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孟菲斯王宫。
艾丽希独自一人躺在静室中的卧榻上,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惊醒,她听到了遥远而虚幻的少女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渐渐地越来越清晰。
“一切命运的注视者,光明与秩序的象征……”
艾丽希翻身坐起,专注倾听,那声音立刻就响亮了不少。
说来也奇怪,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她自己在开口说话,但是说出来却是别人的声音。音质既甜且糯,自然是魅力无边的万人迷女主碧欧拉无疑。
艾丽希明白这是按照接触律设计的咒法起到了作用。此刻碧欧拉一定正佩戴着她曾经戴过的雀羽头饰,虔诚祈祷。
这枚头饰就成了艾丽希与碧欧拉之间的媒介,能够让艾丽希与碧欧拉在短时间内共享听觉。
“伟大的阿蒙神啊,请原谅我这么晚才向您祈祷。”
艾丽希心想:确实晚了一点,她都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她们之间到底是哪一方心不诚的问题了。
“但是法老提洛斯也来到了塔尼斯,我不敢,我不敢……”
碧欧拉不敢在法老和狂将军的双重监视之下祈祷,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爬起来。
艾丽希暗自点头——她算过日子,法老抵达塔尼斯应该就在这一两天。碧欧拉的消息并没有让她特别吃惊。
“感谢您的指点,当时法老要将我带走,并且与大将军起了争执。于是我提醒了大将军……我身上还带着诅咒,任何人碰到我都会变得不幸……”
听到这里,艾丽希忽感滑稽——她猜测这是索兰为了同时约束碧欧拉和看管碧欧拉的士卒,诈称碧欧拉身上带着十天的诅咒,任何人触碰碧欧拉都会立即死亡。
谁知道这竟然成为阻止法老骚扰小姑娘的武器了?
碧欧拉自己提出来的借口,索兰自然会笑纳,在一旁添油加醋,危言耸听。
这样一来,法老至少在十天内不会把碧欧拉怎么样,并且会因此在塔尼斯附近逗留十天。
绝妙的拖延战术——正是艾丽希需要的。
如果不是猜测此刻碧欧拉也正在与她共享听觉,艾丽希几乎想要大笑三声:
提洛斯,原来你也有今天!
十天时间,足够她将需要在孟菲斯处理的事情完成,再回过头来处理碧欧拉在塔尼斯的危机了。
“最终法老和大将军达成一致,现在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我。而我还要在这座营帐里再待上九天……”
碧欧拉的情绪听起来十分低落。
但无论谁处在她的境遇之中,一定都高兴不起来。
“伟大的阿蒙神啊,请原谅我,连祈祷的时候都用这些琐碎的小事来麻烦您……”
艾丽希揉了揉眉心,心想:这倒没什么关系。反正她与碧欧拉建立联系,就是为了打听这种琐碎的小事。
只是她希望对方以后最好不要深夜祈祷了,方才她猛地惊醒,现在确实感到很疲倦。
“但是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神明啊,请为我指点迷津,那个男人,他那么强壮,又那么俊美,而且他明明有妻子……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跟着我来到塔尼斯,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呢?”
艾丽希心想:那是因为你没听过言情小说男女主定律之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哦,不不,这个问题并不要紧,您不需要特别给予我回应。”
碧欧拉把内心的疑惑透露给阿蒙神之后才猛地醒悟,既尴尬又局促地补了一句。
“对了,感谢您的眷者今天来看我,她真美,美的像天使一样……哦对不起,我不该在您面前提起天使这两个字……”
听见碧欧拉的口气里全是由衷的赞美,艾丽希也不免心情格外舒畅。
“好了,现在夜深了,我不打扰您了,祝您晚安。”
碧欧拉说完最后一句,艾丽希耳边回荡着的少女声音立即消失,只剩一片寂静——那边应当是把那枚雀羽头饰也取下来了,双方的联系中断。
接下来,皮球就抛到了艾丽希这边。
她该怎么回应碧欧拉呢?
艾丽希非常清楚,作为神明,第一次在祈祷之后的响应非常重要,这有利于帮助碧欧拉对阿蒙神进一步建立信任。
她的回应必须能够提供给碧欧拉一定帮助。但又不能让碧欧拉这条故事线的走向逐步变得对自己不利。
碧欧拉问的那个问题:提洛斯为什么一直紧追不放——答案很简单,因为爱情啊。
在原作中,提洛斯刚刚开始注意碧欧拉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是因为宿命的牵引,再后来则是因为碧欧拉渐渐成为提洛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带给他对抗这个世界的决心,并成为他的救赎。
但是艾丽希应该把这个答案就这样直接告诉碧欧拉吗?
她思索了片刻,登入荷鲁斯之眼,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碧欧拉那座营帐里。
碧欧拉还没有睡。
她刚刚完成了对神明的祈祷,现在还兴奋着。
她的直觉忽有触动,猛地一抬头,就见到营帐顶部,浮现出一个五官精致到极点,形态虚幻,似有似无的人影。
小姑娘差一点就叫出了声,但一想到今天白天她惹出的麻烦,碧欧拉果断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碧绿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了转,见帐外没有动静,这才跪在自己的卧榻上,双手十指交握,虔诚地小声开口:“感谢您!”
“哦,我太开心了,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您竟然真的会响应我的祈祷——您的眷者教给我的仪式一点都没教错。”
艾丽希心想:那是当然不会教错的。
“你需要的答案——”
她模仿神明的口吻,语调平平地开口。
碧欧拉双眼一下子睁大,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在祈祷时随口一问,并没有指望能够得到神明的响应,谁知这位神明这么认真,竟然专门到她面前来回答这个问题。
“得到你……”
艾丽希一字一顿地说出她的答案。
她身为剧透党,看遍了全书,甚至看遍了世上那么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得到的唯一答案。
得到你。
世俗的爱情都是以占有为前提的。
提洛斯也不能免俗——他所追求的爱情,意味着将他爱的女人永远拴在他身边,按照他的品味穿着打扮,他欢喜时她陪他欢喜,他疲累时她为他解乏,他悲伤时她能为他纾解悲伤。
她永远为他忠贞不二,她永远属于他。
艾丽希亲眼看见碧欧拉满含期待的眼神瞬间一黯。
这和碧欧拉的想象相去太远,这名少女心中其实很清楚提洛斯为什么会大费周章地赶到塔尼斯,甚至还生出了一股虚荣的窃喜。
但是神明提供的答案为她揭示了冰冷的现实。
身为三千年前的帝王,提洛斯的爱情观和碧欧拉的比起来,简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来自现代的碧欧拉,在男女情感之外,更看重自我与自由。
眼见着碧欧拉陷入沉默,艾丽希心中略有些欣慰。
抛出这个答案,也是她对碧欧拉的一次试探。
如果碧欧拉是一名标准小言女主。因为法老的倾心而陷入情感的漩涡不可自拔,那么艾丽希可能就会放碧欧拉和法老双向奔赴去——将来这名少女就只是为她所用的一个情报站而已。
但如果碧欧拉不愿意接受法老的感情,更愿意努力尝试探索,寻找回归自己所属时空的可能性,那么艾丽希不介意帮她一把,送她回现代社会。
现在看来,碧欧拉刚开始时对法老的单方面痴情有些得意。但是经神明提醒,她很快清醒。
“伟大的阿蒙神,感谢您的响应,您点醒了我——这是个陌生的世界,我不应该有丝毫沉溺于情感的想法。”
碧欧拉拍着心口,似乎在说:还好,还好,我还没陷进去。
“您虔诚的信徒向您保证,绝不会再……再问您这种傻问题了。”
艾丽希见好就收,在碧欧拉做出表态的那一刻,果断登出荷鲁斯之眼。再睁眼时,她还好好地躺在孟菲斯王宫中的卧榻上。
狂将军索兰的营帐里,这名二十来岁就独掌军权的大将军倚在长椅中,将脚跷在对面的矮几上,双手抱起,枕在颈后,舒舒服服地把玩着一枚通常用来制护身符的琥珀。
“看清楚了,真的是那位赫梯王子?”索兰沉声开口发问。
“千真万确。”
一名装扮成腓尼基商人的探子站在索兰面前,躬身禀报。
“去找他的人都有哪些?”
“流浪汉、醉鬼、冒险者、小贩。”
探子给出了四个身份。
“有没有我们的熟人?”
索兰举起那枚护身符,试图让油灯的光亮透过琥珀,看清被封在里面的物事。
“没有!”探子果断回答。
“但是小人听说赫梯有一件特殊物品——门。”
索拉啪地一声放下了指间把玩着的琥珀,点着头说:“我知道了。”
“叫卡图卢斯和雷恩来。”
探子离开之后,索兰营帐外的卫士立即去传令。卡图卢斯和雷恩都是索兰的亲信,精明能干,深得索兰的信任。索兰将看管碧欧拉和暗中监视赫梯人的任务分别交给这两人。
在外征战数年,索兰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他也听说过那道神奇的门,大概知道门的特异:任何穿过那道门的人,能够瞬间变成形象,极其适合变幻身份、进行伪装。
因此索兰交代雷恩时更要求对方谨慎行事。
“无人清楚门到底能如何改换人的相貌。有人说它能令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也有人说它能让不同的人交换容貌。雷恩,你要多加小心。”
雷恩和卡图卢斯退下之后,索兰继续把玩那枚珍贵的琥珀。
“有法老和卡尔夏在,这里变得更好玩了。”
索兰右手两指轻轻拈住了那枚琥珀,忽然使劲,只听一声轻轻的碎裂声,那枚琥珀从中碎裂,裂纹像蛛网般蔓延,瞬间遍布整枚琥珀。
之后才是一阵窸窸窣窣——索兰指间的那枚琥珀,已经完全碎成粉末,纷纷落于地面。
孟菲斯,皇家司库。
书记官布鲁林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经比其他人晚了很多,所幸今日大神官要过来训话,司库中的书记官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已经开始了清点、核对、记录、誊抄的流程,而是一起聚在司库跟前等待。
布鲁林赶到的时候几个同僚一起笑着问他:“这么晚,你昨天是在哪个老婆那里过的夜?”
布鲁林顿时满面通红。
书记官布鲁林,年纪在二十八岁上下,脸色苍白,身材单薄,眼睛狭长,总是一副总也醒不了的样子。
他的衣着也颇为低调。除了腰衣上系着一枚小小的陶制印章之外,没有其他饰品能够体现他皇家书记官的身份。
但在他这个年纪能进入皇家司库,已经算是不小的成就。
他娶了一妻一妾,妻妾各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但问题是无论是妻还是妾,都以为自己是布鲁林唯一的正妻。
甚至连布鲁林所有的同僚都知道这个秘密了,布鲁林那两房妻妾却还对对方的存在一无所知。
“胡说八道,我今早赶去了奥西里斯神的神庙。毕竟明天就是丰收节,这不和神庙里的神官大人多聊了几句。”布鲁林涨红了脸解释。
布鲁林过着他的双面人生,这意味着他需要同时供养两房正妻,置办两座院落与田庄,雇佣管家、侍从、侍女、厨子、园丁、长工……两套班底。绝对比一般人要费钱。
好在布鲁林在皇家司库的这份差事,油水很足,才让他得以支持两份体面的人生。
为此他每三天都会前往奥西里斯的神庙一次,向神明奉上祭品,今天也不例外。
奥西里斯神为世人所知的身份是冥界之神,祂同时有另一个身份——丰饶之神。
丰收节,就是为了祈求来年丰收而向这位神明祈祷的大型祭祀活动。
布鲁林在神庙里耽搁了一阵,再来时就晚了。
说话间,司库外有人通报,大神官到了。同僚们终于停止打趣布鲁林,转向门口,准备向那位大人行礼。
皇家司库隶属王室名下,但一向由大神官代替法老打理。这一任大神官达霍尔是个随和之人,不比他那位凶名在外的女儿,第一王妃艾丽希。
据说那位第一王妃曾经将法老身边的一位书记员打到半死,只因为对方漏记了方圆一千腕尺的土地。
但布鲁林心里很清楚,这些年,他们这些人在皇家司库揩的那些油水,按照司库的法规,早就足够被打死好几次了。
然而懂得数算,知道该如何记录账目,清点库存,将粮食与财富分派给各诺姆的,放眼整个孟菲斯,也就是他们这些人。
只要大神官不深究,他们这些书记官也不多嘴,这个秘密就会稳妥地继续保持下去。
布鲁林正在走神,大神官达霍尔已经匆匆而来。
书记官们见这位大神官面色有异,似乎颇为烦恼,难免相互看看——
法老眼下不在孟菲斯,连那位年轻的大祭司也不在。又有什么事能让地位如此崇高的大神官大人如此发愁?
只见大神官达霍尔苦着一张脸,面向众人开口:“各位,第一王妃要来巡视皇家司库。”
大神官话音刚落,司库跟前站着的书记官们全都大吃一惊,院落内安静了片刻,随后似乎是轰的一声,人们突然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布鲁林惊呆在原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刚刚还在侥幸第一王妃不会直接过问他们的工作,现在人家就来了。
司库的书记官都是王宫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当即有人鲁莽开口,问大神官:“大人,第一王妃还没被废吗?”
据他们从特别的渠道打听到的消息,法老匆匆离开王都,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至于第一王妃是否归来,法老连问都没问。
大神官达霍尔脸涨得通红,对此不置可否,拼了老命似的咳嗽两声。
这时人们终于想起第一王妃就是大神官大人的亲生爱女。说错了话的那一个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开口求饶。
司库中年纪最长的书记官伊阿古最为警觉,马上凑近达霍尔,小声打听:“大人,王妃突然巡视司库,究竟是为了什么?”
达霍尔脸色很难看,摇了摇头。
书记官们没有从大神官那儿得到任何提示,布鲁林越想越不对劲,一瞬间,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踏步走上前。
冲着大神官,也冲着司库门前那条专供法老等王室成员使用的通道大声说:
“皇家司库由法老直接管辖,从来没听说第一王妃有权插手司库事务。”
通道另一头,一个爽朗却粗豪的声音立即答话:“法老不在孟菲斯,第一王妃作为王室中地位最高者为其摄政。你敢说她无权插手?”
布鲁林:……
是的,人人都知道法老不待见第一王妃。但是法老在离开孟菲斯之前没有留下任何处置第一王妃的话。那么,提洛斯一走,王妃立即大权在握。
布鲁林一想起那位异常骄横傲慢的王妃,额头上就沁出一大颗一大颗的冷汗,脸色变得煞白。
他的同僚们都很理解:毕竟那位连法老身边的书记员都敢打,还敢打得半死。他们这些人若是有任何小错被王妃抓住……
大神官达霍尔愁眉苦脸,冲眼前的书记官们使了一个小心说话的眼神。
随即他突然变了一副毕恭毕敬的脸孔,亲自来到司库门前,弯腰向远处过来的十六人抬巨型轿辇行礼,同时高声说:“恭迎第一王妃——您当然有权代替法老,管理皇家司库。”
院内的书记官们见大神官也如此,都不得不跪下行礼。
布鲁林从人群中悄悄抬起头,见到了第一王妃那副辉煌的仪仗。
他第一印象是——来的人还挺多。跟在王妃身后乌泱泱的,是一大批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随从。
他们中多数人穿着简单而随意,走进皇家司库之后都在东张西望,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至于第一王妃本人,布鲁林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王妃的美艳与气度,的确是世上无人能及。
但是令布鲁林感到好奇的,第一王妃臂弯里似乎抱着一只猫——不,那甚至不是猫,而是一只猫的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