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回错了家的布鲁林面对正妻,只能扯个谎:“嗯,为了明天丰收节的庆典,才提前赶回来的。”

妻子体贴,马上为布鲁林收拾卧室,供他休息,同时却又唠唠叨叨地说起家中的用度与安排——

这次大河泛滥淹没了农庄的所有土地,料想来年的收成一定会好,但要缴的税金会很高。

她叨叨着要布鲁林一定记住给农庄里多雇几个平民长工,同时又提起邻居家里所有的孩子都穿上了漂亮染料扎染的亚麻布衣裳,吃上了腓尼基小贩千里迢迢贩运来的珍奇水果,听说邻居的长子还要去拉神的神庙学做低阶祭司。

她抱怨家用不够,抱怨布鲁林的子女们穿不上鲜亮的衣裳,见识又短浅,见到域外奇珍也不认识——

更糟糕的是,眼下也找不到机会让孩子们接受教育,想进神庙,却总是没有门路。

布鲁林沉默地听完妻子唠叨,始终没有发作。

但突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上亚麻袍子,一面向外走一面说:“我突然忘了司库里还有事没忙完,现在去一下。明天你自己带孩子们去奥西里斯神的丰收节庆典。”

布鲁林的妻子目瞪口呆,但也只能点头应下。

事实上,布鲁林去了孟菲斯城的另一头,他的妾室那里——

那位妾从来都以为自己是布鲁林的正妻,原本布鲁林约好了今日到家,这位妾室早已等的不耐烦。

好不容易等到布鲁林回来,这位妾室顿时像倒豌豆一样,把家中各种烦难一口气全说了出来。甚至还和城那头的富户头对头脚对脚地比较了一番。

布鲁林:……

没过多久,这位皇家司库的书记官又找了个借口,从这个家中离开。

面对凌晨的孟菲斯,空空荡荡的街道,布鲁林双眼迷茫,内心惶恐。

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书记官职位与俸禄,再也没有机会从那来来往往的财货物中抽得好处,他已经无法同时供养两个家——

然而,真正像一块巨石般死死压在心头的,是对未来的恐惧。

变革即将发生,新神降临,旧神陨落,跟不上时代的人将被神明抛弃——

这种在古老传说中才发生过的故事似乎有可能成真;而他,很有可能就是被抛弃的人之一。

不能这样……

布鲁林心想:不能这样下去。

他随手从家门口抽了一枚松枝火把,举在手中,分辨清楚道路与方向,迅速向孟菲斯城中的奥西里斯神庙赶过去。

距离丰收节的庆典开始还有一两个钟点,忙碌操办庆典的人们这时必然在休息,他会有机会进入奥西里斯神的神殿,亲口向神明祈祷——

从严格意义上讲,孟菲斯并不是奥西里斯神的崇拜中心。因此这座城市里的奥西里斯神庙不及太阳神拉的神庙那么宏大雄伟。甚至也不及伊西斯女神的神庙那样香火繁盛、信众络绎不绝。

但作为掌管整个死后世界的神明,奥西里斯在每个埃及人心中都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毕竟每个人都不可能避免死亡,就连法老都不能。

人们总有一天会求上奥西里斯神的面前。

另外,奥西里斯神也掌管着丰收这一权柄。以田地为生的平民与农人,以及拥有广阔田地和农庄的贵族、富人们,只要他们依赖土地,就必须对奥西里斯神保持虔诚。

终于,布鲁林赶到奥西里斯神庙跟前。他缓缓踏上阶梯,向神庙中望去。

奥西里斯的神庙遵循埃及绝大多数神庙的统一规制:前面是露天的庭院,庭院中有能够打出清甜泉水的水井,中间是多柱大厅,最后则是供奉有神像的神殿①。

从庭院走向神殿的过程,通常来说都是一个从光明洒遍的空旷地带走向黑暗与神秘的过程。奥西里斯神庙也不例外。

进入神殿的人需要一点一点地习惯眼前幽暗的环境。

但是今天不一样,在布鲁林面前,无论是庭院还是神殿,一概都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四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暗沉。

布鲁林高举手中的松枝火把,独自一人穿过庭院,进入多柱大厅,火把明亮的光线在厅外拉出一枚又一枚黑黢黢的长影。

他伸手推动神殿高大的青铜大门,吱呀一声,沉重的青铜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祭司和神官们都去休息了,再也无人拦阻布鲁林进入已经封闭的神殿。

布鲁林拉上大门,将手中的松枝火把放进墙壁上专门预设的石槽里,然后迈步走向神殿最中心。

那里供奉着奥西里斯的神像——一座皮肤呈绿色的木乃伊,头戴王冠,手持权杖和连枷,端坐在王座上,眼神悲悯,望着进入神殿的每一位信徒。

布鲁林虔诚地在神像面前跪倒,将昨天白天在皇家司库中的经历和他心中的疑惑全都说出来。

彻底倾吐令布鲁林得到了片刻的放松,他满怀崇敬,举头望向面前的神像。

神像一动不动,两枚黑色宝石制的眼睛似乎正望着布鲁林,细看之下,这对眼睛木然而无光,对于布鲁林的倾吐,这尊神像没有任何回应。

是啊,即便是神像,也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而已。

不知被何等情绪驱动,布鲁林突然起身站起,大声质问眼前的神像:“这么重要的事,这么可怕的预兆……您为什么不回应,为什么不回应!”

“枉我每三天一次向您奉献祭品,枉我心中一有疑惑就立即赶来向您祈祷——”

“您为什么不回应,为什么不回应!”

他的声音在神殿四壁来回撞击,成为回声,重叠而反复。

神像却依旧在布鲁林面前沉默着,面对布鲁林的质问,它没有任何反馈——它只是一座神像而已。

布鲁林的叫喊宣泄了他心中的郁闷,可郁闷一旦宣泄,人马上变得惶恐。

布鲁林立即跪下来,面对神像苦苦哀求:“伟大的奥西里斯神,亡者世界的士宰,公正无私的死亡判官,愿给大地带来丰饶的神明……卑微的布鲁林真的不是有心冒犯……”

据说,在大动荡之前,神明还偶尔会对信众的祈祷有所回应。但时至今日,已经极少有人类再有那个荣幸,得到神明的响应了。

他又是什么大人物,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座安静的神殿里叫嚣?

渐渐地,回音散尽,整个神殿恢复之前的一片死寂。

布鲁林的惶恐与恐惧渐去,失望与沮丧渐渐又填满心头——

既然这些神明从不回应人们的祈求,那么他凭什么又要对祂们如此虔信?

终于,布鲁林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环视这座神殿。

他眼神一跳,忽然发现了什么——

大约是为了庆祝丰收节的缘故,原本终年悬挂在神殿四壁的幔帐已然揭起,露出了墙壁上绘制的巨幅壁画。

这些壁画颜色饱满而鲜明,颜料似乎从墙壁上微微凸出,不知是不是专门为了庆典而重新绘制的。

布鲁林随意扫过去,这是奥西里斯的故事——这位神祇同时是丰饶之神与冥界之神,并曾背负着神明之中最坎坷最悲情的命运。

奥西里斯是大地之神盖布与天空女神努特的长子,是英明而仁慈的埃及统治者。

但是被他的弟弟塞特所杀,他的尸身被分成了十四块,并被扔进尼罗河。

奥西里斯的妻子伊西斯哭泣着找回了丈夫的全部尸体,并且在阿努比斯神的帮助下,把奥西里斯的身体用亚麻布拼在一起,又在图特神的帮助下,令奥西里斯复活了一晚。

只在这一夜之间,伊西斯就怀上了儿子荷鲁斯,并千方百计躲避着塞特的追捕,生下小荷鲁斯,并把祂抚养长大。

荷鲁斯成年之后为父报仇,杀死塞特,成为埃及的第一位法老。

同时奥西里斯的木乃伊被复活,并成为冥神,执掌死后世界①。

这个故事在整个埃及可谓妇孺皆知,布鲁林也几乎倒背如流。

可是,现在,在这空无一人的奥西里斯神殿内,再看到那些原本应该非常熟悉的画面,布鲁林却越来越心绪难平,及至澎湃。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前来神庙的初衷,忘记了要向神明祷告的内容。

他的心被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这种情绪对他而言,是盲区,是前所未有的认知,是他活在这世上二十九年来从来没有想过的。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次子,又是次子……为什么是次子……”

认命、隐忍、卑躬屈膝……百般乞求长子指缝间露出的那一点点好处,这就是次子的宿命吗?

壁画上,绿色皮肤的奥西里斯看起来格外虚弱。相反,塞特强壮,勇猛,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充满了强力与威势。他将奥西里斯高高举起,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掉对方——

如果次子强于兄长,那么是不是也一样要必须臣服,接受命运的安排?

布鲁林不敢自比塞特神,那位是沙漠与混乱之神,象征着狂暴的力量、摧毁一切的能力——

但布鲁林自认拥有聪明的脑袋、理智而迅捷的思维、瞒天过海的谎言和平衡各方利益的手腕。

他凭什么不如他的兄长?

明明他与兄长的差别,只在于母亲的身份和出生的时刻。

多年来烂熟于心的故事,今日在壁画上出现,却赐予布鲁林截然不同的解读——或许只是因为不同的颜料,和不同的绘制手法。

总之这些极其微小的差别扭转了一切刻板印象,并且开启了新的大门。

布鲁林不再向那尊不言不动的雕像祈祷,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墙壁上鲜明的壁画跟前。

在松枝火把的照耀下,壁画表面似乎浮现光彩,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布鲁林的眼仁中。

谋杀兄长奥西里斯的塞特神,高举着手中的利刃,利刃尖端向下滴着鲜红的液体。

忽然,寂静无声的神殿里传出嗒的一声轻响。

壁画表面已经发生了变化——

壁画中滴下的红色液体,忽尔开始流动,一滴一滴下落,滴在石灰岩铺就的神庙地面上。

这几滴血液仿佛也同时滴在布鲁林眼中,随着一声不像人声的嘶吼声响彻了整座神殿,布鲁林已是双眼血红。

艾丽希醒来后听见了贴身侍女乌拉尼娅的禀报——

“丰收节庆典?”

她很清楚,大河泛滥刚过,耕种季节接踵而至,人们在开始耕作之前,自然要向神明祭祀,祈祷来年丰收。

埃及又是一个如此重视农耕的文明,大规模的祈祷仪式便转化为大型庆典,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亲身参与。

“照理说,法老不在,您应该出席这庆典的……”

乌拉尼娅欲言又止。

她深知艾丽希最近特别嗜睡,因此十分犹豫。

“不了……”艾丽希摇摇手,重新闭上双眼,“替我送个口信给大神官,让他老人家代我出席吧。”

她心里想:和哥哥索兰比起来,她的优点在于有礼貌,至少不会把大神官达霍尔称为死老头子。

乌拉尼娅松了一口气,欢然应了一声是。

谁知刚走到门口,她还是被艾丽希叫了回来。

“不用去请大神官大人了,我自己去。”

艾丽希睁开双眼,神智清明,似乎从来没有被孕期的嗜睡症所困扰。

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士要是因为第一王妃是法老之下地位最高的人,在孟菲斯可以代行法老的职责。

她不想让大神官有机会钻任何空子。

再说——她有预感……她应该去。

艾丽希抬眼望向寝殿一角端正放着的猫神木乃伊。

日上三竿,这只木乃伊的双眼瞳仁又变成了枣核状。

“小姐——”

这回是南娜推门进来,战神眷者此刻的表情万分扭捏。因为她穿了一身艾丽希常穿的贴身长筒裙,和一件倒三角形的胸衣,露着小蛮腰,头上戴了一枚艾丽希首饰盒里的头饰。

这身衣服将南娜的绝美身材勾勒无疑,连艾丽希见了都忍不住赞叹。

但是南娜举手投足还是她那一幅赳赳的武人姿态,到处是束缚和不舒服,这位女武神见到艾丽希的笑容,突然脸一红,说:“小姐,南娜看起来和您像吗?”

艾丽希点头微笑道:“像!”

除了声音还不太像以外,南娜这副装扮能打90分。

南娜大喜:“那今天您别出门,让南娜代替您出面,去参加那丰收节庆典。”

艾丽希抿嘴:她一见到南娜的装扮,就猜到了战神眷者的心思。南娜打算成为自己的替身,代替自己去面对猫神巴斯特所预言的危机。

毕竟猫神预言了即将到来的危机是凭南娜的武力也无法解决的,这位伟大的侍女长便存了自我牺牲的精神,打算代替艾丽希去承受这致命的攻击。

艾丽希笑眯眯地望着南娜:“如果你出门了,有人到王宫里来攻击我呢?”

南娜就像一下子被瓶塞塞住了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也很有可能,毕竟猫神可从来没预言过艾丽希面临的危机在王宫之外啊。

南娜想了想,说:“那我就穿成这样,陪小姐一起出门,敌人要来也是冲我来——”

艾丽希笑着回应:“可到时候万一敌人认出了你我,要伤害我的时候,你能找得到你的弓箭和武器吗?”

南娜看看她周身,顿时陷入沉默。

这身衣服固然完美勾勒出南娜的曼妙身材。但哪里都不像是能够隐藏武器的样子。

艾丽希拉着南娜的手坐下来,柔和开口:“你还记得大祭司当初说过的,无法占卜自身命运的说法吗?”

南娜显然还记得,茫然地点头。

“我的想法是,我们不应当因为预知了未来就去做任何不够成熟的尝试,这样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

真实原因是:艾丽希不能接受南娜以身相待,为了她而牺牲自己。

但是南娜回想着森穆特的话,果断相信了艾丽希的说辞。

“也是!”战神眷者低头瞪着自己身上的紧身筒裙,想象自己根本没法儿战斗的样子。

“大祭司大人的话还真是令人难忘……”南娜评价,“小姐,您一定很惦记他吧?”

“惦记?”

艾丽希险些笑出来。

是的,确实有点惦记,惦记他的能力、智商和位格。

另外就惦记着当初欠他的那枚回避,这份债其实并没有还上。

艾丽希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心中对于身边特定的人物没有特定的眷恋。但总体思路是不要欠债,不要留下羁绊。

不愿意让南娜作为替身,代替她去出席丰收节庆典,也是因为这个,不想因此亏欠南娜——只是侍女长而已,没有必要为她这个王妃牺牲这么多。

但她也并不是全无准备。

等到侍从与侍女们将艾丽希的仪仗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时候,南娜望着队伍里的苍白少年愣了神。

“小姐……小姐,您打算带他出门?为什么?要是在庆典上他突然受了刺激,想起……犯了病,该怎么办?”

艾丽希没说话,她只是坐在高大的轿辇上,随意地摆了摆手,表示就这么决定了,不会更改。

南娜对于王妃的决定目瞪口呆,好容易缓过神来,冲苍白少年瞪了一眼,却见那少年漆黑的眼眸无比纯澈,脸上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冲南娜亲热地叫了一声:“南娜阿姐!”

南娜:……

艾丽希端坐轿辇之上,身边放着那座表情庄严的猫咪木乃伊。

她没忘了时刻伸手去挠挠猫猫下巴。那张在亚麻布上精心绘就的猫猫脸就似乎变得更柔和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