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祭司大人,您在向谁行礼呢?”

罕苏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好奇地望向森穆特。

“在向路过的神明行礼。”

森穆特一面回答,一面陷入回忆,嘴角情不自禁地浮上了温柔的笑容。

他回想起第一次遭遇神明的窥视,正是得到法老的召唤,匆匆赶回孟菲斯,用晓谕法占卜王妃命运的时候。

那时他甚至感受到了来自神明的警觉,才会坚持二次占卜,挽救王妃艾丽希的命运。

算起来,正是有了那一次的坚持,才有了与王妃后来的邂逅。

和她一起并肩,共同捍卫生命的那些日子,确实很难令人忘却啊。

罕苏仰头望着森穆特,尽管他年纪小,此刻也能感受到某种特别的温柔,像是一股暖流,迅速进入他的身体,瞬间流淌于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于是小男孩赶紧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污迹,大声说:“对您来说这么重要的神明,罕苏也要来行个礼。”

他学着森穆特的模样,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向森穆特刚才行礼的方向郑重鞠了一躬,然后歪过脑袋,望着森穆特俊秀的侧脸,问:“大人,这是哪一位神明呢?”

森穆特长眉一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罕苏:……不知道?还有您大祭司大人不知道的事?

“但我有感觉,这位神明一定很希望我能够完成手头的这一项工作……”

森穆特再次将眼光转回面前的两面残垣。那上面是两幅内容完全一样的文字:

左边是圣书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法老因为血脉里代代相传的神性能够直接书写与阅读,他作为图特神的祭司,利用自身的特殊能力也可以阅读。

右边是僧侣体,是圣书体的大幅简化版。埃及的神职人员可以通过使用咒语、仪式或者护身符书写和阅读。

咒语与仪式是神职人员代代相传的辛秘,轻易不会对外透露;

而能够帮助阅读的护身符则更为稀有,数量有限。

这一段时间里,森穆特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将圣书体和僧侣体加以结合与转变,能够让它们成为普通人也能书写或阅读的东西。

这是艾丽希带给他的启示——

她曾经毫无保留地把那些无比精妙的数字符号教给了工匠与民夫们。

她不止教给他们数字,还教会他们各种运算的方式,甚至还教会他们记录分数。

人们再也不用依赖荷鲁斯之眼的各个部分来表达几分之几了。

在她离开之后的这些时日里,森穆特亲眼目睹了这些数学工具的神奇功效——

它们令最低等级的民夫也能慢慢开始做一些属于工匠的工作,也令工匠的工作更有效率。

在重建萨卡拉的工程里,这种功效尤为明显。

但是森穆特很清楚:墙面上的象形文字。即便聪明颖悟如艾丽希,也完全无法阅读。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感知文字的情景。

然而这令森穆特不得不深思——

知识,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凭努力掌握的呢?

因此这位大祭司才生出念头,想要在圣书体与僧侣体的基础上,创造一种更适合普通大众的文字。

但即便是森穆特,面对这么复杂的文字也感到无所适从——

它们太神秘了。

圣书体几乎是高不可攀的天书,只能凭借阅读者特殊的感知能力,去感知文字之间蕴藏的神秘力量,当力量发生交互时,语意将自然明确。

而僧侣体虽然经过简化,可以较为容易地阅读,但受过长期教育与训练的神职人员,他们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不啻天壤之别。

森穆特没有任何头绪:要改造文字,谈何容易!而他只是一名小小的神之祭司……

此刻罕苏跟着森穆特一起,将目光转向两段残垣。他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求的光芒。

“森穆特大人……这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

在罕苏的认知里,这些都只是符号,和艾丽希教给他们的那些用来表示数字的符号都是一样的。

森穆特耐心告诉这孩子:这些都是文字。

“是在讲一个好玩的故事吗?”

森穆特淡然摇头:“不,相反,它很无聊。”

这两段一模一样的文字,是先代法老们向神明祭祀时的祭词,万一法老身体不适,需要由祭司或者神官代替宣读。因此才特别制作了一个僧侣体的版本。

罕苏乌溜溜的眼珠在两段残垣上转了几圈,孩子的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他就不关心了,转而望向森穆特:“森穆特大人,如果我想给我阿爹留句话,说我出去玩,日落前回来。但我一时又找不到能帮忙传话的人,我该怎么做?”

他那位老爹卡拉姆是个执着于干活的,对罕苏一向是放养。但是找不到儿子了又总是干着急。

森穆特此刻满脑子都是关于文字的事。

他将意识完全集中在两个表达上:出去玩,日落前。

出去玩……离开,不会太远,在附近,不用挂怀……

日落……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

他甚至闭上双眼冥想了片刻,再睁眼时,大祭司眼里终于有了些神采。

他在地面上绘制了两个简约的符号,一个代表出去玩,是一双脚正在迈动的形象,另一个代表日落前,一轮圆圆的红日悬在地平线之上,两枚虚幻的弧线预示着红日下沉的方向,与日出相区别。

这是在圣书体与僧侣体中都存在的表意方式,森穆特只是把它们都提炼出来,用最简洁的画法表现出来。

然后他把画法教给罕苏,并且要求这孩子:先去和卡拉姆约定清楚,这一对符号的意义,再用这个给卡拉姆留书也不迟。

罕苏笑嘻嘻地答应了,没过多久他又跑来。

“大祭司大人,妇人队的阿妈们也想要拜托您想一个符号——”

森穆特一听,竟然是来任务了,赶紧打起精神听罕苏描述。

原来专门负责做饭的阿妈们,今天晚上会做点好菜犒劳大伙儿。但是好吃的数量总是有限,阿妈们想要立个规矩——先到先得。

森穆特思索了一阵: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概念,比出去玩落日前回来要复杂得多了。

他将圣书体与僧侣体这两种象形文字中。但凡能够沾边的表达都想了一遍,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妥当而又简便的符号。

等候在森穆特对面的罕苏同时感受到了大祭司内心的烦乱,忍不住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皱着眉头,背着双手,低着头来回走来走去,这副姿态与森穆特此刻一模一样。

森穆特一时间失笑,自然明白自己对他人情绪的感染与控制能力似乎比以前又有所提高。

他摇摇头,随意在面前书写用的石板上用白垩画了一个符号。

罕苏一见大喜:“大人,先到先得,就是这个了吗?”

男孩飞快地捧起石板,撒腿就跑。

森穆特在罕苏身后喊他,要他把石板先留下来,罕苏却笑嘻嘻地说:“大人,不用费事,我只要让阿妈们记住这个,她们就能以此教训所有的阿叔们,谁都不敢忘!”

罕苏灵活,瞬间跑得完全没影。留森穆特一人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残垣断壁中完好保留的石像。

刚才罕苏的话,令他陡然悟到了点什么,却又混沌含糊,一时想不清楚。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日头西斜,将他的身影拖长。

突然,森穆特身边,萨卡拉的废墟之上,飞鸟迅疾无比地一飞冲天,野兔欢快无比地四处纵跃,妇人队精心饲养的羊羔们蹦蹦跳跳咩咩直叫……附近正在收工的民夫们更是纷纷直起身,相互看着对方傻笑——

森穆特想通了一个关窍,他的愉快便像是在地底被压抑了许久的喷泉,一下子喷薄而出,迅速感染了整个行宫地区。

至此,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关于文字他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一是了解这些每天忙碌的普通人,他们需要传递什么消息;

二是为他们设计尽量简约好记的符号,构筑在日常使用的语法之上。

能够从圣书体和世俗体直接衍生固然好,不能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毕竟只要约定俗成,所有人一致公认这些符号表达特定的含义,人们就能够借助这种符号交流、传递信息。

这不就正是文字的意义?

森穆特想通了这一点,顿时神清气爽,大袖飘飘地向民夫们的暂住地走去。

夕阳将他一身洁净的亚麻长袍染成了好看的橙红色。而远处,营地上空炊烟袅袅,香料与油脂的香气扑面而来。

艾丽希在皇家司库的所作所为与丰收节上发生的惊魂一幕,被代理祭司萨沙简要记载在纸莎草书信中,由法老卫士携带,乘坐快船沿河顺流而下,前往塔尼斯。

就在法老卫士要将信送到法老手中的时候,他连人带信都被索兰截住了。

最终,在法老的严正要求下,和在法老卫士的坚持之下,这名卫士站在索兰的大营中,当着法老、大将军和军中将官的面,把孟菲斯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萨沙选出来送信的这名卫士口才不错,加之又是丰收节事件的亲历者之一,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栩栩如生。

而法老在旁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艾丽希没有死——

她从刺客手下顺利逃生,平安回来了。

不止回来了,还腆着脸在王都以第一王妃的仪仗行走,还敢动属于整个王室的司库重地。

这不果然,司库出事了,还影响到了向奥西里斯神祈愿的丰收节……

听着听着,提洛斯心头怒气上涌,他尽力控制,不动声色,于是那一张脸皮便绷得越来越紧。

站在法老的角度上,提洛斯自然认为艾丽希没有任何理由向皇家司库出手,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果没有阿努比斯神使代表神明出面,这件事必然无法收场。

都是那个女人的错——法老心想。

谁知,站在法老身边聆听的大将军索兰,却听得眉飞色舞。

等到法老卫士将全部实情和盘托出,索兰出乎人意料地仰天大笑三声,高声感叹道:“唉哟喂,这竟然就是我那个草包妹妹啊!”

言语里都是难以置信。

此刻站在营帐里的所有人,包括法老的卫士与索兰麾下的将官,人人脑后有汗,心想这位大将军果真直言不讳。

提洛斯却心念一动,开始猜测这件事是否与大神官父子有关——

凭他昔日所知的那个艾丽希,绝对做不出这么严谨周密,又意义深远的举动。

索兰大笑三声之后,脸色马上转严肃,面对他营帐里的将官们:“各位都来自下埃及的各个诺姆来,以前也没少和皇家司库的书记官们打过交道,受过他们的气……”

皇家司库的书记官们掌管着半个王国的财富分配权。无论是各个诺姆还是索兰率领的边境军,他们从司库中领取资源时,大多受过这些书记官的压榨,要么不得不给予贿赂,要么被克扣削减。

此刻听说皇家司库的书记官们在孟菲斯丢脸出丑,人人眉飞色舞,齐声喊好,那声浪将营帐的帐顶都掀了掀。

法老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因为索兰的反应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

于是索兰大声宣布:“各位,那么就请你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来自各个诺姆的乡亲听说吧——”

“就说,王身边最为尊贵的第一王妃,如今正在孟菲斯整肃皇家司库,清理。她的行动得到了奥西里斯神的从神,阿努比斯神的出手相助,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就是索兰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了。

为丰收节事件收场的只是阿努比斯神座下的神眷者,而且出手也只是为了收拾残局,并无帮助艾丽希的意思。

但是这话听起来特别好听,整个营帐里顿时再次响起一阵整天价的叫好声。

索兰得意地扭过脸看看站在身边的法老。

却见到提洛斯此刻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他那双黑亮眼眸里的怒火已经完全不见了,法老微微低头,以手支颐,正在沉思。

提洛斯这时终于意识到各诺姆的人对于皇家司库是何等样的观感,如果就这样放任,他们的怒火迟早有一天会烧到司库身后的王室身上来。

且不论艾丽希是出于什么用心,又使用了何种手段,单从过程和结果来看,这对提洛斯也有相当大的好处。

各诺姆听说王室正在整肃司库,原先的不满情绪自然会消弭一些。

等到提洛斯想清楚了这一点,当即顺着索兰的话说:“大将军所议甚是,准予通知各诺姆。”以此来掩盖法老在军中没有实权,色厉内荏的事实。

索兰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将提洛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立即笑着命人往各诺姆送信去——

送的自然是口信,口信的内容则是讲故事。可想而知,信使们到了各个诺姆也自然会添油加醋,将这段故事讲得口沫横飞。不出几天,艾丽希的这段事迹,就将在下埃及全境传扬开来。

“别忘了,一定要提到我妹妹是伟大的法老最宠爱的第一王妃!”

信使出发之前,索兰没忘了谆谆嘱咐。

毕竟只有强调了这一点,各诺姆才会把功劳记在埃及王室的头上。

但索兰如此吩咐时,究竟存了多少私心,就不而知了。

提洛斯就在一旁默然听着,没有否认。他一张脸依旧僵硬,脸皮却辣得似乎刚刚挨了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

他是毫不留情地抛弃了第一王妃,千里迢迢赶到塔尼斯来追逐另一个女人的。

但是被他抛弃的女人,在孟菲斯城里完成的功绩,却逼得他不得不亲口承认,她所做的,有可能正是他需要的……

上埃及且不去管它,下埃及的二十二个诺姆对于法老的统治至关重要,绝不能有失。

尽管乍一听这消息时提洛斯震怒不已。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顺势接受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好处。

因此,这记打在脸上的耳光,打了就打了,提洛斯只能没有任何脾气地接受。

反观索兰,此刻眉飞色舞,笑得像个孩子……

很快,孟菲斯的这个故事在下埃及的各个诺姆都传遍了,人们多半记住了第一王妃艾丽希之名。只不过大都以为她的所作所为也是有法老授意。

而暂时隐藏在塔尼斯某个角落里的探险者,听说了这个故事之后却似乎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第一王妃……”

“法老悄悄离开孟菲斯去追逐另一个女人,她却在王都独自做下这样的大事?”

“后续的风险巨大,却也还是让她有惊无险地这么挺过来了?”

“有意思,很有意思。”

“原本我只觉得提洛斯的那个猎物很特别。但现在看起来,被提洛斯抛诸脑后的这个女人,像是个真正想做点大事的。”

“我可不想和这样的女人为敌。”

赫梯王子卡尔夏评价了一句。

艾丽希对于赫梯王子的评价毫不知情。

但是她听到了来自碧欧拉的祈祷。

“伟大的阿蒙神啊,请您拯救我的灵魂,我,我……”

少女的抽泣声伴随着祈祷声传来。

“我害死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