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和平民们聚在萨卡拉行宫的阶梯旁,目睹了一场短吻鳄围猎受伤的巨鳄,以多对一,数头小型鳄鱼干掉一只庞然大物的情景。
平安回到陆地上的两名青年满脸后怕,来到南娜身边,伏低身体,行礼致谢。
南娜面带得意,接受了两个小伙的感激,心里却在暗自可惜——
她的黄金羽箭是用昂贵的特殊材料制成,用掉一枚就少一枚,现在却用来猎杀鳄鱼……
水面上忽而又起了变化。
正在水面上挣扎巨鳄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丧生于同类之口,这时水面似乎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掀起一般,扬起一面一人多高,墙面似的水幕。
只见那几只体型较小的短吻鳄鱼陡然飞向空中,落于周围,扬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水中原先巨鳄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只体型像小山似的河马——
刚刚正是这家伙悄无声息地潜泳至巨鳄下方,猛然起身一顶,顿时拱飞了围猎巨鳄的短吻鳄。
此刻的巨鳄仰面朝天,浮在血红色的水面上一动不动。巨型河马对眼前的死鳄视若无睹,扬长而去。
看起来这个大块头刚刚出来破坏了短吻鳄的好事,只是损人不利己而已。
但是这副景象给守在水边的人们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被南娜拯救的两个青年此刻脸色煞白,望着水面一个字都说不出。
目睹了这一场大战之后,任谁都心里清楚,仅凭那小而轻的纸莎草船。一旦下水,就万万抵御不了来自水下的各种猛兽和庞然大物。
大河泛滥后的广阔泽国,远比密无人迹的丛林来得更加危险。
人们垂头丧气地把轻巧的纸莎草船提上岸,控干里面的水,抬回萨卡拉行宫的小广场。
最受打击的人是卡拉姆,他是工匠头领,他和他的手下奋力赶工制作出来的纸莎草船面对茫茫大泽,显得那样弱小而无用。
卡拉姆垂着头,落在人们后面。
他的儿子罕苏走过来,牵牵这男人的手,甜甜地叫了一声阿爹。
卡拉姆却也只能勉强地笑笑,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卡拉姆……”他身后一个清澈的女声响起。
“王妃阿姐……”罕苏认出了来人,清脆地打了声招呼。
卡拉姆被这个称谓吓得魂飞魄散,险些伸手去捂儿子的嘴,“王,王妃……殿,殿下……”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将两枚纸莎草船并排而列,固定在一起,在水上行进的时候会比现在的小船稳定很多。”
艾丽希不动声色地为卡拉姆解说,称呼什么的她都是无所谓的。
在阅读带给她的知识库里,地球古老的先民们,华夏人、埃及人、腓尼基人、波利尼西亚人……
在发明龙骨船之前,只有纸莎草船和独木舟的时候,也一样能凭借这样简陋的船只跨越危险重重的大洋,靠的就是将两艘船并行固定在一起,增强稳定性,抵御更大的风浪,是后世双排船的原形。
她不是造船专家,她只能给卡拉姆一点提示。
工匠头领听完她的话,顿时傻愣在那里,呆了几秒钟,不说话不出声没有表情,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罕苏担心地扯扯父亲的袖子。
卡拉姆伸右手猛地一拍额头,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也顾不上和艾丽希南娜等人道别,转身就走,像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似的,将罕苏直接丢在身后。
罕苏赶紧跟上,没忘了回头向艾丽希耸耸肩一摊手,似乎在说:“看我这个老爹。”
艾丽希也只能无奈摇头,她有点儿明白昨天卡拉姆为什么会差点把罕苏给弄丢了。
这时森穆特迈上一步,对艾丽希说:“那位是工匠之神克努姆的眷者。”
艾丽希也已经注意到了,卡拉姆也是个阿苏特,他右臂上有一个椭圆形状的光柱,中间有一枚轴,看起来像是陶匠制陶时用的陶轮。
原来这就是工匠之神赐予祂眷者的标记形态。
她记起战神眷者的巴是箭簇形状的,工匠之神眷者的巴是陶轮形状的,那么森穆特身为知识与智慧之神的祭司,他的巴又是什么形状的?
艾丽希好奇心顿起,马上被森穆特感应到了。
这位神之祭司和善地笑着,轻轻将自己身上那件亚麻长袍的右边袖子挽起,竟然真的给艾丽希展示了他的右臂。
森穆特右臂内侧象牙白色的皮肤上,赫然有一道明亮耀眼的光柱,呈现一枚钥匙的模样,形态古雅。
艾丽希:……自惭形秽。
和森穆特的比起来,她自己右臂内侧的光柱不止没有他的明亮充盈。
而且最要命的是,艾丽希的巴到现在都是一个极其质朴的长条形,没有任何形状的改变——从形状上来看,她的巴和并非阿苏特的普通人是完全一样的。
阿蒙神果然是一位崭新崭新的新神,大概连赐给眷者的位格标记形态都还未设计出来。
艾丽希告诫自己不要心急,随即淡然地向森穆特点头示意——对他大方解惑表示了肯定。
但她自己却是绝对不肯翻转手臂,给森穆特看清她手臂内侧的。
纸莎草船试验失败之后,萨卡拉的工匠们大多挫败不已。而其他聚拢在此的平民则大多感到恐慌——
水位越来越高,萨卡拉行宫地势较低处的建筑都一点点被淹没了。
然而水势上涨还没有任何止歇的迹象。大河泛滥带来的充沛水量似乎能够席卷一切。
到了晚间,艾丽希命人在行宫地势最高的院落外墙点起火堆,以免四处逃生的野生动物被洪水所迫,直接冲进院落。
雨暂时止了,人们默然聚在小广场上。火光映亮了一张又一张焦虑而无措的脸庞。
从萨卡拉修筑王陵的工地上撤出的所有民夫、匠人、平民,艾丽希和她从孟菲斯带来的随从们,暂时放下了一切手头事务,都聚在此。
他们全是被泛滥的大河困在这座行宫里的人,在未来十几天内将享有共同的命运。
作为此间地位最高的人,艾丽希不发一言,只管坐着默默观察。
森穆特则是神格最高的人,此刻他却紧挨着艾丽希,坐在一枚长条石上,和南娜一起,继续扮演艾丽希的左右护法角色。
艾丽希听他说过,身为强共情者的大祭司失去了回避的保护,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人数众多的场合,混杂了过多不同种类或者是过强的情绪会令他如同遭受暴击,随时可能抵御不住。
这种时刻森穆特就只能寸步不离地紧跟着艾丽希,同时略带些紧张,望着围着火堆而坐的平民们。
卡拉姆和几个匠人们展示了今天下午他们试验过纸莎草船之后的新思路——将几艘船并排,固定在一起。
这些船只看起来大而平稳,不再那样惧怕风浪,遇到水底生物的袭击则可以靠多人的力量进行防御。
这个消息多少提振了一点士气,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坐在艾丽希身边不远处的小男孩罕苏,双眼亮晶晶地,满怀崇拜,盯着父亲卡拉姆。
但很快有人问:“卡拉姆,现有的材料能赶制出多少纸莎草船?”
问到了关键点上,卡拉姆挠着头回答:“十……十来条……”
至多只是能造出一座容纳二十几个人的大筏子罢了。
人们都静静地望着卡拉姆。
艾丽希敏锐地察觉到,在卡拉姆泼了这么一大盆冷水之后,在场平民们的情绪,倒也算是稳定,并没有过分失望。
似乎能造出一条可载二十人的大船,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喜出望外。
“我们……我们来商议一下接下来的打算。”
年长有威望的德卡大叔见艾丽希和森穆特都不开口,主动充当了主持人。
他清了清嗓子,镇定开口道:“大河泛滥,会给下埃及带来肥沃丰腴的黑土,活下去的人明年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但现在看来,如果这水一直这么涨下去,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明年的收成。”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聚在萨卡拉行宫的这么多人,恐怕只有一部分能够撑过这个泛滥季。
哪些人该活下去,该怎么活下去,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王妃和大祭司大人昨日就已经救了我们一命。此刻我们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感激。”
德卡大叔带头,向艾丽希行了一礼。其他人也都跟着他一道行礼。
“但是水涨得太快,快得出乎我们的意料。”
“我们原以为王妃殿下已经以她善良的好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出乎艾丽希意料的是,她眼前的这些平民们。虽然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些哀伤与沮丧,但是她见不到任何过激的紧张与怨愤——人们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就是这样的……就是会有一些生命,在今年天狼星升起后的某个日子,走到终点。
“各位请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倚老卖老,德卡经历过洪水的日子,可能比这些孩子们生下来的日子都多。”
“如今我们被困在这里,大河继续涨水,只可能有两个逃生的法子。”
艾丽希顿时来了精神,认真听下去。
“第一是登上卡拉姆他们新造的纸莎草船,划船离开这里。”
“第二是大家避到比这更高的地方——那座星象台上去。”
艾丽希听了心中暗想,第一个方案只能拯救二十多人的生命。
而且这二十多人接下来面临的,是在茫茫水面上漫无止境地漂流,是忍饥挨饿、时刻面对不可知的危险。
至于第二个方案就更加不靠谱了,星象台虽然地势比行宫更高些,但是台上无遮无拦,没有能遮风避雨的建筑,要在那里撑过大河泛滥季剩下的时间一样会非常困难。
再说星象台上能挤下多少人?一百人能有么?
艾丽希这么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其实还有另一条出路,森穆特还有一枚旅行留在她手中。
只是这旅行的极限是一次带走四五十人,一样挽救不了大家,只能当做是万不得已时救急的手段罢了。
“当然了,我们也必须祈求神明的庇佑,庇佑我们中年轻的、健壮的、最有希望的,能够顺利抵达水边,逃脱这一劫……大家开始吧。”
德卡大叔沉声说着,聚拢在他周围的男男女女们纷纷跪下,低头随之祈愿。
艾丽希心想:这些埃及百姓心中恐怕也是苦,尼罗河泛滥减轻,他们就能保住性命,但是明年可能会歉收;
尼罗河泛滥加重,明年将迎来丰收。但是他们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丰收的场景……
正想着,只见远处黑压压的夜空中忽然劈下一枚枝形的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隆隆地滚过来。
艾丽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扶着南娜站起了身。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还顺势提醒了她——星象台分分钟可能遭雷劈,绝对不是什么避难的好地方。
她刚步入萨卡拉行宫的大殿,外面的雨就下来了。
出乎她的意料,跟随她回到大殿中避雨的人并不多。
艾丽希以为是平民们畏惧她权威的缘故,便让南娜去招呼众人进来避雨。
虽然行宫自身也是岌岌可危,但是此刻为普通人们遮蔽一会儿风雨,还是做得到的。
谁知南娜只招呼进了一小半人,剩下的,以德卡大叔为首的一大群男人、女人,都冒着大雨,滞留在殿外,不知在商议什么。
在南娜身边,森穆特蹙起了眉头。
当艾丽希看向他的时候,正好见他眼眶微红,眼中似乎又隐隐约约泛起水光。
她盯着这位位格超高,但是远比一般人更加爱哭的大祭司,刚开口想问,就见森穆特垂下眼帘,敛去眸中的水色,强行露出笑容,指着大殿雕饰着金合欢花的青铜大门,说:“看,他们来了。”
走进来的人是德卡大叔,他身后领着男男女女,多半是上了些年纪的。
走进大殿之后,这些人纷纷举起他们的左臂,迎向他们认识的、不认识的,年轻人,男人、女人、孩子……
有人在粗豪地挽着袖子,大声说:“来吧!”
也有年纪颇长的妇人细声细气地对迎向她们的年轻人说:“孩子,别客气,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你们做的……”
艾丽希还没明白,转头看看森穆特与南娜。
森穆特一脸唏嘘,流露出一副果然是如此的表情。
而南娜表情坚毅,直直地盯着走进来的人,似乎在说:若是在战场上遇到这样的情形,也理应如此。
“善良而尊贵的第一王妃,请问,您需要更多的卡吗?”
这时德卡大叔来到艾丽希面前,单膝跪下,向她袒露左臂。
瘦削的左臂上,除了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之外,就是那条名唤卡的光柱了。
这位大叔前天刚刚帮助过那名脚被划伤的青年,向其捐助过不少卡,现在大叔手臂上的光柱大约只有常人的一半,而且光线黯淡。
艾丽希再定睛看向德卡大叔,只见他面容疲惫而憔悴,皱纹丛生,黝黑的皮肤上甚至生出清晰的老人斑。
前日里那一次慷慨的捐助,再加上这两天内的奔波与忧虑,似乎令德卡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看着大叔这副模样,从小就被教育尊老爱幼,公交车上要给长者让座的艾丽希,还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接受这位老人家的卡?
“尊贵的殿下呵,德卡知道自己的地位千差万别,原本没有这个资格,向您贡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在这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人的生命走到终点,德卡也不会例外。在离开这个人间之前,能够为年轻而善良的您做一点些微的贡献。即便将来无法前往冥界,德卡也会认为自己这一生曾经有过一些价值……”
“我们老了,无力再帮助你们抗衡自然的力量。”
“请您把我的卡都取去。”
“埃及终究要属于你们。”
艾丽希面对这样一位老人,突然间再维持不住,猛地起身,开始使劲摇头并且向后退去。她口中反反复复地说:“不行……不可以……”
她第一次感受到曾经将自己的心严格封住的那一块寒冰有所触动——
原来真的有这样无私的人,可以为了毫无血缘的陌生人,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更要紧的是并不是她身为第一王妃,在享有什么特殊待遇。
南娜身边站着两名中年妇人,正温柔怜爱地仰头看着她,令威武雄壮的战神眷者一时竟扭捏得不行。
森穆特身边也是一样。
不止是他们,当初大神官夫人赠给艾丽希的那些,让她当做备用的卡的年轻人,也目瞪口呆地望着长者们在向他们走来,纷纷向他们伸出左臂。
在这一刻,阶级与地位彻底失效了,整个大厅里不再有平民与贵族之分,工匠也和苦力们没什么区别,唯一有意义的是谁能够在这场劫难里更好地活下去。
卡拉姆正向他的儿子罕苏伸出手臂,却马上有人把他拦住:“不,卡拉姆,你别……让我们来……”
“你是克努姆神的传人,你要留这你的性命,担负着为这些孩子们造船、建屋的重任,将你的知识和技艺都传给后来人。”
拦住了卡拉姆的人一把握住了罕苏的左臂,从艾丽希的角度,刚好能够看见手臂与手臂之间光芒闪烁,能量在传递。
罕苏刚开始时一派迷茫,紧接着见到父亲含泪向他点头。
罕苏若有所悟地看着这一切,看他的眼神,这孩子必然记住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永生永世,不会再遗忘。
纵使他现在还不是太明白,可随着他成长,随着他遇见更多的事……他总有一天会懂得——
这就是人类啊。
就算是卑微渺小,缺乏力量,也会勇敢地活过短暂一生,将一切留给后代,托起他们站在前人的肩上,继续努力前行。
因此明知自己可能无法熬过这场灾难的人们,选择主动把生命分赠予他人,希望他们能够依靠这些卡多支撑一段时间。
越是这样做,就有越大存活的希望——当然,这是就整体而言。
只要他们中有人能够活下来,这些人所做的一切牺牲,就有意义,有价值。
即使这些平平凡凡的人没有机会经过防腐者之手成为能够寄托灵魂的木乃伊,没有机会像贵族们死后一样,登上亡者之舟前往永恒。可是他们却个个面带笑容,似乎此生再也没有缺憾。
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艾丽希身为锚已经有所动摇,森穆特更是感动不已,泪水早已浸湿了他的眼眶,此刻顺着他的面颊爬下来。
面对殷切询问的德卡大叔,艾丽希再也忍不住了。
她突然扶着南娜,大步迈上了自己刚才坐的高背椅,鹤立鸡群般地立在萨卡拉行宫的大殿内,高声说:“各位,我还有个法子,可以让所有人,都顺利平安活下去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