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希眼睁睁地看着卡拉姆与罕苏父子两个,将一枚穿山甲木乃伊送入她此前亲手构筑的坚固冰门中。
埃及人很喜欢做木乃伊,木乃伊被认为是附着灵魂的载体。
有些富贵人家在他们豢养的宠物过世之后,会用这种方法保存宠物的遗体,仿佛爱宠的灵魂依旧陪伴在他们身边。
因此后世的考古学家曾经出土过各种各样的木乃伊,猎犬的、骏马的、狮子的……最常见的是猫的木乃伊。
但艾丽希从未听说过,竟然还有穿山甲的木乃伊。
不止如此,这枚木乃伊不知是在制成前还是在制成后被赋予了神力,成为一枚类似护身符的特殊物品。
它应当保留了穿山甲的生前属性,能够打洞,拥有神赐的能量之后,这种能力显然被加强。
随着嘎吱嘎吱声音的响起,艾丽希之前应用相似律构筑的一座,挡住大河巨浪的冰门上,被钻出了一个很明显的洞,通往外面已完全被泛滥河水灌满的通道。
艾丽希想要喊停,已经来不及了。
但见到卡拉姆十分淡定,伸出手,在那枚穿山甲木乃伊的尾巴上打了一个结。
艾丽希:……这是什么操作?
只见穿山甲木乃伊露出冰门外的那一段因为水压而完全鼓起。但又因为木乃伊的尾巴被卡拉姆扎住,竟滴水不漏。
罕苏抬起一张无辜的脸庞望向艾丽希,似乎在说:阿姐,这有什么问题吗?
而卡拉姆转身向身后的同伴说:“有需要用水的吗?拿个陶罐来。”
立时有人顶了个陶罐过来,凑在穿山甲的尾巴上。卡拉姆随手解开了尾巴上的结,水流如注,全部灌进陶罐里。待到灌满,卡拉姆再随手把结打上。
艾丽希:……敢情这还是自来水?
陶罐里的水因为是刚刚接入的,稍微有些浑浊。等到里面的杂质沉淀澄清,就算不能当做饮用水,当做生活用水、洗洗涮涮之类,还是没问题的。
一直在旁安静看着卡拉姆操作的大祭司森穆特微微一笑,对卡拉姆说:“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
他从袖口的暗袋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种子,托在手心。
罕苏一见就认了出来:“纸莎草的……”
纸莎草是与芦苇类似的水生植物,茎的横剖面就像是一个空心圆管。
森穆特含笑点头,接着闭目凝神,灌注能量——只见那枚种子迅速长成为一枚细细长长的纸莎草,只是长到正常纸莎草的大小时并没有停,而是越来越长,成为一条长度可观的……管道……
艾丽希眼看着卡拉姆和罕苏把这条利用相似纸莎草制成的管道接在穿山甲木乃伊上,把穿山甲尾巴上的结打开,同时在纸莎草管道的末端夹上一枚夹子。
这纸莎草管道在森穆特的控制下可以任意延伸。如此一来,在宽阔的地下陵墓大厅里,从外界接入的新鲜水源就可以接至人们需要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下连生活用水都有了。
艾丽希瞬间觉得好舒服——她又可以洗个清清爽爽的热水澡了。
但至于生活废水排放的问题,她与卡拉姆等人商量了一回,一致认为不便再将任何废水原路排出冰门外去,毕竟那里同时也是水源地。
这时候森穆特又从他袖口的暗袋里取出了一枚干干瘪瘪的白色物体,只有鸽子蛋大小,托在手心里,说:“可以用它。”
围着森穆特的几个人盯着看了半天,竟然是罕苏第一个认了出来:“鱼鳔!”
“是的……”艾丽希也感应到了。
这是被神力浸染过的特殊物品,是一枚鱼鳔,还够不上护身符的级别,但是拥有超出鱼鳔的用处。
它的特性是:不透水,并可以自由伸缩几乎没有边界,盛放几十个立方的生活废水绝没问题。
再加上卡拉姆本就是工匠之神的眷者,整个下午他带着烤肉队的人们迅速动手,各种简易生活设施迅速建起,原本空旷荒凉的地下陵墓大厅,很快就变得生气勃勃,适合居住。
艾丽希手搭凉棚,仰头望着在天空行驶的太阳船,手掌为她暂时遮蔽了空中洒下的强烈光线。
眼前大厅正中,是两道高耸的棕榈树,蒲扇大的叶片为在道路中央行走的人遮蔽了太阳船带来的阳光。
棕榈树林荫道两侧,目之所及是绿色藤蔓和低矮灌木形成的屏障。
这些屏障暂时代替了院墙与门户,为人们提供了足以保护隐私的栖居空间。
整座大厅沐浴在温暖明亮的阳光里,唯一的例外是出口处那道气息阴冷沉郁的冰门。
这道冰门远离太阳船的照射范围,被幽暗遮蔽,释放着丝丝凉意,几天下来,这座冰门丝毫没有融解,就如高山雪线上生长了多年的冰川,冷静、稳定,保护着地下陵墓内这小小的生态圈。
整副景象令人震撼,但这正是她早先在心中勾勒规划的庇护所。
种种细节,和她的想象完全一致。但全都是遵循了相似律,依靠他们这几个阿苏特的能力和特殊物品创造出来的。
除此之外,被保护起来的先代女法老塑像四周,形成了一个小广场,人们在饮食睡觉,保证生存需要之外,还有足够的时间聚在一起……
但是聚在一起做什么呢?
在这里避难的人们暂时不必再为生存发愁,他们进入地下陵墓的时候本就携带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以往需要日复一日为生计操劳的平民们,此刻一下子全都变得无所事事。
他们彼此对视时眼里似乎都在说:无聊哎……
艾丽希伸手掩口,打了一个呵欠,心想:在地下避难的这几天时间里,她应该让这些朴实的平民都做些什么呢?
原先女法老尼托克莉斯邀请她所有的政敌们进入这座陵墓,是来体验王室才掌握的极致享乐的。
女法老的敌人们走进这座大厅时,显然也不需要考虑如何才能填饱肚子,怎样获得清洁的水……俗话说的好,饱暖思……
女法老的敌人们只管享受从未见过的珍馐美味,聆听如同天籁的乐曲和歌声,与俊男美女们一起嬉戏运动……
现在这些显然都行不通。
但说实话,饱暖……思睡眠,艾丽希心想,她困得双眼都睁不开了。
从昨天到现在,她除了小睡片刻之外,几乎完全没有休息过。刚才运用相似律创造了那一座冰门,耗费了不少精力。
很多人也都和她一样,在经历了极度紧张、生死一线的一天一夜之后,进入地下陵墓的民夫们不再面临死亡,不再感受压力。
整个大厅开始变得寂静,不多久四处都响起低低的鼾声,此起彼伏。
艾丽希由南娜陪伴着,前往森穆特为她事先保留的一小片空间。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那座富丽辉煌的四角床。但是在这里,人们特意为她准备了用细苇叶编成的垫子,上面铺着柔软的亚麻布。
艾丽希躺在垫子上,南娜小心地为她枕上陶制的枕头。
这时太阳船还斜斜地挂在天边,大厅里尚有天光明亮。
但艾丽希还是一着枕头就睡着了。她丝毫未注意自己所在的这一方小小卧室四周,青绿色的藤蔓与灌木交织的屏障之外,整齐种植着一排金合欢树,偶尔会无风自动,静静绽放花朵……
当然,如果艾丽希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她也只会无动于衷。
她早已不是那个,喜欢金合欢的艾丽希。
萨卡拉,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地下陵墓。
南娜坐在垫子上,手执一枚坚硬石块,正在小心打磨她箭袋里仅剩的几枚黄金箭簇。
她身边的陶制枕头上是一枚用亚麻绳编成的链子,链子末端拴着一枚拥有二十个面,每面都完全一致的黑曜宝石。
“南娜……你说,为什么我明明一直在全力讨好主人,主人却从那天开始就将我撂在一边,不闻不问了呢?”
神符尤米尔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将南娜吓了一跳,石块在箭簇上划出一道细细的划痕。
南娜呸了一声,粗声粗气地回应:“要主人迁就你、关怀你、时时过问你……”
尤米尔满怀期待地问:“怎样才行?”
南娜故意嘿嘿一声笑:“你有这资格吗?”
尤米尔无言以对。
“神符,她不信任你!”
南娜终于给了个明确的答复。
这枚神符,原本是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随身之物。甚至被镶嵌在了法老为承载灵魂而造的塑像胸前。
但是它不知用什么方法离开了这座地下陵墓,并成为艾丽希那座彩塑雕像上的眼睛宝石,接近艾丽希,成为她随身佩戴的物品。
抵达萨卡拉之后,尤米尔千方百计将艾丽希引入这座地下陵墓,才为萨卡拉众人找到了这样一座地下避难空间,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向艾丽希和森穆特传递了关于相似律与顺应法的知识。
按说尤米尔应该功大于过。
但是艾丽希从此将尤米尔冷落了。
这枚神符委屈地说:“我也是一心为主人好啊!”
南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尤米尔刚见到艾丽希和南娜的时候,极尽冷嘲热讽之能,这些就算是艾丽希不在意,南娜可没忘了。
“我确实是刻意设计,可那是为了接近主人;我也确实曾经故意隐瞒,可那也是为了帮助她……我,我要怎么做才能令主人回心转意?”
“尤米尔,寻求帮助之前,你需要最基本的礼貌。”
南娜淡然开口,继续打磨手中的箭簇。
“伟大的战神眷者,净化之箭的执掌人,英气非凡、不让须眉的南娜小姐,谦虚的神符尤米尔在诚心向您请教……”
说来这尤米尔臭毛病一大堆,但是十分乖觉,一听南娜口气,觉得有门儿,顿时谀词滔滔,马屁高帽一起奉上。
南娜打磨完了箭簇,对着太阳船洒下的阳光,左看看右看看,估计尤米尔的耐心快耗完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姐啊,原本是一位对她身边的人最关怀,最体贴的人。有时我都觉得她会盲目地护短……”
“但是前提是她真正信任你,拿你当自己人。”
尤米尔马上开口:“要怎样才能让主人拿尤米尔当自己人?”
南娜冷笑一声:“第一,毫无保留,对小姐不再有隐瞒。”
尤米尔如果拥有属于自己的形象,那一定是在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还有呢……”
“第二,绝对不能利用小姐,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你可以告诉小姐,由她来权衡,是否帮助你达成心愿。”
尤米尔听到这里就犹豫了:“这样啊……”
南娜发出呵呵的粗豪笑声:“连这都做不到,我去告诉主人,让她趁早联系工匠之神的眷者,看看能不能把你做成更有用的护身符什么的。”
虽然艾丽希一直说要把尤米尔做成骰子,但是南娜觉得那比较浪费。
尤米尔发出表示紧张的一声:“嘶——”
“我绝不,绝不会起心利用主人……”
“毕竟我的目的只是找到主人,辅佐她成为继上一位女法老之后,又一位能够同时统治上下埃及的女法老。”
经过艾丽希的指点,南娜早就对神符的说辞不感冒了。
“辅佐?”
“尤米尔,你要是有心辅佐,就不该把小姐的秘密透露给大祭司和工匠之神眷者知道。”
“这我其实是为了……”
尤米尔大声抗议,想要反驳。
南娜却自顾自往下说:“小姐之前刚刚告诫过我,她说南娜呀,你是战神眷者,习惯于用武力直来直去地解决问题。这个习惯非常好,如果有心怀叵测的人想要接近你,利用你,从你这里套话,你就嗖给他一箭,别管其他……”
尤米尔顿时沉默,不敢再说话。
艾丽希的卧榻附近终于恢复了安静。
南娜则找到机会仔仔细细把她的黄金箭簇一一擦亮。
大厅里嘈杂的声音传来:“快掷,快掷骰子,看看你是几点!”
尤米尔一听骰子这个字眼,就浑身哆嗦。
“六点——”
聚在远处的人群中响起轰的一声。
“快翻牌,快!”
“看你能翻到什么——”
尤米尔咦了一声,悄悄问南娜:“外头这是在干啥?”
南娜扬起头,装作欣赏她的羽箭,半晌才笑眯眯地回答:“你猜——”
尤米尔:……
答案是:打牌。
艾丽希思考了很久,要找点什么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供在这里躲避的平民们打发时间。
大河从泛滥到大水退去,至少还要一个月。人们在此避难时无事可做,艾丽希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可以教眼前的这些工匠与平民使用数字。
在埃及,王室、权贵与神职人员垄断了文字特权,中下层平民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唯一的例外是匠人,匠人是设计和修建帝王陵寝和大型神庙工程的人,他们必须懂得与建筑相关的一系列测量与计算,否则法老征发再多的劳役去修金字塔,也是白搭。
因此进入地下陵墓的这一批平民中,匠人们和他们的一部分子女,对于计数与数算有一定的了解。
罕苏就是例子。他给艾丽希演示的,是一种累加进位式的计数方法。
确实已经开始使用十进制,但是每一进位都需要用十枚同样的物品或是符号重复代表,辨认复杂,计算量大。
艾丽希决定在这批平民中推广由他们邻居的邻居发明,他们的邻居推广的,阿拉伯数字。
推广的方法是教他们打扑克牌。
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纸张,但是制作纸牌很简单——用纸莎草。
纸莎草可供使用的部分是这种植物粗壮的茎最外面的一层纤维,有韧性有弹性,但可以压至扁平,再剪裁成为同样大小的一张又一张。
纸莎草作为埃及人日常生活中最经常使用的材料,匠人队即使是避难,也随身带了不少。
如今卡拉姆和其他匠人就应艾丽希的请求,帮她做出好几幅扑克牌。
牌都是简化的,牌面上只画了从1到13的阿拉伯数字,外加代表战神、工匠之神、知识与智慧之神和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四种标记。
教人打牌的唯一目的是让人们迅速认识阿拉伯数字,因此玩的牌戏只有一种——比大小。
艾丽希打算故意冷落尤米尔,她找来匠人,另外做了一枚常见的六面骰子,每一面用点数来代表数字。
人们投掷骰子,按次序摸牌,然后比大小,一时没反应过来,比不出大小的人需要当众讲笑话,供人取乐。
刚开始时,人们乐此不疲地听各种蹩脚的笑话,笑声时时刻刻回荡在地下陵墓的大厅里。这些蹩脚笑话有效地降低了任何应激后遗症发作的可能性。
渐渐地,开始有人发现这种写在牌面上,代表数字的符号不那么简单。
卡拉姆和罕苏父子两个,手里各自抓着一把纸莎草牌,相对而坐。
“我明白了,用这些符号来计数,比起我们常用的芦苇茎、鸡胸骨和绳圈,要方便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卡拉姆感慨。
罕苏随手就在面前摆出了一个一万一千一百的数字,用的是艾丽希特别送给他的一副牌(内含零这个数字)。
卡拉姆放下手中的扑克,一拍脑袋,说:“卡拉姆啊卡拉姆,你怎么能如此堕落,你不是早就想着要把王妃教的这种符号用在计数与计算上吗?”
小小年纪的罕苏坐在父亲对面,面露满意,点了点头。
谁知卡拉姆站起来,说:“再让我去打一会儿牌。”
“就不相信我这手气会比昨天还差——”
“可不能让他们再叫我倒霉的卡拉姆——”
“走,罕苏,我们去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