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艾丽希将森穆特的心意猜到了几分,此刻又是好笑又略感同情: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人,竟是通过感知他人的方式,在这方面进行启蒙的。

此刻的森穆特,身体蜷起来坐在王船的船板上,双肩轻轻颤动,脸颊一直红到耳朵尖,双眼尽量闭起,不敢看艾丽希。

“那么您之后会到哪里去?”

艾丽希只好再追加一个问题,岔开大祭司的思路,免得他窘迫得当场哭出来。

但是,就算是紧闭着双眼,森穆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士地向艾丽希的方向微倾——

因为她太稳了,稳得就像是当初她亲手构建出来的冰墙,似乎能够隔绝一切热情。这种时候森穆特不由自士地让自己依靠她这枚锚。

终于,大祭司的情绪渐渐稳定,重新睁开眼,却还只是望着脚下的船板,低声说:“我不知道。”

因为对埃及法老的忠诚,这位大祭司不可能选择追随艾丽希——身为图特神的祭司,他应当作为埃及之士的守护者。

但是……从刚才的情形看,那位法老就一定值得追随吗?

事实上,连跟随法老到此的卫士与侍从都能完全看出这位王者的胆怯与凉薄,只是他们习惯了仰视,纷纷在内心自行为法老找理由辩护罢了。

此刻的森穆特只能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但我想我会尝试离开您……”他游移着开了口。

艾丽希当即果断地应了一声:“好!”

森穆特惊讶地抬起头,再次直视艾丽希的双眼。

女人答得太直接太爽快,让男人心里多多少少扎进一枚小刺。

但艾丽希认为既然森穆特不愿意,她也就不打算勉强。

森穆特位格高超、能力出众,但是艾丽希自认为还没能力驾驭此人。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就还是别留在身边——万一添乱。在这个时间点向对方告别,对两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您失去了回避,有什么是我可以补偿的?”

艾丽希转了转眼珠,想起这件事。

“王妃,感谢您的好意,这件事您不需要太过挂怀。”

森穆特谦虚地垂下眼帘,“之前在地下,我与卡拉姆讨论了好几次,他认为有办法将碎成两半的回避修补起来。虽然效果会差一点,可是……可是经过和您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想,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极易被他人影响的我了。”

“在您离开之后,我想我会留在这里一阵,一来与卡拉姆作伴,等待他帮我修补回避,二来我会尝试修缮萨卡拉行宫,至少要妥善封印女王的陵墓。”

森穆特与艾丽希在离开萨卡拉行宫之前就已一致商议决定:为了不打扰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安宁。除了原初和那座大厅之外的另外两条岔路,他们不打算再去探索,对女王身后留下的财富和拥有神力的物品也不会觊觎。

但现在,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陵墓如今位于原初土丘之下,又失去了萨卡拉行宫的伪装,恐怕会引来居心叵测的人到此窥探。

而凭森穆特的能力,对地下陵墓进行一定程度的封印,并不是什么难事。

艾丽希预先对森穆特表达了谢意,并且肯定了森穆特对他自身的认知。

“大祭司大人,在我看来,其实您已经到了可以离开我这个锚,尝试独立使用您心灵力量的时候了。”

“虽然我不能说您从今往后就完全不需要回避。但我可以断言,您已经初步拥有一部分控制自身并影响他人情绪的能力。”

“我由衷地期盼您将来能够妥善地使用这种力量。”

艾丽希回想着过去这十几天内的一点一滴,觉得来萨卡拉这一波着实不亏。

这段时间过得有惊无险,而且她初步了解了咒语的本质——

咒法、相似律与接触律,并且能够对相似律加以应用,创造出拥有自己烙印的咒语。

除此之外,她还弄清楚了阿苏特晋升的方式,知道了每一次晋升需要的条件,以及升格为神使需要负担的后果。

她还初步驯服了从大混乱之前就存在于世的神符尤米尔。这枚神符在她以后的道路上无疑是重要的信息来源。

不过反观森穆特,这位大祭司收获也绝不算小——

他虽然损坏了图特神所赐予的护身符守护,可是经过这一段时间和锚在一起的训练,森穆特不再只是一味接受他人情绪对他的影响,而是逐渐能够影响他人,甚至操控他人的情绪。

另外他也一样了解了咒语的本质。

这位大祭司通晓下埃及现行使用的所有咒语。对于相似律和接触律的理解对这位祭司而言必定是如虎添翼。

既然双方都有收获,那么过去这段共聚的时光就是有意义的,是值得的。

艾丽希因此心情愉悦地向森穆特告别。

“您……您又打算往哪里去?”

森穆特终于问出口,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艾丽希脑补对方的问题:被法老遗弃在身后、生死不问的第一王妃,如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

答案是肯定的。

“您要回孟菲斯?”

就算森穆特一向比较有涵养,此刻也无法掩盖自己的惊愕,反问出声。

艾丽希愉快地笑了。

在森穆特面前她甚至不再掩饰心中的得意。

她有绝对的把握——

回到孟菲斯,法老提洛斯会发现他将之视为人生救赎之光的外族少女碧欧拉已经悄悄逃离他的王庭。

情急之下,提洛斯会不顾一切地追去,留下完全空虚的下埃及都城孟菲斯。

她正好回去,好好端详一下这座下埃及最重要的政治与经济重镇。

于是艾丽希离开王船,开始下令安排回孟菲斯的事宜。森穆特坐在船板上,听见这个女人用相当愉快的声音问:“各位,你们的四则混合运算学习得怎么样了?”

西奈半岛,玛哈拉,埃及军队驻扎的营地。

这座营地修筑在荒漠中的一座绿洲附近,有几道溪流从绿洲里欢快地涌出,待到营地附近便完全渗入地下的含水层。

因此营地附近看似干燥没有水源,往地下凿井却是一凿一个准,有充分的清水可以供给军需。

绿洲之外则完全是一副沙漠景致,放眼望去,到处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再远处,是几乎同样沙土色的荒凉山块。

随处可见用亚麻布和苇草席搭起的简易营帐。身穿腰衣,披着胸甲的哨兵们扛着长矛,背着箭袋在营地周围负责守御。

此地距离红海沿岸不远,与下埃及广袤而肥沃的三角洲隔海遥遥相望。驻扎此地的埃及士兵能够从红海西岸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

另有一群专门负责外出打猎的士兵刚刚满载而归,正将猎到的羚羊、角马和野猪从骆驼和马匹背上甩下来。

随着一件件猎物落地,营地里到处是欢呼声,人人都知道今晚又将是好一顿大快朵颐了。

通往红海岸边道路的道路上此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将营地里欢乐的情绪冲淡不少。

人们看着远处来人的服色,纷纷交头接耳,小声猜测。

“看样子是孟菲斯来的信使。”

“王是下决心要与赫梯人开战了吗?”

马匹奔到营地跟前,马背上的骑手翻身下马,一步未停,直接一路小跑着冲进营帐,将喘着粗气的马匹丢下给马夫照料。

“大将军,大将军……大神官大人的急信。”

营帐之间幕布一道一道揭开,指引信使前往大将军的营帐。

在最后一道幕布拉开之前,一个声音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周围顿时完全安静,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信使马上收住了脚步,甚至拼命尝试平息呼吸,免得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搅扰了这里的宁静。

大约停了十次心跳的时间,帘幕内终于传出一个声音:“是老头子的信?”

可怜的信使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可没这胆子称呼权倾一时的大神官大人为老头子。

“送进来看看吧!”帐内的人笑着说。

信使心头一松。

谁知却不是叫他把信送进来,立即有两名卫士上前。一人看住了信使,另一人接过信件,撩起帘幕,走进帐篷。

帐内一个黑发黑眼睛的年轻人,十分懒散地倚在一张铺着兽皮的高背椅上,身体歪向一只木质矮几,胳膊肘支在矮几上,双脚则高高地跷着,鞋底冲着来人。

他的打扮十分粗犷随意,只穿着皮制的衣物,双肩之中,只有左肩披挂着肩甲,右肩与上半身完全袒露。

他的黑发被一枚镶嵌有鹰头的黄金压发整整齐齐地压着,发尾自然垂落于他的双肩与后背。

年轻人的五官生得鲜明而俊美,微微扬起的嘴角则为他增添了几分玩世不恭。

如果不是在这只有驻军的荒漠,而是在草原、村庄、大都市里,这年轻人注定收获无数青睐的眼神与芳心。

他的眉骨稍高,两道长眉浓郁,有力地弓在漆黑的双眼之上,再加上眼神狂放不羁,为他那副过分俊秀的五官增添了一股狠劲儿。

只不过那对薄薄的嘴唇,时刻用力抿着,既像是要表达不屑,又像是受了伤害之后不愿倾诉,宁愿独自默默忍受的样子。

信使常年在孟菲斯,不止一次见过艾丽希王妃,自然认得这位和当今第一王妃眉眼肖似的年轻人,是王妃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驻守王国东面门户的大将军索兰。

索兰素有一个狂将军的绰号。据说这是因为他自从接任将军一职,曾率领边境军大小不下百战,未尝经过一败。

大将军在战场上向来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从不后退半步——因此他有这资格狂。

可若不是送信,信使也不会知道他竟然这么狂。

年轻人伸手接过了送来的信件,将上面同样用莎草纸制成的封皮拆开,一面拆一面埋怨:“死老头,没事又送这莎草纸信件,不是告诉他让派人送口信就行了吗?费什么事!”

信使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每一个字听入耳,似乎在减少他对大神官大人的无比忠诚与敬仰:“死……死老头?”

索兰懒洋洋地接过信件,随手从身边的皮袋里取出一枚雕饰有鹰头的护身符,默默催动咒语,那枚护身符向外释放出光亮,索兰则半闭着眼,开始感受这份远道而来的信件。

这是一种贵族们阅读信件的方式,信使曾经见过——对于不常阅读文字的贵族们而言,护身符与咒语是必须品,否则就算身份再尊贵,也无法看懂纸莎草信件上的文字。

因此用书信传递极其安全,不像传口信可能会泄露消息或是由送信人将意思扭曲。

但是绝大部分贵族们都极度珍视这种能力。因此这世上也只有索兰一个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批评大神官,说他费事、多此一举。

信使心中默默地替大神官解释:用这种方式送信。无论任何秘闻,都只有送信人与收信人两个知道。

谁知下一刻索兰就大声嚷嚷出声:“什么?法老要杀掉我妹妹?”

这一声喊得十分响亮,附近几个营帐都听得见。

信使脸一僵,心想:大将军大人,您怎么什么都嚷出来了?

“我妹妹那个臭脾气,杀了就杀了吧!”

索兰随手将莎草纸信件往旁边一丢。

信件上使用僧侣体写就的文字,就算是索兰扔了出来,整座营地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看懂。

但是信使光听了这一句就已经张口结舌地呆在原地:……第一王妃……杀了就杀了?

这是亲哥哥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但索兰帐中的卫士却无人惊讶,似乎知道他们的大将军向来嘴上不留情面。

谁知这还不是索兰能说出最损最狠的话。

“不过,就凭法老那个软绵绵的个性,他是绝对没办法看着我妹妹死的——他会先送我妹妹上绝路,然后哭着喊着又把她救回来……”

信使早就听呆了。

竟然能这样评价杀伐果断的法老陛下?

软绵绵的个性……哭着喊着去救人?

信使有一种想要伸手捂住耳朵的冲动。

大将军号称勇武无双,却如此口无遮拦?

果然还是年少轻狂啊!

不愧是狂将军索兰。

整个营帐里顿时全然一派若无其事的气氛,仿佛孟菲斯方面从来没有送来什么急信,也从来没有什么坏消息落入大将军耳中。

索兰立即命人安置信使,将人好吃好喝地照顾。

然而在信使离开之后,索兰命侍从捡起那封纸莎草信件,然后将自己一人留在营帐内。

这位出身优越,手握下埃及大半兵权的军方将领,望着面前案几上一盏油灯,盯着灯芯那一苗摇摇晃晃的火焰,忍不住畅快地大笑出声。

“艾丽希……两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之法老……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我的好妹妹,你的命运还真的很奇特啊!”

索兰想到这里,将那枚纸莎草信件用油灯点着,看着那牙黄色的纸张上,极少有人能辨认的象形文字慢慢消失于火焰。

“看来我离孟菲斯的距离确实远了一些,时间也久了一些,是时候好好了解了解王都的情形了。”

“但是……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呢?”

索兰想:看起来他需要一个契机。

法老提洛斯从萨卡拉匆忙返回孟菲斯。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在索兰口中得到了怎样的评价——他甚至不知道见到王妃的家人,应该做怎样的交代。

因为当天在杀戮者孔斯发动袭击之后,他就丢下了自己的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匆匆离开那里,嘴上说得漂漂亮亮,说是为了整个埃及的稳定与繁荣。

自那之后,他甚至没有胆量派人回头去打探艾丽希的消息,她究竟是生还是死……

他真的就这样将王妃丢在身后,完全不处置,也完全不过问——不是因为痛恨,而是因为胆怯。

在回孟菲斯的船上,提洛斯的心一路落到谷底。似乎沿途他看见的每一件景物都在提醒他——来时的路上他有多急切,现在的他就有多狼狈。

好在法老的涵养还在,提洛斯一旦以他那沉郁肃穆的气度露面,多少能稳住周围的人心。

随从与卫士们都相信:虽然王妃没有随同法老归来,但是法老在,秩序在,埃及就依旧是遵循玛阿特的指示,和平而富庶的国度。

孟菲斯码头也是这样一个崇尚秩序的地方。

当法老提洛斯的王船靠岸的时候,码头附近的水位已经落至大河泛滥季的正常水平,标识航道的标记大多露出水面。船只来来往往,都有条不紊地遵循正确的航道。

这时大河上的航运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大批大批的大麦与小麦从粮仓里运出,装上粮船,送往各个诺姆。这在泛滥季是各诺姆的救命粮,也是王室控制下埃及的手段。

渔民们已经恢复了在大河上拉网捕鱼,此刻将一篓一篓带着天然水腥气的河鱼送到岸上。

前往各地的商船在洪水高涨时曾经停航过一阵,现在基本上都恢复了。

船上载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货物:一匹一匹的亚麻布,原色的、染成各种颜色的……埃及的特产莎草纸、水果、蜂蜜,来自努比亚的象牙和黄金……一条接一条,极有秩序地驶离港口。

提洛斯的王船到来,码头自然停下一切进出港。船只在港口管理官员的指挥下,为王船让出一条水上通道。

与此同时,无论是岸上还是船上。无论是本土埃及的船夫水手,还是来自外乡的商人,无不就地单膝跪下,俯首避开法老的视线,避免任何无礼的直视。

提洛斯仿佛一座沉默的塑像,立在船头一动不动,任由带着水汽的风卷起他的黑色长发,挟着它们在空中飞舞。

当王船抵达岸边,提洛斯沿着岸上搭出的跳板,稳稳地站在岸边时,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提洛斯不是个爱张扬的人,他站在岸边,背着手,转过身,眼光凛然,向大河上望去。

岸边是一列列还未出港的货船。船上的人们全都恭敬地面向法老所在的方向行礼。

大河上的风同样卷起人们的头发,吹散了他们用来遮阳与保暖的头巾。

即便如此,在法老面前,没有人敢有丝毫动作,人们只能任由头发吹散,哪怕头巾飞入水中,他们也都只伏在船板上,随船只一道,按照大河上波涛的节奏,一起一伏。

提洛斯没有发现任何异状,顿时冷哼一声,由王室卫队护卫,赶回法老的王庭。

王庭里,提洛斯终于再没有为那座金合欢花庭院驻足——事已至此,沉湎于过去再无任何意义。

但是那座空空荡荡的庭院附近,有王庭侍女在为第一王妃艾丽希祈福。

因此点燃了艾丽希最喜欢的熏香——那是一种用花草精油特制的熏香,与埃及人常用在香膏里的厚重香料完全不同。

在被熏香气息侵染的那一刻提洛斯突然呆滞当场。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在孟菲斯码头,他从王船上下来的时候,河上充满水汽和淡淡鱼腥味的风中,有一种浅淡的、独特的清新香气。

但直到此时此刻,提洛斯才将那种曾经触动他心弦的香气和金色灿烂的柔软长发,写满好奇与自尊的碧绿色双眼联系起来。

提洛斯立即转身,飞快向身边侍从询问某名女犯的关押情况——

此刻他心中痛苦不已:萨卡拉之行,他不仅在难以释怀的旧人面前丢掉了属于法老王的尊严,或许还与一枚能将他从此拯救的稀世珍宝擦肩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