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与艾丽希森穆特等人事先商定的计划,赫梯王子卡尔夏手中托着指南树枝,走在阿西乌特城的街道中,他手中那枚表面乌沉的古老树枝似乎并不需要他刻意托举,而像是飘浮在空气中一样,尖端坚定地指向前方,引领着众人向前。
令人略感几分诧异的是,随着这支人员混杂的探险小队步步前行,这枚指南树枝的尖端渐渐向上扬起,与地面形成了一个倾角。
然而这一点卡尔夏并没有留意——他总是对这枚指南树枝太有信心,坚信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跟在卡尔夏身后几步之外的卡拉姆则一边走一边翻动他的褡裢,一边翻一边自言自语:“界石这东西,一听就很沉重。所以我们要找点工具。”
他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随手交到身边一个王室卫士打扮的大汉手中:“喏,这是撬棍,这是举重杆……这些是一千年前,先王修造大金字塔时,民夫们就已经在用的工具。这几样都是那时流传下来的物品,据说有神力加持……”
他的儿子罕苏正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冒险者首领卡尔夏说话。
小小年纪就伶牙俐齿的罕苏总是喜欢把冒险者说的大话怼回去。
然而就在这时,就在卡尔夏回怼的时候,话说到一半忽然哑住,似乎他的声音瞬间全堵在嗓子眼里。
哑了的不止卡尔夏一个,整片街道一时间变得如空无一人般寂静。
卡拉姆撞在了前面突然停下的森穆特身上,连忙说了声对不起,却始终没有听见森穆特的回答。
卡拉姆这时才察觉出不对:整个行进的队伍都停下了,却没有人出声。似乎有巨大的压力将整个队伍笼罩于其中,以至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卡拉姆抬起头,顿时也看见了这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枚巨大的方形石块,正悬在前方街道正中的高空中。它距离地面大约有六十到七十腕尺高,下方没有任何支撑,完全悬浮。
这枚巨石表面被一条无形的线分作两半,半面是明亮的金色,似乎正反射着耀眼的日光,另外半面则是暗哑的苍黑色,黑沉到似乎能吞噬光线。
石块似乎正围绕着自身内部的某一条轴以一定速度旋转。于是反射光线与吸收光线的两部分正反复交替。
悬挂在暗沉看不到日头的天幕上,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枚即将升起或者陨落的星星。
这难道就是分隔生界与冥界的界石吗?
卡拉姆身边的卫士向这位工匠转过身,向他同时举起手中的撬棍和举重杆,那意思似乎在请教:哪一件工具能用呢?
卡拉姆的表情宛若痴呆——哪一件也用不上啊。
当初他听艾丽希说起界石移位,想着就是界石被人挪开,放置在几腕尺开外的地面上。
哪怕那界石再重,凭借他们这么多人,还有他手中的工具加持,将之归位应当是分分钟的事。
可谁能想到,这枚界石竟被搬到了半空中。
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似乎给了整个队伍里所有人一记沉重的打击。
令他们同时感受到绝望与恐惧这两种情绪——将界石归位,这个任务说起来轻描淡写,可现在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人人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这不是人力所能为之。
只有神明能够在人世间降下如此可怕的惩罚。
领航者格里高顿时双膝跪下,迅速开始祈祷。他的惊恐与虔诚迅速感染了他人,队伍中不管是埃及人还是赫梯人,瞬间跪下了一大片。
赫梯王子卡尔夏很快恢复了理智,他看了看手中指南树枝的指向,很肯定地做出判断:“是的,这……就是那块界石。”
几乎与此同时,艾丽希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南娜和森穆特一左一右同时跟上。
卡尔夏愣了片刻,赶紧将高高扬起、指向空中巨石的指南树枝交给随行人员收起,自己紧跟在艾丽希身后。
几名首脑同时来到空中那枚巨石下方——
艾丽希望着地面上一枚约有七腕尺宽、十腕尺长的深坑开口:“就是这里了。”
森穆特也扬起头,看了看那枚巨石的形状大小,同意地点了点头:“您所说的复位应该就是让它回到这里了。”
大祭司仰头看了看那枚巨石的高度与方向,果断地伸出手,手中立即具现出一枚长长的绿色纸莎草茎。
他将纸莎草茎挥出,在巨石正下方探索一圈,得出结论:“可它看起来是完全悬空的。”
这枚分隔生界与冥界的界石,此刻没有借助任何下方的外力支撑,就这么悬在半空中。
森穆特又小心翼翼地挥动纸莎草茎,似乎多少感受到了一些阻力,但又完全看不见有形的介质——纵然是掌握一切知识的大祭司,遇到这种情况也皱起了眉头。
众人自下而上仰头观望,也看不见任何物品在空中托着、拽着、吊着这枚看起来巨大而沉重的物品。
卡尔夏在一旁插嘴发问:“你们为什么不思考一下它究竟是怎么到那上面去的?又是谁把它弄上去的?”
卡尔夏身旁一个明亮的男童声音代为回复:“现在思考那些,有用吗?”
插话的是罕苏,这名少年成功地令卡尔夏再次噎住。
是谁动了界石,这有太多可能——当务之急是找出将界石归位的办法,再说其它。
于是艾丽希一伸手,她眼前顿时具现出一排整齐排列,倾斜向上的透明阶梯。
她刚要迈步,南娜赶紧将她拉住:“小姐不可,您的身体……”
艾丽希一偏头,发现周围的人明显都流露出受到惊吓的眼神。
的确,眼瞅着那枚界石悬挂在相当于后世七八层楼的高空,却让她这么一个身形已显出沉重,走路时不时需要伸手扶腰的女性独自一人上楼去查探究竟。
南娜第一个就不答应。
此前卡尔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小孩呛住,心里已经积攒了相当多的郁闷。
此刻他施施然向艾丽希略躬了躬身,笑着说:“第一王妃殿下,这点小事,让冒险者为您效劳吧!”
他没等艾丽希答应,一个箭步先蹿上了艾丽希具现出的透明阶梯。
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卡尔夏此刻确实潇洒。脚下似乎没有半点支撑,就这么凭空迈步,徐徐向上。
但是卡尔夏本人却胆战心惊。
他瞬间只觉得他脚下没有半点支持——虽说曾亲眼看见艾丽希一挥手,眼前就凭空出现几乎完全透明的阶梯。可是随着脚步逐渐抬高,卡尔夏突然失去了信心。
这个女人面前随随便便就冒出来这么多阶梯……到底靠不靠谱呀?
向来信心满满的赫梯王子,一旦失去了信心,他脚下顿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从空中摔了下来,啪的一声,姿势相当不优雅地摔在地面上。
好在他一跃而上,也还没沿着艾丽希具现的楼梯爬得太高。即使摔下,也没有大碍。
艾丽希在一旁叹息了一声,开口向卡尔夏解释:“冒险者,这咒法是专为我自己设计的,也只有我本人能够利用它上楼下楼。之前没有向你解释清楚确实很抱歉。”
这也进一步帮助她弄清了相似律的本质——相似律确实是建筑在相信效果这一类精神层面心理作用的基础上的。
就拿上楼来说,她自己使用的咒法,用来让自己上楼,势必确信这些阶梯绝对不会令她失望。所以无论身处多高,这些阶梯都不会消失。
但如果他人攀登她具现出的阶梯,只要心中出现一点点怀疑,这种咒法马上就会消失。
因此上楼下楼和翻墙,基本可以确定是艾丽希本人独自拥有的咒法,使用时不能由他人代劳。
她还有另外一个选项,就是继续使用荷鲁斯之眼,让自己的灵体离开躯体,爬上爬下就都不受阻碍——
可还是那个问题,她真的想让她的灵体直接出现在森穆特和卡尔夏这两位面前吗?
南娜也冲艾丽希摇了摇头。
战神眷者这是在表达关切:此地危险,小姐最好能够避免灵体离开躯体。
这就基本否定了艾丽希亲自出手的任何可能性了。
艾丽希转过脸,她本能想要找森穆特商量一下,正好看见森穆特立在街道当中,眼光越过纷纷跪地祈祷的其他人,注视着队伍最末的那名苍白少年——孔斯。
孔斯像刚才一样,正坐在路边抠脚。他从不穿鞋,永远赤足走路,此刻似乎正试图把扎进脚心的木刺一类物品给抠出来。
那枚高悬在空中,令众人心惊胆战的界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令几十名成年男子浑身战栗,心怀恐惧地跪在它面前祈祷——却唯有孔斯一人毫不在意,专心抠脚。
艾丽希看见森穆特的眼光,忽然想起她后来收留孔斯的时候,已经与森穆特告别,大祭司其实并不知道这苍白少年就是孔斯的另一半,只要受到致命威胁就可以会变成半人半鸟形态的杀戮者。
于是她开口,与森穆特低声交谈几句。
森穆特显然很吃惊,在艾丽希的劝说之下,却又很快被说动,终于迟迟疑疑地答应下来。
一时间南娜也加入进他们的讨论,并且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但艾丽希十分坚持,又有森穆特在旁解说,南娜的态度顿时有些软化,十分犹豫却又十分担心。
“就这么说定了!”
艾丽希抬头看了看天色,果断应道:“不能再等了。”
她有预感这事情再拖延下去只会让所有人都陷入险境。
于是艾丽希伸手将一枚形似迷你枕头的护身符交到南娜手中,并且嘱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着急使用,你要相信大祭司大人的实力。”
南娜接过迷你枕头,却嘴唇翕动,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
而艾丽希转头对森穆特说:“大祭司大人,拜托您了。”
森穆特肃然颔首:“小臣一定尽力而为。”
早已从地面上爬起身的赫梯王子卡尔夏此刻只觉得现场的气氛有些莫名其妙,他差点儿没脱口而出问:“你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生离死别吗?”
只见艾丽希缓步向队伍后面走去,南娜则满脸谨慎,一手持有那枚迷你枕头,远远地跟在艾丽希身后。
“斯孔——”
艾丽希轻声唤着抠脚的苍白少年。
被称作斯孔的孔斯转过身来,他那双黑白分明微微突出的双眼紧紧盯着艾丽希,似乎在问:“有什么事吗?”
“你还记得我吗?”
孔斯嗖的一声跃起,站在艾丽希跟前,顺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面露笑容,伸出一枚手指指指艾丽希的心口,木木地开口:“你——心好……救了斯孔!”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卡尔夏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么漂亮的女人,换谁也不能忘了呀……”
谁知就在此刻艾丽希手中忽然具现出一枚几乎透明的长剑,剑尖倏地指向孔斯的右肩处,在将将刺破皮肤的位置停住。
卡尔夏冷不丁也被吓了一跳,恢复冷静时他竟又忍不住评论一句:“这下更不能忘了——”
孔斯确实也不可能忘记这一点,在感受到杀意的一瞬间,孔斯身体的形态发生了变化。
他的双眼开始充血,变为赤红,脑后的黑发渐渐化为黑色的长羽。
一对翼展庞大的黑色羽翼从他两边肩胛处伸出、张开,腾起激烈的气流。他的双手变黑、变硬、变形,终于演化成为利爪的形态。
杀戮者孔斯——
这一次他没有马上被南娜或者艾丽希手中的安眠护身符所催眠,他保持着清醒,口中嘶声突出两个字:“是你——”
“是我!”
艾丽希毫无畏惧地站在孔斯面前,她右手中那枚具现出的冰剑并未像上次那样刺入孔斯的右肩,而是将刺未刺,手下留情。
孔斯却不像她这样谦让,他那副属于杀戮者的手爪已经高高扬起,锐利的指尖反射着光线,只要伸向前方,在艾丽希颈间轻轻一划,瞬间血花绽放,艾丽希这条小命就要了账了。
然而这位杀戮者僵在当场,似乎有什么在无形之中束缚住了他的手臂。
孔斯那对血红的眼睛圆睁,眼珠突出,几乎快要跳出眼眶。
他龇着牙,口中不断发出类似嘶嘶的声音,似乎在歇斯底里地呐喊,抒发心中的痛恨与郁闷,可就是没办法再将手爪向前伸上半腕尺……
卡尔夏在旁指指点点:“哦,哦,原来是这样——”
在艾丽希身边,战神眷者南娜正万分紧张,手中举着那枚迷你枕头,随时准备催动灵性,让异变为杀戮者的孔斯陷入安眠。
而艾丽希的另一边,大祭司森穆特正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孔斯,他那一双金棕色的眼眸极其专注同时也极其坚定。
这名大祭司显然正在运用他的某些特殊能力。因为此刻这位的额头上竟出现了细细密密的汗水——若不是卡尔夏在一旁游手好闲地旁观,倒也不容易发现这一点。
“你记得我。”
艾丽希声音坚定地开口。
孔斯:“嘶——”
“你曾经想杀我,但是却被我所救。”
“你心底一直记得我曾经重创过你,但这已经被我救你的行为抵消。你没有理由因此再记恨我!”
孔斯:“嘶——”
“而你现在,早已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杀我,你只知道要紧紧地跟随我,这是因为——”
“追随我,才是你的宿命!”
艾丽希一句话说出口,孔斯突然向后退了数步,眼中流露出愤恨的眼光,口中发出嘶声,似乎在说“不,不,不……”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卡尔夏耸了耸眉毛,似乎在说:“咦?谈崩了?”
只见孔斯背后那幅巨大的黑色羽翼猛地张开,他整个人也随之腾空而起,瞬间已经飞至半空,堪堪与那枚高悬空中的界石比肩。
而他那张开的巨大羽翼,刷的一声就甩上了悬空的界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