜一听说将得到乌陶人的保护,都是惊得每根头发似乎都要直立起,小两口忍不住双手一拉,紧紧贴着坐在了一起,同时睁圆了眼望着萨提里。
这副景象十分滑稽,然而萨提里却渐渐流露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毕竟明明是他心怀善意与歉疚,好心提出的额外补偿。
艾丽希只得出面打圆场:“乌陶人是拜斯神的直系后裔,神明能够庇佑你们的,萨提里他们也能做到。”
穆莎娜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即转向了乌陶人,这个年轻姑娘对拜斯神非常熟悉,一听艾丽希这么一说,立即脱口而出:“那敢情好!”
菲林虽然心中还有几分疑虑,但见到艾丽希也如此说,他自然也不会质疑。
毕竟萨提里今天能够亲自上门,自承其罪,已是不容易。菲林已知阿蒙神使已经为此做了很多,他不应再苛求什么。
如今唯一需要做的是将十三人议事团的筹办工作继续做下去,并且做好。
另外,就是向那躲在幕后操纵他人生死,真正的凶手全部揭露,完成复仇。
一时间事情说定,萨提里先一步告辞,他在菲林对面撑了这么长时间,但凡内心脆弱一点的也会崩溃。
在他离开的时候,这名矮小的努比亚人竟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与人和解,也并不是一件完成不能达成的事。
而菲林在默默目送努比亚人离去之后,转身面向艾丽希,面色郁郁,低沉开口:“神使大人,按照您所知,真的有冥界吗?”
他不等艾丽希回答,就自顾自接下去说:“我真的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身临冥界,见到父亲,他能夸我一句:菲林,这次你没有做错……”
说到这里,菲林鼻音浓重,赶紧低下了头。穆莎娜在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与鼓励。
坐在小夫妻俩对面的艾丽希闻言点了一下头,说:“我可以以亲身经历告诉你,真的有,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