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卡拉行宫里的人们开始相互告别,其中一些人自发地为他人输送自己的卡。
艾丽希见到这一切,心中有所触动,竟有雄心油然滋生。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切的出发点都只是为了活下去,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成为阿蒙神的眷者是为了这个;
暗自积聚力量,想要成为法老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但是此时此刻,面对随时可以为她而奉献生命的普通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能做得更多——
她不止能保护自己,拯救自己。
她应该尝试让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的人,男人女人,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从今天开始,她不再仅仅为了她自己去活去抗争,她可以为眼前这些人,为这些卑微的而又无私的,高尚的而又弱小的人们。
她要他们都能活个人样出来。
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这个念头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深扎在她心里,此刻突然被唤醒了一样。
艾丽希清楚听着自己心中那个宏大却清晰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扶着南娜的肩站上自己的座椅,试图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各位,我有个法子,可以让所有人,都顺利平安活下去的法子!”
“真的……真的吗?”
艾丽希面前的德卡大叔第一个跪了下去。
他扬起头,苍老的眼眸深深望着艾丽希:“尊贵的第一王妃啊,您的话就是一枚暗夜里为我们指明道路的松枝火把。”
“若能让所有人都平安,您需要我们做任何事,无有不从。”
艾丽希却想:希望这个主意说出来不会吓到你们。
“萨卡拉的生机在地下!”
她一句话说出来,整个大殿里安静了片刻。周围火把燃烧时的毕驳声尽数入耳,艾丽希听得一清二楚。
人们为突如其来的希望而惊喜不已。随即又被这异想天开的解决方式给吓呆了。
艾丽希早就料到了他们不敢相信,换作她自己,也会觉得这件事太匪夷所思——
如果没有亲身进入尼托克莉斯的地下陵墓,亲眼见证女法老留下的文字。
当初尼托克莉斯将所有的仇敌都邀请至自己的地下陵墓里,并且用机关营造了一个不透水的密室。
在那里她假意邀请这些敌人们尽情饮宴享乐,实则是在等待天狼星升起,大河泛滥,淹没萨卡拉行宫。
按照法老遗留的文字说明,大河泛滥所产生的洪水灌入萨卡拉的地下行宫之后,不会流入法老和她的敌人们所在的位置,而是会流向原初。
当女法老的敌人们耽于享乐,忘乎所以的时候,尼托克莉斯再打开机关,让洪水灌入,让仇敌们逃无可逃……
这手段确实够狠。
但是也指明了一个可能性:如果能够顺利找到机关,就能够重现女法老当年宴客的场景,在地下创造一个封闭的空间;
保持机关关闭,撑到洪水退去的时候,躲在尼托克莉斯的陵墓里的人们就能躲过一劫,重见天日。
这方法靠谱吗?有科学依据吗?
当然不/没有。
可是现在,这是唯一有可能拯救所有人生命的方法——
尼托克莉斯的地下陵墓够大,足以容纳在场所有人;
早先针对盗墓贼或者是女法老敌人的布置——那些壁画和伪文字,在艾丽希与森穆特等人的探访之后,已经彻底消散,不会再伤害普通人;
萨卡拉行宫备有足够的粮食和清水,只要搬到地底,人们支撑一个月也没有问题。
因此现在唯一的顾虑是: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经过验证的办法,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机关,在千年之后还是否有效,谁也不知道;
真按女法老所说,建立一个不透水的空间,供呼吸的空气从哪儿来,洪水流向原初,究竟又是向哪里去;
人们在地底,紧绷精神,是否能够撑过这么多天;
最要命的是,去地下陵墓避难,是一个一锅端的选择,是一锤子买卖。
待到了地底,大水漫灌的时候,再发现机关不奏效,那就必死无疑了。
但是在艾丽希看来,留在地面上,死亡的几率也同样高——
一样是死,不如尝试个人多的死法,一起前往冥界的时候,兴许会热闹一点。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冷酷得很,而且冷酷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你们当然可以不相信我——”
艾丽希表情淡漠地向凝神听她解说的平民们开口。
“留在地面上,你们中绝大部分人将九死一生。”
“跟着我,大家有可能一起死,也有可能一起活。”
艾丽希扬起脸,摆出一副随你们自己的态度,心里已经在盘算起去地下陵墓避难需要做哪些准备工作——
她自认为有时是个特别莽的人,能豁得出去,做别人想不到的事——当初脱离原生家庭时就是这样。
但与此同时她也一样心思细密,谋定而后动,不是一味的头铁。
她这时已经将去地下陵墓避难的几个关键要点都梳理了一遍,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阿苏特的直觉危险。
至于女法老的机关是什么,她拥有一枚当时事件的直接目击者,神符尤米尔。
从地下陵墓出来的时候,她曾经询问过尤米尔,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女法老的地下陵墓现在也一样能做到封印。
此外,她手臂上的巴也充盈宏大,身边南娜的也是如此——
这至少证明,按照她的思路走下去,至少她和南娜都不会太倒霉。她们这两个阿苏特,不会因为这次大河泛滥而轻易挂掉。
“愿意相信我的人,到我身边来。”
艾丽希寒声说,语意里带上了一点点压迫感。
她需要推眼前这些人一把,推他们做决定。
毕竟去地下避难也要做繁杂的准备工作。如今时间有限,她需要大量的人手来帮助她自救。
南娜和森穆特始终紧贴在艾丽希身边站着——他们两人,一个是出于忠诚,另一个则是出于需要。
艾丽希的眼光转向了和她一起来到行宫的随从们。
“塔巴克,嗯?”
艾丽希点了其中一人的名字,双眉危险地向上挑。
跟随艾丽希到此的随从,原本都没什么主意。
但是他们的王妃自始至终都在告诉他们一件事:她要所有人和她一起活下去。
这些随从里,虽然有一多半人是和死掉的阿辛一样,是大神官夫人提供给艾丽希的备用血条。
这些年轻人一向在大神官家服役,早已习惯了俯首帖耳地听命。
此时此刻,要他们不追随艾丽希。难道反而追随那些随时准备在洪水中牺牲自己的民夫和工匠们吗?
塔巴克等人当即来到艾丽希身边,紧紧地依附她身侧。
见到眼前的场景,大殿里余下的人陷入两难。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从没听说在大河泛滥的时候反而转向地底深处去躲避的。
有人靠向卡拉姆,觉得卡拉姆带人打造的纸莎草船无论如何都要靠谱一些。
然而卡拉姆感激森穆特和艾丽希救下了罕苏。因而对这两位视若神明,他带着罕苏,大踏步地朝王妃那边迈去,留下一群呆愣在原地的追随者。
另一些人宁可遵照德卡大叔的建议,躲到行宫的星象台上,听说那里是萨卡拉附近的制高点,比先代法老的金字塔还要高。
然而提出建议的德卡本人则十分犹豫。因为他已经向他人贡献出了大部分卡,如今十足十是个年老力衰的人,即使在纸莎草船上或是星象台上也无力对抗洪水——
但这并不意味着德卡大叔已经断了求生的念头。
贡献与牺牲是理智,而想法活下去是本能。
一时间德卡大叔左右摇摆不定,许许多多的平民也都和他一样,无法抉择——
他们无法完全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艾丽希这样一位第一王妃,从生下来就和他们天差地别的人。
艾丽希望望大殿外的雨势,心里说: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等不及了。
她突然弯腰,伸手拍了一下森穆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大祭司大人,帮我一个忙。”
“你相信我吗?”
艾丽希一边问,一边让自己心中努力充满了信任、坚定这一类的正向情绪,同时定定地望向森穆特的眼眸。
森穆特那对淡金色的眼眸经过适才情感动荡的洗涤,此刻兀自水光莹然。
他怔怔地望着艾丽希,眼中全是她小小的影子。
似乎是受到了锚的感染,森穆特开口说:“是的,我最尊贵的王妃,我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艾丽希心中微感惭愧,但是这种情绪稍纵即逝。她立即伸手在森穆特肩上重重一拍,在这个男人耳边轻喝一声:“让所有人都相信!”
森穆特并没有做什么刻意的反应。唯有艾丽希见到他的瞳孔略缩了缩。
随之是一股强烈的能量流动——艾丽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瞬间她的内心竟益发坚定了。
其实她自己也对这个逃生方法毫无把握,但此刻她却更加坚信不疑——
艾丽希着实没想到,大祭司的情绪感染能力竟然有这样的加强效果。
“哎呀!”
“原来竟是这样!”
行宫大殿里响起一片恍然大悟般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人们纷纷向艾丽希这里靠近。
自从那枚回避碎裂之后,艾丽希几次三番试探,认为森穆特这个强共情者除了异于常人地多愁善感之外,也拥有一定让他人共情的能力。
此时此刻,艾丽希正是让森穆特在猝不及防之间,下意识发挥这能力,并影响这座大殿里的所有人。
做完这一切之后,艾丽希仔细观察森穆特,看他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能力。
她见到大祭司微红的眼皮迷茫抬起,不解地望向所有站到艾丽希身边的人,片刻后转脸看向艾丽希,露出微笑,似乎在说:看,你让他们相信,他们就真的相信了。
艾丽希一时还没有想清楚这种能力对森穆特来说是祸还是福。
于是也不刻意提醒,而是转向涌来的人群,森严地说:“既然你们都愿意相信,就听我的号令。”
南娜用她那比男人还要雄壮的嗓音重复一遍,人们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就开始那么信任艾丽希,但都一起点头应是。
事情竟然就这样定下来了。
艾丽希立即分派人手,命人准备干粮、清水,收拾重要物品与工具。
另有一些人去收集沙土,填在早先盛放大小麦的麻布袋里,准备堆放在萨卡拉行宫周围,减缓行宫被淹没的态势,为多数人的撤离争取时间。
森穆特自告奋勇,要带领一个小队前往尼托克莉斯地下陵墓再去查看。
他带领的都是匠人和身强体健的民夫,卡拉姆也赫然在其列。
艾丽希作为森穆特的锚,主动要求要跟着一起去。
南娜对此颇有些微词,她抱怨着说:“大祭司大人,您至少要体谅我们小姐,她怀着法老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晚了都还随您东奔西跑,她需要休息。”
大嗓门的侍女长将这点私人的事嚷得人尽皆知。于是整个队伍都震惊了,卡拉姆等人脸上的表情难描难画,全都呆立在原地。
怀着法老子嗣的第一王妃,竟然也和他们一起呆在萨卡拉?
人们眼光齐刷刷地看向艾丽希,胆大的会偷瞄一眼她穿着高腰筒裙的纤丽身材。
卡拉姆等人在惊愕之余,又都感动不已。
法老将他的孕妻送来了萨卡拉的行宫。而这位身怀六甲的王妃竟然不辞辛苦,为他们出谋划策,要将他们拯救于滔天洪水中。
艾丽希有点尴尬,她很想说:并不是你们想的这样。
她随口安抚南娜:“侍女长,话不能这么说。”
“这个孩子是由神明封印在我体内,因而在我身体里慢慢长大的。我现在和完全和常人一样——再说就算是消耗了体力,大家也不会坐视,会帮助我的。”
其实艾丽希的真实心理是: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根本就是一个穿书的赠品,被迫接受还无法退换。
这个孩子是神在人间的势力角力的结果,是神谕兑现的筹码。
她说的也不能算错,毕竟当初塞赫梅特神使确实说过,已为她做了封印,只要她自己不作死,这个孩子就能在她身体里待着好好的,乖乖的,不给她添麻烦。
但是森穆特明显把这件事理解歪了。
这位大祭司大人恍然:“原来孩子都是由神明封印在母亲身体里的。自从封印的那天起数十个月,封印自动解除,孩子就出生了……”
卡拉姆等几个已婚人士面面相觑,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谁知南娜也受到启发,悟到了什么:“一男一女必须同房之后才能生下孩子,原来是夫妻两个需要共同向神明祈祷,祈祷神明将赐予他们的孩子暂时先封印在母亲身体里,等到长到十个月大再解除封印……”
艾丽希顿时有种想要捂脸的冲动:南娜,你都在琢磨什么呀?
可这比男人还要强悍的侍女长什么也不懂也就罢了,为什么这位知识与智慧之神的祭司大人也对男女之事毫无了解?
难怪当初墙壁上那些运动壁画他一点儿也没留意,也许并不是漠不关心,而是根本不知道壁画中的人在做什么……
但是跟随卡拉姆而来的几个民夫都被眼前的这两位忽悠傻了,此刻竟都流露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大约都在心里发誓。
如果真的能够逃出生天,以后夫妻同房之前,先要向神明祈祷,或许他们的子女就会是神明之赐,不会像他们这样,庸碌一生。
一时间话不多说,森穆特一行人来到法老王座背后的荷鲁斯之眼跟前,当场把灵性灌注进这枚神奇之眼。
见到墙上的标记陡然放射出光亮,随后大地颤动,墙壁挪开,卡拉姆等人纷纷跪下祈祷,并将崇拜的目光投向森穆特。
通道打开之后,照例是南娜手持四十瓦,器宇轩昂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随后跟着的是卡拉姆和几个壮汉,最后才是大祭司森穆特和他的锚,艾丽希。
在一名五大三粗的高个子民夫越过艾丽希身边的时候,耳聪目明的她听见这人看似无意识地小声嘀咕着:“奇怪,我刚才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个女人?”
艾丽希心里一顿,悄悄看了这人一眼。
这看起来是个普通民夫。他穿着民夫最常见的腰衣,披一件脏兮兮的棕黑色坎肩,胡子又黑又粗,似乎从未打理过。
他这是民夫中单身汉最常见的打扮。但看年纪却已经过了适婚的年龄。
刚才艾丽希利用森穆特的潜能,用情绪的感染力瞬间说服所有人,这个方法是存在隐患的。
情感的力量不出意外会消逝,事后还是理智占上风。
人们一回过神,就会意识到,刚才是他们一时冲动了,细想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艾丽希原本就没指望一下就能得到所有人的信任,她是为了争取时间。
另外再加上从众的心理,人们即便起心怀疑,也不会那么快否定她。
但是反噬来得这么快,还是令她警觉地挑起眉——怀疑的理由,竟然因为她是个女人?
孟菲斯的王宫。
碧欧拉已经换上了一套宫中侍女的衣服,穿着打扮与宫里的普通埃及少女并无分别。
但她金黄色的长发,碧绿的眼珠,雪白的皮肤,却是无法改变、无法遮掩的。
碧欧拉看看周身,也觉得自己太过与众不同,很难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逃出王宫去。
但她并不着急,毕竟眷顾她的神明已再次出现——令她惊喜的是,神明竟然知道该怎么与她沟通。
这种默契程度是难以想象的。
不愧是无所不知的存在……连后世经典小说的内容都有所了解!
碧欧拉满脸钦佩地想着。
神明告知她不需害怕,那她就不必害怕。
脚步声响起,碧欧拉抬起头。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宫女来到她面前,吩咐道:“你,随我来,向神明献祭的仪式需要人手……”
“这里不养闲人,不干活就绝对不会给你饭吃……”那名宫女见到碧欧拉没马上跟上,顿时开口教训,“别想着法老会护着你,这几天陛下忙着了解大河泛滥时各诺姆的灾情,不会有什么闲情逸致来照顾你!”
这名宫女大约是心向昔日的第一王妃,因此对碧欧拉没有好气。
她可不知道,碧欧拉表面诺诺地应了,心里却一股喜气腾起:
果然,她的神明在庇佑她——
没有法老以权势强迫她,纠缠她,那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