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希闭了一会儿眼睛,才假做幽幽醒转的样子,慢慢睁开双眼,望着她卧室顶部装饰着的木制拼接天花板,淡淡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
刚才那个怒不可遏的声音来自于大神官夫人。
这时她听见了艾丽希的声音,瞬间转怒为喜,柔声开口:“殿下醒了就好了。我刚才进入殿下的寝居,见到殿下怎么叫都叫不醒。而您的贴身侍女却又一直在阻拦,一不准我进屋,二不准我叫醒您……”
艾丽希优雅地伸出一只手臂,大神官夫人抢上要扶,这只手臂却落在了乌拉尼娅手上。
乌拉尼娅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扶艾丽希坐起来。
艾丽希的视线扫过这名贴身侍女红肿的面颊和眼泡。
事实很清晰,大神官夫人突然向进屋看女儿。但是乌拉尼娅记得艾丽希的吩咐,不让任何人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进入艾丽希的屋子。因此挡了驾,惹恼了大神官夫人。
大神官夫人随即给了贴身侍女一巴掌,然后闯进了艾丽希的卧室,正好艾丽希的灵体离开了身体,在荷鲁斯之眼中,大神官夫人自然怎么叫都叫不醒她。
艾丽希心想:这确实是使用荷鲁斯之眼的一项隐患,下次确实要留意。
再回头看这件事,身为人母,大神官夫人的焦虑心态可以理解。
但是她不该一言不合就违背艾丽希的命令,更加不该打人。
艾丽希在心里叹息一声,心想:耽搁了好久没做的事,要不今天就做了吧。
于是她再次抬起双眼,望着室内的天花板,同时冷淡地开口:“您是我的母亲,所以,您就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寝殿,殴打我的侍女,是这样吗?”
乌拉尼娅听见王妃在发话为自己撑腰,精神稍振,哭得红红的双眼终于不再流泪了。
大神官夫人很显然吃了一惊。
但是艾丽希表现得太自然太符合原身的脾气了,大神官夫人怔了怔之后,立即柔声开口解释:“乖女,阿妈是太担心你了……”
她这几声称呼确实在艾丽希心里激起少许涟漪。
毕竟在穿书之前,艾丽希几乎从没有被人如此亲昵地呼唤过。
母爱与亲情对她而言,如此陌生。像大神官夫人那样不计回报的关切,在艾丽希的生命里太稀缺了,以至于她并不怎么适应。
“阿妈失手打了你的侍女,阿妈来向她道歉。”
大神官夫人当即提起衣裙,转向乌拉尼娅。
乌拉尼娅一见这架势,顿时吓了一大跳,连连摇手拒绝,说她哪儿受得起这个。“夫人不再怪我就是了。”
谁知艾丽希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淡然开口:“既然夫人进了王宫之后无法遵行我定下的规矩。那么,夫人以后就还是不要进宫了。”
这话一开口,不止大神官夫人,连乌拉尼娅都愣住了。
只不过前者惊呆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凝在脸上。而后者则在流露出一丝感激与欣慰之后,赶紧低下头掩饰。
“殿下……”
大神官夫人颤声说。
“殿下还年轻,从未经历过生儿育女之事,总归需要阿妈……需要像我这样经过事的老人能时时在旁照料……”
大神官夫人表情急切,她分明还有很多话,诸如提洛斯如今另寻新欢,王妃如果不能顺利生下王子,地位堪忧之类,全都暂时吞下。
这位面相富态、保养得相当不错的大神官夫人,当即跪下,向乌拉尼娅道歉:“侍女大人,我刚才一时急躁,冒犯了您,请您千万谅解……”
乌拉尼娅吓了一大跳,赶紧从大神官夫人面前让开。
谁知这还没完,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大神官夫人伸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她用力之大,和刚才情急之下打乌拉尼娅那一下几乎没有差别,令她右脸迅速地变成通红。
这一下连乌拉尼娅都吓了一大跳,见到大神官夫人再次伸手的时候,这位贴身侍女赶紧冲上去拽住了她的胳膊。
艾丽希却完全不为所动。
“不需要——”
她不知是在说不需要大神官夫人的经验,还是不需要大神官夫人自打耳光来补偿。
“从今日起,大神官夫人不得再踏入孟菲斯王宫一步,如有违背,交由侍女长南娜处置。”
整个王宫都知道侍女长南娜是个死心眼,又对王妃忠心耿耿。
大神官夫人听见,一张脸顿时变得刷白,被打肿的右边面颊对比之下立刻显得更加红肿。
她熟悉亲生爱女的脾气,知道艾丽希向来说一不二,此事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大神官夫人只能低下头,勉强发出声音:“是……遵命……”
她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副哀恸的眼神令乌拉尼娅看了都觉心碎,贴身侍女求情似地轻唤了一声:“王妃……”
艾丽希依旧端庄地坐着,从她的眼神到面容再到坐姿,没有半点为之所动的样子。
大神官夫人再次低下头,终于缓缓转身,似乎要离开艾丽希的寝殿。
她在迈出门口的最后一刻,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艾丽希,最终还是没敢说,只能低着头,嗫嚅着对身边的乌拉尼娅说了句什么。
艾丽希听得清楚,大神官夫人是在提醒王妃的贴身侍女:今天的鸽子汤也一样炖好送来了,请务必让王妃食用……
到此刻,艾丽希终于有些绷不住,她偏过头,用手撑住额角,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曾给过我真诚的关怀……
想到这里,她突然睁眼,开口道:“等一下!”
她没有去看大神官夫人那张喜悦满溢的面孔,而是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瓢冷水。
“您的庄园里豢养的那些卡,名义上是仆人,实则是奴隶。”
“回到您的庄园,让他们成为平民身份的雇工,改善他们的待遇,否则大神官和您就等着来自王宫的处分吧。”
大神官夫人的喜色倏忽散去,瞬间只剩一脸茫然。
大神官的庄园里豢养奴仆,并随意决定他们的生死,这确实不符合王国的法度,但却属于民不举王不究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第一王妃竟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做文章。
大神官夫人像是失了魂一样,慢慢地向外走。她的腰似乎迅速地弯下去,整个人似乎再也无法支撑似的。
艾丽希飞快地给乌拉尼娅使了个眼神,乌拉尼娅则一直在等艾丽希信号,一见到,贴身侍女赶紧从后追上大神官夫人,不由分说,将她扶起,缓步陪着,将她送出王宫去。
一时南娜从寝殿外进来,一脸唏嘘的表情。
侍女长用男人般粗豪的嗓音问艾丽希:“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艾丽希这时候已经叫人把大神官夫人事先准备好的瓦罐鸽子汤送来,无比珍惜地舀了一勺,送进口中,一边喝一边品味,心里正无比感慨:这么好喝的汤以后竟然喝不到了。
但听见南娜这么问,艾丽希只能回答:“长痛不如短痛。等到法老回来……大神官夫人就会明白了,这样对她比较好。”
她极少极少称呼大神官夫人为阿妈,那是因为穿书之前经历的影响,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属于母亲的这个位置。
但就在刚才,大神官夫人放下全部的身段尊严,向侍女道歉并自打耳光的时候,艾丽希突然有那么一点点触动:母爱……真的这么伟大,随时随地可以卑微到尘埃里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绝对怀疑自己是否可以真正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
“准备得怎么样了?”
艾丽希问南娜。
“只能说大致有些眉目。”
此前艾丽希在嗜睡期,就将不少在孟菲斯的事务都交给了南娜打理。战神眷者终日在外忙碌,将王宫交给了乌拉尼娅等人。
南娜记性甚好,将艾丽希交给她办的每一件事都汇报了一遍进度。末了又问:“小姐,你要见的那些人,从明日就开始见吗?”
艾丽希想了想,果断说:“从今日就开始见。”
她命南娜准备好了王船,召集了可靠的水手队伍,备齐物资,随时准备出发。
此外,艾丽希也打算召见孟菲斯城里的一些贵族、官员、大商人、重要人物……
说不上什么目的,只是打算了解他们的心性和特点,顺便混个脸熟。
另外她还有些人是要重点嘱咐的,比如萨沙和塔巴克这样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所有这些事,她需要赶在法老提洛斯和她的哥哥索兰回到孟菲斯之前完成。
鉴于提洛斯和索兰已经从塔尼斯动身,艾丽希理所当然地加快进度。
好在她已经告别了嗜睡症,如今能够以十二分的精力投入工作,各项事务的进度都推得很快。
除了这些日常事务之外,艾丽希和神符尤米尔合作,设计了一套咒法,是专供她登入和登出荷鲁斯之眼使用的。
由神符尤米尔挑选了一件具有少量神力的特殊材料,艾丽希请匠人把它雕琢成为一边开口的立方体,在立方体内侧绘制荷鲁斯之眼和六边形,只有普通护身符的大小,拴上铜链以后可以随身佩戴。
使用起来也很简单,艾丽希只要找到一个可供坐卧的地方坐下或者平躺。
然后默念指向咒语就能随时登入她想要抵达的地点,她的灵体就能通过荷鲁斯之眼,在这世上不同的地点之间,甚至在不同的梦境之间自由穿梭。
这样,艾丽希事实上就不再需要某个特定的房间来使用荷鲁斯之眼。
但是,她登入荷鲁斯之眼之后的安保工作显然也成为最重要的工作。
艾丽希选择向她最信任的侍女长南娜,透露了荷鲁斯之眼的全部特殊。
而向已经略看出稍许端倪的贴身侍女乌拉尼娅透露了一部分不涉及阿苏特的重要信息。
这两位在以后的日子里,将负责在艾丽希的灵体短暂离开身体的时候,好好守护她的身体。
在这段时间里,艾丽希每天晚上睡前的必修课是通过荷鲁斯之眼,了解一下法老提洛斯和大将军索兰的动向。
她把王宫里珍藏的纸莎草地图都翻了出来,提洛斯和索兰每经过一个诺姆,她就在地图上打卡。
她的猜测是,索兰将以法老巡视各诺姆为由,带提洛斯前往已被边境军控住住的那些诺姆,并胁迫提洛斯在各诺姆作出承诺,以安抚边境军和各诺姆。
在此之后,索兰就将与提洛斯一道,返回王都孟菲斯,在这里,提洛斯将完成一系列祭祀仪式,在神庙里确认索兰在那几个诺姆所获得的权力,也就是将生米煮成熟饭。
此外,艾丽希还猜测法老不会那么坐以待毙。而是会想办法在回到孟菲斯之前与索兰决战——
但是无论她如何暗中观察提洛斯,都看不出这位年轻的法老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咸鱼翻身,能从如此巨大的劣势中一举翻盘。
正当艾丽希忙于离开孟菲斯前的准备工作,也忙于跟踪法老和大哥的行程时,塔尼斯传来了重要的信号。
碧欧拉向她发来祈祷:“伟大的阿蒙神啊,我似乎……我似乎探听到了一点时间之石的线索。”
塔尼斯,碧欧拉的住处。
这位少女的居所在短短几天之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暂时驻扎在这座贸易城市的边境军已经迅速撤走。驻地附近由商户们自发搭建了新的简易棚子作为商铺,以弥补上次失火而造成的损失。
碧欧拉所居住的营帐不再有众多守卫没日没夜地看管。
相反,以雷恩为首的边境军大兵们,在少女所住的营帐外,围了一圈木制的栅栏,并在栅栏内挖了一眼清水井。然后就将这座营帐弃之不管了。
一小片土地、木栅栏、水井,再加上原先那座营帐,这就是碧欧拉在短时间之内能所获得的所有生活设施了。
完成了这项工作之后,雷恩带领他麾下所剩不多的士兵在塔尼斯转了一圈,将市场附近住着一位身负诅咒的少女这件事向所有塔尼斯的居民都宣传了一遍。
雷恩的宣传重点是:后果自负——任何人不经允许,触碰那名外族少女的身体。
因而出现了任何异变和死亡的情况,都后果自负,边境军对此概不负责。
按说,碧欧拉所住的营帐应该成为禁地。
但因为士兵们的宣传指向非常明确,触碰那名少女,才会触发诅咒。
一时间竟然有很多好奇人士跑到碧欧拉的住处附近参观,并且尝试与碧欧拉搭话。
碧欧拉的营帐外变得总是很热闹。
而雷恩每次经过时,都听见有人在问:“美丽的小姐啊,是哪个天杀的在你身上下了这么狠毒的诅咒。”
每到这时,雷恩都会一脸扭曲地把人都给轰走。
但是一而再再而三,雷恩自己也明白了——在卡图卢斯的死亡这件事上,碧欧拉是没有责任的。
应当担负责任的双方,一是在她身上设下禁锢的大将军索兰,二是无视这种禁锢想要把人带走的法老。
在整个事件中,碧欧拉和死去的卡图卢斯一样,都是受害者。
此外,碧欧拉还不得不接受诅咒延长至一年的厄运。她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努力地独自在此生活。
雷恩越想到这里,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作为一名忠诚的士兵,不可能认为统帅自己的将军和一向为之效忠的王是有错的。
在这种纠结与矛盾之下,雷恩越来越倾向于时不时地带给碧欧拉一点补偿,带给她一点美味的吃食,或者带几个大兵去帮她做一点必要的粗活,打水、劈柴、修整草地之类。
随后雷恩立即发现,没有守卫照料日常起居,没人帮她干活的这些日子里,碧欧拉的日子过得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
她有钱……
碧欧拉身上带着好几枚金瓜子,这种珍贵的物品通常都应用在大宗物品的交易中。比如成堆的小麦、数十桶葡萄酒或者上百桶啤酒时才会用到。
碧欧拉站在木栅栏的内侧,托着一枚金瓜子,请来了整个市场最德高望重的金匠辨认了金瓜子的成色,并以这枚金瓜子换来了某一座面包房在未来一年内每天为她供应所需要的面包。
雷恩心想:……傻子!
看着女孩儿苗条的小身板,她就是吃一辈子的面包,也用不了一枚金瓜子呀。
再说碧欧拉住在栅栏里,和塔尼斯的居民们约定了她不会迈出栅栏一步。
万一面包房老板拿着这枚金瓜子逃离塔尼斯,甚至不用逃离塔尼斯,只要搬到市场的另一头,碧欧拉也拿他无可奈何。
谁知与雷恩的猜想相左,自从约定的这天开始,面包房老板就每天规规矩矩地给碧欧拉送面包,风雨无阻,而且每天都会站在栅栏外和碧欧拉交谈一会儿。
再到后来,这老板除了面包之外,竟然会额外再给碧欧拉送来不少物资,新鲜的水果、禽蛋、牛羊奶……
甚至还送来了不少花种草种,由碧欧拉种植在她的营帐周围。几天之内,栅栏之内就气象一新了。
少女在营帐里的独居生活,比人们想象得要更为滋润。
而那座面包房一样供应着雷恩等留在塔尼斯的边境军们饮食。
几天一过,雷恩发现,这面包房的生意正在迅速地转好,面包房老板整日笑呵呵地站在用砖头和陶泥砌起的面包炉旁边忙碌。
又过了几天,面包房的老板甚至把那枚金瓜子给碧欧拉退了回来。
碧欧拉再三推却,面包房老板却表示他已经得到了很多,这么贵重的报酬,他真的不敢收。
“小姐,您这几天的指点,让我每天多赚的钱,已经足够支付您每天食物的开销了。再让我收这么贵重的报酬叫我怎么好意思?”
雷恩脸上一僵,心想这小姑娘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驱使那么多人为她心甘情愿地做事。
他可不知道,碧欧拉在他离开之后,压低声音问面包房老板:“大叔,拜托您打听的事,有点眉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