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没水了……”
一个匠人抱着安装在巨大冰门上的穿山甲木乃伊,望着缓缓向外挤出最后一滴水滴的尾巴,神色夸张地大声招呼同伴。
“咱们要没水用了——”
最近这些日子里,从外面接进来的大河水越来越清澈,用来洗洗涮涮十分方便。无水可用的前景令人十分郁闷。
“傻了吧你,外面没水,不就意味着咱们可以出去了?”
另外两个围上来观看的民夫出声嗤笑。
他们仨相互看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或者愁容都渐渐消失。
突然这仨齐声大叫:“啊——”
“水退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一丝丝对外面未知的恐惧。
这个消息迅速席卷了整个地下空间,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琐事,一拥而上,顿时将大厅出口附近堵了个水泄不通。
人们随后又赶紧让开一条通道,让艾丽希、南娜、森穆特和卡拉姆四人靠近。
在艾丽希看来,能够确认外界情况的方法有很多:她的荷鲁斯之眼、森穆特的音叉占卜等等,都是方法。
但最后,大家一致选定了方法——放一只鸽子出去。
鸽子原本是大神官夫人给艾丽希打包在行李里的食材之一,人们在进入地下避难的时候一起带上了。
大约是对这些共患难的小动物同病相怜,没有谁想起来要吃它。而艾丽希对这种外形可爱的食物也并没有特殊的兴趣。
这几只羽毛洁白、形态漂亮的鸽子就顺顺利利地和大伙儿一起活了下来。其中一只今天担负起探寻外界的重任。
很快,当初艾丽希利用相似律关上的那道冰门,被民夫们用火焰炙烤出一个圆圆的洞。洞外的水汽逐渐侵入,但也只有些水汽。
卡拉姆捧着鸽子,准备将小家伙放出去。
艾丽希心里想:不知道今天的事传开以后,会不会逐渐演变,成为神话传说①。
“把它放出去,这家伙会自己找到路回来吗?”
双手捧住鸽子的卡拉姆突然发问。他的儿子罕苏睁着一双明净的大眼睛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样怀疑。
毕竟这是只肉鸽,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信鸽。而且往来外界与地下陵墓的道路绝大多数都在地下,光线黯淡,地形复杂且有岔道。
这只蹲在卡拉姆手心里咕咕咕叫的白胖肉鸽,估计只会勇敢地奔赴自由,而不会历经辛苦重回地下,给人们报讯。
谁知森穆特这时微笑着伸手,轻轻抚摸鸽子的后颈与双羽,柔声说:“不,并不需要它再次回到这里来。”
艾丽希自从门被打开之后就一直非常关注森穆特——如果离开这片地下空间时人们将面临危险,这位大祭司应当是能最快感知的人之一。
她敏锐留意到森穆特那只象牙色的右手轻轻抚过鸽翅上长长的鸟羽,食指和拇指极其难以察觉地轻轻一捋,从长羽的尾部带下一缕短短的绒毛。
艾丽希双眼一眨:好家伙……竟然薅鸽毛?
这时佩戴在她胸前的神符尤米尔开口了,它压低了声音说:“尊敬的主人,敬请留意,神之祭司这是在演示对接触律的应用。”
自从进入这片庞大的地下空间,艾丽希就把尤米尔晾在旁边冷静,既没有佩戴过也没有和它聊过天。只是现在到了接近离开的时候才重新戴上它。
这个关键节点上尤米尔果然开口了。
早在当初尤米尔向艾丽希与森穆特科普咒法使用的时候就提过,咒法的基本原则有两条:一条是相似律,一条是接触律。
当时艾丽希面对袭来的巨浪果断关门,以及森穆特模拟日头东升西落,都应用的是相似律,也就是顺应法。
但当时尤米尔从未再提过接触律,而艾丽希为了收服这枚神符,故意冷落它,也从没再问起。
谁知这时竟给尤米尔逮着机会开始现场教学了。
艾丽希微微点头,心里记住,但是不急于开口请教。毕竟尤米尔现在还处在冷静期。要完全收服这枚神符,不宜操之过急。
那枚短短的鸽绒到了森穆特指间之后,森穆特向卡拉姆点头示意,表示可以把小家伙放出去了。
只听一阵扑扑扑振翅之声,胖墩墩的肉鸽勇敢地从冰门上的洞口飞出,迅速消失在另一侧的黑暗里。
而这边,森穆特右手二指轻轻拈着鸽绒,低下了头。
他睁着双眼,眼中金色的瞳仁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暗与深沉,其中又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艾丽希因为距离较近而且一直在关注,留意到了这一点。
除她之外,只有罕苏因为个子矮,又刚好挤在森穆特身前,也看到了这一点。
这个男孩顿时吓了一跳,但很乖觉地没有马上喊叫,而是眼神四下里求援,刚好与艾丽希对视,见到艾丽希安抚的目光,才镇定了一点。
艾丽希在这片刻间已经大致理解了接触律的大致含义:森穆特与那只鸽子发生了接触,并且保留了鸽子身上的某间物品(绒毛),就与那只鸽子发生了联系,估计是在一定的距离之内,森穆特能够使用鸽子的视野。②
艾丽希将这个推测记下,打算等尤米尔的冷静期结束之后,向这枚神符请教一下,看看能否把这接触律用在碧欧拉那里,利用这个原理在她们两人之间建立某种联系。
除了艾丽希和罕苏,其他人没有察觉森穆特的异状,或焦急或耐心地等待着结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森穆特低着头开口:“河水已经退去……萨卡拉行宫,萨卡拉行宫已经大部分毁损。但是周围已经都是露出水面的陆地……王亲自来迎接您。”
这句话说完,森穆特抬起头,眼神平静,眼眸已经恢复正常。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面对艾丽希所说。
“王亲自来迎接王妃了?”
艾丽希还未表态,围在身边的平民们先爆发出一阵欢呼。
“太好了!”
人们在真情实意地为艾丽希高兴。
他们的生命由艾丽希拯救,这些天共同避难的日子里,与艾丽希和她身边的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他们看起来都殷切盼望这位第一王妃能够顺利回到王庭,回到法老身边,从此过上锦衣玉食……那种他们从来不能想象的生活。
艾丽希只看了森穆特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艾丽希当然知道提洛斯的到来——她早就透过孟菲斯王宫里的动静,得知法老亲自来萨卡拉找她。
她也知道森穆特这句提醒的意义——
他们有过约定,一旦走出这座先代法老的地下陵墓,森穆特就是法老的忠实臣属,行事不会再偏帮艾丽希这边。
一时间卡拉姆率领民夫,将那扇厚重的冰门用火把帮助融化,将这地下陵墓的空间与外界全部连通。
人们很快将本就不多的物事打包背上,手持松枝火把照明,慢慢跟随卡拉姆等人,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回归,迈向他们熟悉的世界。
他们没敢在女法老的陵墓里留下什么,就连盛放在鱼鳔里的废水污物之类都一起带出去再处理。
森穆特则与艾丽希和南娜两人一道留在最后。南娜手中,依旧高举着她来时曾用过的四十瓦。
在临去的一刻,艾丽希再次驻足,回首望向这座曾经给予她庇护与希望的地下宫殿。
旅行化成的太阳船依旧缓缓在空中行进,和煦温暖的阳光照亮这座大厅里被树篱分隔而成的一个又一个小小空间。
只见森穆特一挥手,那些遮挡住先代女法老尼托克莉斯塑像的树篱迅速消失,化作在空中飞扬的灰绿色粉末。
女法老庄重而美艳的面容远远地在艾丽希等人面前再次显露。
艾丽希与森穆特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俯身向法老尼托克莉斯鞠躬致意,感谢她当年留下这座奇迹般的工程挽救了所有人的生命。
接着森穆特再次默念咒语,早先用来分隔空间的高大棕榈树、低矮灌木和四处爬行的藤蔓一时间也尽情消散,化作青绿色的粉末,在南娜黄金箭簇的照耀下,慢慢沉降至地面,及至完全消失。
南娜扶着艾丽希转身。
“小姐,要走了。”
艾丽希的眼光刚好扫过森穆特的脸庞,发现对方那对颜色漂亮的眼眸正好也凝望她。
两人明明并肩而立,只隔不到一腕尺的距离。
但只要迈出这一步,此前所有合作与友谊就算是结束了。如果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友谊的话。
森穆特本性就是忠诚的、是正直的,原书里一早就写就。
可是他的忠诚与正直此刻创造了他们两人之间这道巨大的鸿沟。
只要提洛斯还是埃及的法老,只要她还没有达到她想要的那个位置——
森穆特就会永远站在他们俩中间与她为敌,这一点两人心里都很清楚。
艾丽希内心坚定:走出这道门,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森穆特自然能感受到她的冷硬。
他面部俊朗的线条却显得更加柔和,似乎在说:感谢过往的庇佑与扶持。
就在这时,艾丽希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柔和的心灵力量,在无声无息之间触碰自己的心灵,瞬间将她心里的抗拒和敌意稍稍抚平。
她的眉头舒展开,眼神纯澈,望着森穆特。
艾丽希暗自吃惊。
森穆特操控情绪的力量已经这样强了吗?
要知道,前些天刚刚进入这座地下庇护所的时候,森穆特还需要一个锚来帮助他稳定情绪,免得他受到太多他人的情绪影响之后发疯或者崩溃。
可是现在,森穆特已经能反过来影响他的锚了吗?
南娜扶着艾丽希,弯腰从高背王座背后的出口缓缓步出。
这里那枚曾经被注入灵性的荷鲁斯之眼已经彻底黯淡。
艾丽希手搭凉棚,暂时遮蔽了午后强烈的光线,好让刚刚从昏暗环境里走出的自己能够快速切换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萨卡拉行宫的废墟。
刚到萨卡拉行宫的那天宛如昨日。
可是,那座用巨大石柱支撑起的宏伟大殿呢?铸有金合欢花纹饰的青铜大门呢?门外空旷平坦的小广场呢?广场四周的围墙呢?
……
艾丽希举头四顾,眼前竟然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高背王座,孤独地矗立在满目疮痍之间。
甚至连行宫周围的地基都全部塌陷,让这座王座和王座背后的地下入口,成为矗立在这里的唯一。
阿佩普——或许是这只庞然巨兽干的。
艾丽希心里猜测,回想着当初她通过荷鲁斯之眼在水下看到的一切。
于是她转头寻找行宫的星象台,立即看见了那枚从中断绝、倒伏在黑色淤泥里的石碑——
此外,她也看见了搁浅在淤泥里的王船,和站在王船跟前,一脸阴沉,望着自己的提洛斯。
森穆特比艾丽希晚一步迈入阳光下,他扬起头打量身边那座孤独的王座,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原初土丘——”
“真的是原初土丘。”
大祭司饶有兴致地绕着身边这座高高耸立的小丘和上面那把高背椅转起了圈。
他只用一眼,就确认了原初土丘升起的事实,这令一直跪在搁浅王船边的代理祭司萨沙自愧弗如——
不愧是追随知识与智慧之神的神之祭司,一眼就确认了这件原初奇迹。萨沙自己是想了好久才想到的。
只不过萨沙不知道森穆特和艾丽希他们曾经下到地底深处,探索过神秘而令人恐惧的原初,由此而联想到原初土丘,并不是很难。
然而艾丽希却对原初土丘一无所知。
她现在顾不上探索任何奇迹,她必须面对当初把自己放逐到这里,又在自己遇险之后不顾一切找到这里的法老丈夫。
于是,艾丽希扶着南娜的手臂,来到那张高背王座跟前,俯视站在不远处的法老提洛斯。
早于艾丽希离开地下庇护所的平民们,此刻全都跪在齐脚踝深的淤泥中。
卡拉姆正亲自带领十几个匠人把用芦苇和纸莎草编成的席子铺在搁浅的王船与原初土丘之间,用这些材料迅速铺成一道能够隔开淤泥的草席小径。
艾丽希很清楚地记得,这些草席都是平民们的卧具,平时曾听他们总夸纸莎草的韧劲好,编出的席子柔软、耐用又凉爽,无一不想等大水退去之后把这些卧具带回家,好好保养能用上好几年……
现在这些东西都被毫不怜惜地扔在污泥了,唯一的目的只是避免法老那对金贵至极的脚,沾染一点点不该沾染的泥淖。
人人脸孔朝地,半伏在污泥里,诚惶诚恐,似乎为法老奉献一切是天经地义,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瞬间这道草席小径已经搭好,直接连通了艾丽希与法老提洛斯。
卡拉姆带着所有匠人迅速退下,跪于淤泥之中。他轻轻地拨了拨儿子罕苏的小脑袋,让孩子的目光挪开,避免直视法老本人。
一时间萨卡拉行宫的废墟上雅雀无声,谁也不敢说话。
提洛斯眼里也同样再见不到他人,他只能看见艾丽希——昔日提洛斯最宠爱的女人,行走在孟菲斯行宫里永远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
现在的她,几乎完全没佩戴首饰,头发顺垂,袒露着纤细的颈项,穿着线条最简洁的胸衣,束着筒裙,露着一截纤腰,身材一如以往那样苗条。
自从认识艾丽希的那一天起,提洛斯从未看她打扮得如此朴素,甚至可以说寒酸。
可是此刻她俏生生地站在远处,依旧美得那么生动,那么真实,几乎令人怀疑,是否世上一切生物在她身边,都会硬生生被她比下去,夺去光彩。
但这还是他昔日认得的艾丽希吗?
她的眼光挑衅般地直视着他。
是的,这是他允许过的——
他曾允许她直视法老,但必须是在榻上,或者坐在他膝上,而且必须是仰视。
提洛斯抬起脚,沿着民夫们为他搭建的小径,向前行走,越走越快。
他的双拳已经紧紧握起,阳刚之力在积聚。心底的野望腾空而起,令他瞬间如被火焚,随时可以被点着。
她……她理应柔顺地迎上来,用她软蛇一样的娇躯婉转缠绕,抚慰他那颗焦渴到几乎干裂的心。
而他,他要用力拽住她的秀发,逼迫她不得不向后仰,不得不一直仰视自己,仰视那不带半点怜惜的冷酷眼神。
那是他的女人,在他狂野的冲动面前,她只有婉转承受的资格。
可是现在,他几乎已经来到艾丽希面前,她依旧双膝笔挺,俏生生地站在原地,眼神冷静而镇定,唇边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提洛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就地要了她,在这粗陋的草席上,在这肮脏的泥地里,以最不堪的方式。
届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只能把他们的头都埋到淤泥里去,免得看到任何不该看的、听到任何不该听的。
可就在这一刻,提洛斯忽然见到了站在艾丽希身边的森穆特。
森穆特正吃惊地望着法老,见到提洛斯的眼光转过来,他赶紧收敛眼光垂下头。
可是他那张肤色偏白的俊脸渐渐涨红了,一直红到了颈项。
这位大祭司似乎感知了法老在光天化日之下,丝毫不加掩饰的原始冲动。
提洛斯脸色更沉,眼光顺着大祭司袒露在亚麻衣袍内的微红颈项看去,却没有看到自己一向熟悉的那枚回避。
在这一瞬间提洛斯恨不得伸手拽住森穆特的后领,把这个昔日的臣子与友人提起来,拖到自己身边,问清楚他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王的尊严,在他最忠诚的臣子面前瞬间瓦解。
这明明是个他弃之如履的女人。
他却如此念念不忘,只想着占有。
他如此痛恨。
而她却毫无所动。
艾丽希站着的地方依旧更高,继续俯视着提洛斯,面对他眼里的冲动和暴怒,甚至悠然地扬起嘴角。
她这副宛若女王的高傲姿态不得不令提洛斯记起这样那样的预言——那些预言实际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从此刻起,他必须以她为敌了。
或者,真正将她当做一个平起平坐的对手,这一刻,他,提洛斯,就已经输了。
提洛斯走至艾丽希面前两步,两人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时候谁都不再纠结礼仪的问题,他们都清楚见面之后将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谁知在这时四五六七八个声音同时响起:“吾王——”
“小姐——”
“敌袭!”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