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隔绝一切的黑暗里,艾丽希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有一只名为恐惧的怪兽正在蠢蠢欲动。
一声尖叫将将卡在她的喉咙口,随时能冲口而出——
她似乎在一瞬间理解了当初那些在丰收节上捂着脸开口尖叫的民众们——
当内心充满恐惧,就算用双手紧紧捂着脸,手背上照样能裂开一张用来呼号的嘴,作为恐惧的宣泄途径。
但艾丽希还是把这种浪费体能、影响理智的举动给压了回去。
毕竟害怕也不顶事啊。
艾丽希盘膝坐下,索性闭上眼,伸手捂住耳朵,暂时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失明失聪这件事。
反正只要她不睁眼,就可以当自己没有瞎;
同样的,不松手,就可以当自己不是聋子。
在观照内心的同时,艾丽希的恐惧渐渐平息,理智重新占了上风。她开始分析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她看来,现在出现的情况有两种可能:
一是她的躯体还留在原地,在王船上,但是她的灵体被掳走了。
二是她的身体被人用特殊的方法瞬间转移,来到了一个完全封闭、完全黑暗的空间里。
哦不,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以上两种情况叠加。她既被人掳走,离开了王船,又被屏蔽了所有感官,控制住了灵体。
就第一种情况而言,艾丽希不算太担心——只要她的身体还留在王船上,有南娜和神符尤米尔在,他们总能想出办法,把她给找回来。
但艾丽希认为是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她能够使用荷鲁斯之眼,说明她和身上佩戴的荷鲁斯之眼护身符是物理联通的。也就是说,她和她身上的物品在一起。
但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甚至是第三种可能,那她就麻烦了。
艾丽希在黑暗中继续坐了一会儿,尝试恢复自己的感官。她暂时摒弃了视觉与听觉,她向周围伸出手,去体会周遭空气的流动,尝试去摸索自己所坐的地面……
大约一刻钟之后,艾丽希略感沮丧地放弃了尝试。
她一无所获。
自己就像是身处一间条件严格的实验室里,这里没有光,没有声波,没有任何空气的流动……
又或者说,她就像是活在原初,也就是第一时间之前,造物主还没有创造世界的时候。
想到这里,艾丽希竟对整这件事好奇起来。
她想:要看清自己究竟身处在怎样的一个空间里,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她还从未尝试过——
就是用荷鲁斯之眼观察自己。
这种举动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她不知道用荷鲁斯之眼指向自己会出现什么后果。
这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照镜子,还是说她会因为用自己的灵体观察真实的自己而陷入疯狂?
艾丽希等待了一会儿,她周围的环境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南娜他们遇到这样的变故肯定已经急疯了。
艾丽希伸手至胸前,握住了那枚绘有荷鲁斯之眼的护身符,果断催动灵性。那枚荷鲁斯之眼再次向外析出六边形的光线。
而艾丽希默念指向——
“指向,我所在的空间表面,正对着我右面侧后方的位置。”
她长了个心眼,没有让自己出现在正面面对自己的位置,这样或许能有个缓冲。
毕竟是侧面观察自己,一旦察觉有什么不对她还可以马上从荷鲁斯之眼里登出来。
当然,这种指向也不一定有效。
它有一个前提:她所在的必须是一个封闭空间,存在墙壁,才能有墙壁表面。
但万一不成功,艾丽希也就能推断出自己所在的环境没有边界。
艾丽希确定了指向之后,她的荷鲁斯之眼迅速将她的灵体带入。
几乎是一瞬间,艾丽希感觉到自己无声无息地浮现在了某一处墙壁表面。
成功了——
艾丽希还来不及高兴,她马上意识到看见了自己,坐在黑暗中的自己,似乎唯有她的躯体正身处高光之中。因此艾丽希毫不费力就能看清她现在的状况。
“咦,我的侧脸还挺好看!”
是的,闭目盘腿,坐在一团黑暗中的年轻少妇,确实拥有一副极致美艳的外表。
她的妆容并不繁复,也没有佩戴太多首饰,甚至因为近来身体的变化,她并没有穿着埃及女性通常穿着的贴身筒裙,而只是一件松垮宽大的袍子——
但她确实很美,面庞轮廓鲜明,五官比例精准,皮肤娇嫩得似乎能透出水。
她的颈项修长,此刻正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女性的柔美气质和身为王室成员的贵族气概。
但她却又是缺乏生气的,年轻女人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一团死寂。毕竟她的灵体已经从躯体中分离出来,正从旁打量着自己。
艾丽希赶紧摒弃自己那些臭美的第一反应。
她回忆起以前看过的透视学书籍,理论上,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眼中显现的大小,从而判断出对面的自己距离她现在浮出的墙壁大概有多远。
目测距离在七八米的样子。
到这时,艾丽希已经心定了,她不再惊慌。
还是那句话:小场面——她并没有进入虚拟空间或者是回到第一时间之前,她依旧身处一个有形有质的空间。
如果艾丽希反复使用自己观察自己的方法,继续探测自己上下左右的空间,那么就可以得出整个空间的大小。
但艾丽希并没有急于这么做,因为知道空间的大小。对于她脱困并没有显而易见的用处。
她的灵体沉默着,悬浮在墙壁上,继续冷静地观察这个空间的一切。
同时她的灵体也在尝试恢复自身的各种感官,听觉、嗅觉和触觉。至于视觉,艾丽希在第一眼看到自己的时候,已经确认恢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片黑暗而沉寂的空间依旧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但艾丽希努力让自己保持耐心,冷静地观察着这片空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变化。
忽然,在这片空间的一角,突然出现了一点点亮光。
那团光线微弱、幽暗,可那是这片深沉空间里唯一的一点变化。
艾丽希的视线迅速转移至那里,那点黑暗中的幽光却像是受了惊吓,瞬间消失了——艾丽希直接扑了个空。
根据阿努比斯祭司晋升仪式上的经验,艾丽希能认出,这一点幽光,正是所谓的灵——一个胆小的灵。
不要着急,艾丽希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尽力让自己的灵体面带微笑,保持一种友善的态度,免得将这个空间里可能出现的胆小的生灵就此吓跑。
她告诫自己要保持耐心、尽量徐徐图之;她告诉自己,同样是来自快节奏生活的现代,碧欧拉能做到的事,她又凭什么做不到呢?
于是,她的灵体就这样带着微笑,静默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保持不动。
果然她的策略是正确的,很快,空间的另一角再次出现了一点光。
艾丽希没有移动,甚至没有转动目光。
一点,两点,三点……
越来越多的细小幽光从黑暗的空间中亮起。它们遍布于艾丽希躯体的四周,头顶上也有。
它们在靠近,它们似乎也很好奇,正在好奇地围住艾丽希。
艾丽希的灵体看似没有任何举动,事实上她缓慢地控制住自身,正从墙壁中一点一点地浮出。
当她整个灵体完全脱离墙壁的时候,她已经来到这些细小光点们中间。
她完全放低了姿态,承认自己只是这世间一枚最普通的灵。
她尝试去感知它们,也敞开心怀,任由它们毫无障碍地感知自己。
渐渐地,它们在艾丽希眼中开始拥有形状。
小小的一个个身躯,拥有散发着浅淡光线的四肢,微小且看不清形状的头部。
头部的形状也越来越清晰,艾丽希似乎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人类,也有别的动物,这里有很多种动物,胡狼、鹭鸟、野兔……
那是一个又一个,微小的灵魂。
在这里,所有的灵都是平等的,凭借意识沟通,不区分人与动物。
在神明依旧行走于人间的年代里,曾经在这里逗留过的人们、动物,神明经过这里的时候,他们的一部分灵魂就此被投影,被永远留在这里,附着在这座洞窟的墙壁上……
洞窟吗?
艾丽希的心悄无声息地发问。
很快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是的,这是一座洞窟。
也就是说,她竟然被从在大河上航行的王船上,瞬间搬运到了这里——
大河?
光点在艾丽希面前渐渐群聚起来。她意识到它们想要了解大河。
于是她集中精神,开始回想她陷入河岸之前见过的大河:日头暴晒下河面上蒸腾起的水雾,挥之不去的湿润气息,一桨划过水面裂开泛出的无数泡沫,在阳光下反射出晶莹的七彩光线……
哦,大河……
在这一瞬间,艾丽希感觉到了她的被理解——
无数的灵在回答她:我们也见过的,水面、丛生的水草、从水中跃出仿佛带着羽翼的大鱼……
艾丽希心头一喜:这证明她应当没有离开太远,想办法脱困之后应当能很快回到大河畔,与南娜重新会合。
她加快了与这些灵的对话,同时她在意识里反复强调她的感官:大河那永远单调而重复的涛声,鼻端萦绕着的水腥气,冰凉的水花飞溅在脸上……
你会好的,你会重新见到你的大河的……
艾丽希听见身边的灵在安慰她:你会好的。
谢谢你们,我萍水相逢的朋友们——
艾丽希心里这么想着,重新将意识收归自身,开始将注意力专注于自己,审视起自己的精神状态。
最明显的变化是恐惧。
曾一度高涨无比的恐惧此刻已像潮水一般退去。因为她不再感到孤独,所以有足够的信心去控制恐惧,让它为己所用。
她的感官在回忆的刺激下也开始逐渐恢复知觉,她正强烈地渴望着感知:她深知自己身处于已知世界中的某一个空间里。但是她的灵魂被一层屏障所笼罩,所约束——
艾丽希的意识开始左冲右突。她努力在找一个洞口、一条通道、一丝缝隙,好让她被拘在此的灵魂重新获得自由。
她突然发现,她身边的灵也正在跟随她一起行动,她和它们……
所有人,不,所有灵都正在模仿她的举动,在和她往同一个方向运动。
它们会撞在屏障上,然后被弹回,和她一样;
但是它们并没有一丝气馁,相反还有些兴高采烈;
它们似乎并不把这看成是徒劳无功的运动,而是一种独特的舞蹈。
曾几何时,它们在宁静的月光下,在呼啸的夜风中,在向创世的神明表达敬意和祈求的时候,也曾跳起这样的舞蹈;
迈向生命的舞蹈。
这些沉寂了百千万年的灵魂们,此刻它们似乎也像艾丽希一样,渴望听见奔腾不息的河流、看见泡沫被阳光映出的色彩,还有……光——沐浴在光线的照耀之下。
就在这个时刻,艾丽希忽然听见黑暗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也无法用任何动物发出的声音去模拟。
但这个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以及一点点的好奇,艾丽希感知它之后,心中自动将它翻译成为一声:咦。
紧接着,黑暗崩塌了。
光明乍现,随即如潮涌而来,紧接着是声音——
艾丽希的灵体顿时承受不了。
她此前一直待在绝对黑暗与绝对死寂中,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到猛烈的击打,似乎能将她击碎。
好在她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她直接登出了“荷鲁斯之眼……”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而艾丽希的躯体此刻还维持着紧闭双眼,伸手捂住耳朵的状态,这帮她躲过了感官刚刚恢复时的第一波冲击。她的灵体妥当地回归身躯之中,脑袋也不知感知疼痛。
但艾丽希心中涌起难言的遗憾。
她的朋友们,在刚刚流逝的时间里曾经和她友好交流,甚至曾和她并肩反抗,帮助她摆脱那层无形约束的灵……大约会在光明出现的一刹那完全消散吧。
艾丽希最先恢复的应该是触觉。她感受到所坐地面的凹凸不平,甚至令她觉得怎么坐都不舒服。
艾丽希轻轻地松开双手:耳边依旧是安静的。但她已经可以听见气流穿梭山谷的摩擦声。看来她确实置身于一座山洞里。
她缓缓地睁开双眼。
她的确身处一个岩洞中。
这里的地面起伏不平,完全由土黄色的砂岩构成。此刻岩洞中泛着温柔的光,是已然西斜的日头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顺着崎岖的洞口投射入内,将洞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橙子表皮的颜色。
艾丽希扶着地面缓缓起身。
她的一切知觉,一切感官,已经全都回来了。
“感谢你们,我的朋友们——”
在这一刻,艾丽希唯有以自己的方式,向曾经帮助过她的灵表达感激。
这句话她刚刚说出口,艾丽希的视线停留在岩壁上。
她看见了砂岩构成的洞窟岩壁上,一个棕红色,巴掌大小的图形。
那是一个人——一个用清晰的棕红色颜料绘制在石壁上的人。
他拥有清晰的躯干与四肢,尽管微小的头部依稀难辨,可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这个欢快的人。
他身体水平,正伸展着四肢。这简单的岩画却极富动感,画中人似乎正欢快地拍打着水面,在水中尽情游动,如此自由,如此无拘束。
寥寥的色块与线条,却让勃勃的生机跃然于石壁之上——
这是岩画,看表面的风蚀痕迹,这些岩画从它们被画在岩壁上到艾丽希现在所站的这个时代,少说也有数千年。
这一刻,艾丽希心中油然而生亲近。
果然是喜爱水,向往大河的先民们,他们在这岩洞石壁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也留下了自己的一小部分灵魂。
在洞外呼啸的风声中,在时光的流逝中,他们,它们……渐渐地成为永恒。
她转头,看向这个洞窟内其它各处。
映入眼帘的,是越来越多岩画:水中泳者,站立着的人,胡狼、鹭鸟、野兔……
似乎曾经落入她眼中的灵,此刻全部以岩画的形式又出现了。
艾丽希的眼光顿时再也挪不开了,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她认得这个地方,是一处著名的岩画古迹,她以前曾从书中读过。
它有个名字:泳者之洞。
这个洞本身或许并没有那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它的位置,在现代的埃及与利比亚交界之处,在撒哈拉沙漠之中,距离尼罗河的位置,至少有……上千公里。
大河上,王船早已停止了行驶。水手们全都呆在原地,有些人痛苦的抱着头,有些人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王妃会在眨眼间从王船上消失。
他们检查了整条王船,甚至还有人跳下大河,潜泳寻找,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御用领航者格里高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完了完了完了,他的膝盖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因此软软地跪了下去。
而战神眷者南娜,此刻已将她的硬弓拉满,带有净化之力的黄金箭簇对准了苍白少年孔斯。
她嘶声大吼着怒问:“你说,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孔斯没有答话也不准备答话,他微微突出的双眼此刻正紧紧地盯着南娜,眼里有一抹猩红的血色正慢慢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