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洛斯的水上巡视之旅并不顺利。
大河的泛滥给航路带来了诸多问题。以前的航路现在已不可辨认,可以泊船并提供补给的码头消失不见,船队在下埃及的大片泽国中航行,船上人员也都心里一派茫然。
唯一稍有改善的是天气,雨水渐小,近期一直在大河上肆虐的大风也已平息。
船队可以偶尔停泊在某个浅滩处,由擅长捕鱼的水手捕鱼,并收集些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作为菜蔬,扩充船队的补给。
而提洛斯拥有在船头独处的特权。
身为埃及法老,提洛斯出巡时乘坐的是整个下埃及最好的龙骨船,船舷每侧有二十名桨手,划动长长的木桨。
身后的桨手们喊着号子,在泛滥季的湿热天气中将法老的巨船快速划动。
提洛斯则木然坐在船头,满脑子都是上一次和艾丽希一起坐船出游时的情形。
“好大的船——”
艾丽希柔媚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
她从船舷处探身出去,试图摘取水面上一朵蓝紫色的莲花,身体刚一个趔趄,被提洛斯一把提着腰拎了回来。
“它好看嘛……”
艾丽希嘟着嘴,只顾惋惜地盯着那朵擦肩而过的美丽莲花,丝毫不顾身边坐着满脸郁闷和紧张的法老。
提洛斯挥一挥手,坐在他身边的艾丽希就此消失了。
他知道这只是他在失去艾丽希之后,以回忆构筑的幻象而已。
这幻象也并不总是那么美艳迷人,艾丽希也做过不少荒唐的坏事,她命人往水里扔过不止一个卫士、侍从,或者是书记员,只要他们对她有小小冒犯,她就会这样惩处。毕竟扔下去之后还会让水性好的水手再捞上来。
“胆敢冒犯你们的王妃,就扔你们去大河里喂鳄鱼!”
艾丽希总是这样威胁从水里捞起的落汤鸡。
然而她第一次见到水中巨鳄,却缩在法老怀里根本不敢探头,别提扔人去喂鳄鱼了。
只知道嘴硬的小东西啊……提洛斯略有些无力地想。
自从得知大河泛滥的水位足以没过整个萨卡拉行宫的时候,提洛斯的心就一直处在这种极度分裂的哀伤与愤怒里。
他奋力回想着年少时受她羞辱的情形,一一细数她的缺点,她成为王妃之后各种矫情各种恶;
可是这些回忆带给他的恨渐渐消失了魔力,每到这种时候,提洛斯的思绪就会不受控制地溜向别的地方,他会转而回忆起他别有目的地迎娶艾丽希之后,和她共度的那段快乐时光。
提洛斯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当初他为什么要送艾丽希来萨卡拉的行宫?
难道不是为了让这个女人低下她骄傲的头颅,匍匐膝行到他面前,亲吻他的脚背,然后哭泣着请求他的原谅吗?
难道他还真想让一个女人为整个埃及而牺牲?
而现今他又为了什么,拼尽全力赶来,难道就是仅仅为了寻找她那副被水泡烂、失去形状、被鸟兽撕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的身躯吗?
提洛斯决计无法释怀——
当初他遵从神谕,才会将艾丽希送往萨卡拉。
他把一切都交由河神的意志决定,然而神明却如此残忍地对待他?
以前他总把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存放在心里,如今却发现,他恨了半生又纠缠了半生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恨不到了……他曾经投入的那些强烈情感,现在已经毫无意义——
年轻的法老第一次想要亲口问问神明:
众神啊,敢问人心是你们的游戏场吗?
王室的船队花了足足七八天时间,才抵达萨卡拉附近。
抵达这里的时候,最老练的水手,最熟悉萨卡拉行宫的领航者,也不由得发愣——面前一汪泽国,茫茫无际,根本无法判断行宫的具体位置。
“吾王,按照远处吉萨金字塔的位置和附近先王金字塔的位置,可以确定这萨卡拉的行宫,就在……就在这片水面下……”
说话的是一位名叫萨沙的二等祭司。王船出行的一应占卜事宜,理应都有大祭司森穆特完成。
森穆特目前行踪不定、生死未卜,这个萨沙就被抓包,来到法老身边,顶替森穆特。
“在水下……”
虽然早有预感,可到了这时,提洛斯的嗓子突然就哑了。
御用领航者格里高极其无措地回答:“是……而且前面的一艘船发现了萨卡拉行宫的星象台,台上的观星石碑……”
提洛斯精神一振,循声向前望去:“石碑……在哪里?”
格里高无奈指指前面的船,确切地说,指向了船身以下。
清澈的河水之下,依稀可见,三角棱柱石碑,镶嵌着一道又一道向下延伸的铜线,尖顶完全没于水面以下。
萨卡拉的行宫完全被泛滥的大河淹没了。
法老站在船头,觉得自己的双膝不住地发抖。
他的王妃,还有他还未出世的孩子……还有机会逃过这一劫吗?
或许大神官一家早就安排,帮助艾丽希逃脱,也说不定。
不——提洛斯摇摇头。
大神官那个老狐狸,一早就存心将爱女双手奉上,以换取他和儿子索兰将来仕途平稳,应该不会故意违拗法老的意思。
唯一一线希望,是大祭司森穆特。
当初是森穆特亲自把王妃送往萨卡拉的行宫的,在那之后他并没回来,完全失踪。
提洛斯非常信任他的大祭司,森穆特是先王从平民少年中发现,并且交由提洛斯,由提洛斯一手提拔起来的。此前森穆特一直非常感激法老的知遇之恩。
算起来大祭司和王妃在一起,已经共处了小半个月了……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
提洛斯想到这里就觉得不舒服,伸手使劲揉了揉胸口。
“王,您看那里,飘来的……”
“好像是王妃的轿辇——”
提洛斯新任命的卫队长高声提醒。
那其实是一座雪松木打造的四角床,拥有坚实的木制框架,可以由轿夫抬起。
因此它既是艾丽希的卧榻,也是她出行时的交通工具。此刻它飘浮在水面上,原地打着转。
这座四角床的木料上涂着金漆,阳光一照金灿灿,确实是艾丽希过去喜欢的风格。
但这副浮夸的外表无法掩盖它曾经经受过的磨难,木料上的金漆残缺,似乎经受过四处撞击。
四角木柱上清晰可见,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齿痕、爪印,原先四面垂挂的亚麻布早已被撕成残片,一丝一丝地挂在木制框架上。
大大小小的鹭鸟栖在残破的四角床框架上,待到有船只靠近,便一起呼啦啦振动着翅膀飞走。
这座四角床被水手们用顶端带有钩子的长竿勾回来,拖至法老面前。
提洛斯凝望着,似乎能看见艾丽希慵懒地卧在这座四角床上的样子。
但是她人去了哪里?
提洛斯问自己:难道她曾经这座四角床上避难?然后惨遭鳄吻,活生生丢了性命?
法老咬牙,心里突然生出恨意:艾丽希,你……竟这么没用的吗?连活到王赶来救你都做不到?
“那边,吾王,您看,您快看,那里有船——”
前面船上的一名水手忽然大声呼唤。
“那不是龙骨船……像是匠人们手编的纸莎草船……”
御用领航者格里高这时赶到了法老的船上,半跪在法老身边,一边观察,一边为法老指点。
“奇怪了,通常纸莎草船都没有这么大。”
船队派出数枚小艇,奋力向那条纸莎草船划去,很快靠近,有人大声叫喊:“这里有一个人!”
“还活着!”
提洛斯精神一振,好不容易把是不是王妃这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数枚顶端带着铁钩的长竿同时伸向那座奇异的纸莎草船,将它拖近。
半跪在提洛斯身边的格里高突然兴奋,向法老指点:“这是将好几条纸莎草船绑在一起,连成的一座大船。这样的船在水上行驶,要比单独的小船稳定好些。”
格里高一时感叹:“这究竟是怎么想的,王妃的人能想到,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
御用领航者一时又恍然大悟:“对了,萨卡拉有一个匠人队,是派去修王妃的陵陵陵……”
见到提洛斯眼神如刀,格里高好不容易把陵墓这个词吞了回去,左右掩饰:“也许是匠人队的匠人也避到了萨卡拉,帮助王妃造了这样的船只……”
正说话间,那条大型纸莎草船已经被拖至王船跟前。
格里高一眼瞥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一时间惊叫了一声,连忙伸手捂嘴,低下头,好半天却听不见性格倨傲严酷的法老出声呵斥。
他偷偷抬起头,才发现法老瞪着眼睛,像是王宫跟前高大的石雕立像一样僵里在船头。
“救……救命!”
浑身是血的人虚弱地发出一声悲鸣。
是个男人的声音。
提洛斯顿时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稍许,方才下令:“把他带过来,王要问话。”
纸莎草船上的人转眼就被送上王船,人们都看清了他的惨状。
这是个男人,看穿着打扮是在附近服役的民夫。他原本穿着亚麻布的坎肩和腰衣,现在这些衣物都破烂被撕成一条一条,糊满血渍,让人根本看不清原本是什么颜色的。
这人两条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小腿已经不知去向。
他也算是硬气,用布带把膝盖以上绑住止血,又将自己绑在了纸莎草船上,随波逐流,纸莎草船竟没有被活到了现在。
提洛斯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男人,冷漠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寒声开口:“给他喂一点清水。”
水手们齐声应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副残缺的躯体从船上解下来,抬至离王船最近的一条小舟上,一名水手将陶壶里的水倒在洁净的亚麻布上,将浸湿的布稍许蘸了蘸男人的嘴唇。
“问他,萨卡拉行宫是什么状况,他有没有见过第一王妃。”
水手们这才明白,王之所以施恩于这个平民,说到底还是为了王妃艾丽希。
“疯了疯了……”
在水手们的帮助下,饮下一口洁净清水的男人嘶哑着声音大喊。
“萨卡拉的人全都疯了,他们全部躲进了地下!”
提洛斯与格里高面面相觑,他们一时难以判断这个受了重伤的男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在臆想。
疯了的人到底是谁?
这男人断断续续地将他在萨卡拉的经历讲了出来,王船上的人谁也不敢相信:
竟然发现了先代法老的陵墓,所有人为了躲避大水,逃进了地下陵墓里?
那个男人断断续续地说:“本来说要夺去星象台……后来竟都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改口要去地下,我和几个没疯的,上了这条船……遇到了河马,还有鳄鱼,然后是不知什么水下妖兽……”
“船险些被掀翻,人都落了水……”
“他们都死了,我把自己绑在了船上,才有了今天……”
这男人看起来神智清醒,并没有发疯,甚至还懂得讨好谄献。
他用完好的双臂支撑起身体,望向王船上凛然而立的法老提洛斯:“陛下,陛下……是神明庇佑小人支持了这么久,一定是——”
提洛斯脸罩寒霜,瞥了一眼这个男人,然后转过脸下令:“把他扔进大河里,喂鳄鱼。”
法老话音刚落,水手们就动手了,扑通一声伴随着求饶的喊声不断传来。
这个奋力求生的男人万万没想到,把他救起的人竟然这么快就翻脸。
水里的血腥味不知引来了什么水下凶兽。没多久,便是一声惨叫,水面动荡,迅速浮上许多气泡,接着动荡平息,王船附近的水面渐渐染红。
法老别过脸去,刚好见到一脸茫然的格里高。
“他只是个普通民夫。”
提洛斯脸露不屑。
“你刚才也说了,至少是匠人队的匠人才能想出把纸莎草船绑在一起,增加稳定性的法子。”提洛斯难能可贵地向御用领航者解说两句。
“萨卡拉的行宫驻扎着王妃的人,除此之外至少还有匠人,怎么样都轮不到他上这条船——”
“如果他不是与人合伙,偷了这条船,就是僭越——”
“怎么都是死。”
提洛斯脸色漠然地说出死这个字,区区一介民夫的生命根本不放在法老心上。
甚至让法老费上两三句唇舌,解释为什么处死,都是这个男人的荣幸——
法老的一言一行都会由书记官记下来,这个低贱的卑劣的男人,死不足惜,竟然能被写进埃及的历史里——
“吾王,如今……”
二等祭司萨沙望着水面上那一大片殷红,胆战心惊地不敢多说话。
“就在这里等!”
提洛斯断然宣布。
“可是,刚才那个男人提到水下可能有妖兽……小臣的占卜结果也显示……”
“那就在附近寻找适合泊船的地方。”
提洛斯凝神望着刚刚水手们指点的水下石碑,已做决定。
“王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大水退去,萨卡拉行宫重现的那天。”
提洛斯紧抿着唇,暗自将牙齿咬得格格响:艾丽希。无论是活人还是尸首,我都要找到你。
泛滥的大河淹没萨卡拉行宫的那天——
通往尼托克莉斯地下陵墓的通道内,轰鸣声逼近,水汽扑面而来,用于照明的火把一枚接着一枚迅速熄灭,光明在迅速缩短。
光明尽头就是汹涌黑暗的波涛,它们奋力拍打四壁,毫不受阻地前突,似乎席卷一切吞噬一切。
地下陵墓里空旷的穹顶将这奔涌的涛声放到最大,躲在这里的平民们似乎感受到了末日的到来,全部挤在一起。
家人亲友们相互拥抱着,有人闭上眼,任凭恐惧填满内心;
也有人回头,望向守在陵墓出口处的四名阿苏特。
“王妃、大祭司、侍女长、工匠……”
“谢谢你们,愿意守在我们身前……”
德卡大叔被他的家人们簇拥着,闭上了双眼,喃喃地说。
这时一个清亮的孩童声音突然响起:“快看!”
是罕苏的声音。
人们闻声向那边望去,只见虚幻中仿佛出现了一道沉重的青铜大门,门上铸着清晰的金合欢花纹样——几乎和萨卡拉行宫那座大殿的巨门一模一样。
这一对既虚幻又现实的门,似乎被风扬起,冲着席卷而来的涛涛巨浪猛地关合——
“砰——”
“啪——”
巨门的门板猛地干涸,浪头啪在门身上发出巨响。
在人们眼中,巨大的青铜门扇,雕饰繁复的金合欢花纹样在迅速消失。但是洪水却被挡在了那一层虚空外面。
他们中有人大惑不解地往前迈了两步,将用来照明的松枝火把纷纷举起,想要看清通道入口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扇巨门依旧在,反映着光线,光泽宛然,门的另一侧被挡住的浪花腾起的细碎白色泡沫却一样清晰可见。
这扇青铜巨门,竟然成了完全透明的。
它甚至不再是一对巨门,而是成为了一堵严密的屏障,与周围的墙壁融为一体,甚至不断向穹顶深处延伸。
守在这座巨门跟前的四名阿苏特,艾丽希又惊又喜,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办到了;
森穆特望着整扇巨门,若有所思;
南娜激动之后猛醒,赶紧跑过去搀住了艾丽希;
而卡拉姆则浑身一抖,突然像是打了个寒颤似的,问:“怎么突然一下,变得这么冷?”
早先被卡拉姆呵斥,赶到地下大厅深处的罕苏按捺不住,跑了上来,往那扇透明的巨门跟前一蹲,好奇地问:“这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没忘了扶扶双臂,抖了抖,振作精神,说:“是好冷……”
艾丽希:……
你们埃及人,难道从没有见过冰吗?
是的,从她掌心喷薄而出的能量,在她应用了关门这一条相似律的同时,以寒冰的形式结成了一对巨门。
巨门封上之后,寒冰将一切可以透水的位置全部封满。
此外,这扇门在短短瞬间迅速增厚,变得坚不可摧。在一时之内,除非有人能在对面点燃炽热的火焰,否则没有事物能毁去这扇门分毫。
卡拉姆的儿子罕苏这时候太好奇了,他实在想弄清这扇巨门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
于是他大着胆子,冒着寒冷,伸手上前试了试,觉得门上很冷,此外又有点粘粘的。
这孩子突发奇想,想试试这种材质究竟有没有特殊的味道。于是趴在冰封巨门跟前,伸出舌头,想舔一舔,试试口味。
艾丽希:……
好吧,埃及人应当是真的没有见过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