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神符尤米尔感应到的活物,竟然是遥远地下深处,某座塑像上长出的蘑菇?

艾丽希对此不置可否,先环视一圈环境。

这是一个宽敞阔大的空间,天花板极高,空旷而深邃。

手中的八十瓦迸发出明亮的光线,照见空间的角落里依稀有十几具颜色惨白的人类骨架。

但但在光线到处,这些骸骨立即迅速消散,化作尘埃,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她继续凝视眼前的这座彩绘塑像,尤其是塑像头上戴着的红白两色叠加的王冠。

“错不了……”

“女法老尼托克莉斯。”

对埃及先代历史极其熟悉的大祭司森穆特下了断语。

“大混乱之前的末代法老。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同时统治上下埃及的女性法老了。”

南娜的黄金羽箭依旧被艾丽希举在手里,明亮的光线将眼前的塑像照得透亮。

艾丽希定睛注视女法老塑像的眼眸,觉得那一对流光溢彩的宝石眸子内,隐隐约约流露出忧伤。

“她是一位怎样的法老?”艾丽希随口问。

“她是旧王国时期的末代法老,即位时皇室血脉凋零,法老的直系血脉直剩下她这一位女性。所以才会由她作为继承人,登上王座……”

“当时朝局已经相当混乱,女法老登位之后没多久,便是王朝覆灭,各诺姆自行其是,相互征伐,这种情况持续了两百多年,被称为大混乱。”

这和艾丽希当初的判断差不多:

埃及旧王国时期的隐患在前期不断积累,令国家逐渐失衡,终于在女法老登上王位的时候爆发了。

艾丽希默然想:果然如此,明明是王朝覆灭已不可逆转,后世那些男人们却非要怪到女法老的头上,要她为旧王国的覆灭而负责。

这真是不公平。

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一件事,连忙问:“既然是末代法老,又怎么会有修建完善的陵墓?”

森穆特继续解释:“尼托克莉斯是先代法老心爱的公主。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她的父王就已经为她营建不少建筑。这座萨卡拉行宫,就是按照公主的意愿改建的。”

艾丽希边听边想:而这位公主的意愿竟然是为行宫添一座星象台……不可能是骄奢淫逸的无道昏君啊。

“据后人推测,那时先代法老在位时,就可能已经为公主预先修建了陵墓。”

“在女法老登基之后的第三年,女法老曾邀请各诺姆的神官、祭司、大小官员和军方将领到孟菲斯共商国是。”

“但就是这一次聚会之后,连她本人在内,她和所有这些人都消失了踪迹。”

“尼托克莉斯法老也没有留下任何继承人。”

“所有势力都随同女法老的消失而消失,一时间整个埃及群龙无首。因而引发了全境内的混乱,各方相互争斗,此消彼长,这种情况持续了两百多年。”

“人们始终不曾发觉女法老过世的真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确实过世了,否则她不可能放任埃及如此动荡。”

“但是她死在哪里,身后又葬在哪里,一直无人知晓。”

“我也是阅读先代纸草,才读到前人有猜测她的陵墓就修建在萨卡拉行宫之下。”

“关于这位女法老,有太多的不解之谜。”

森穆特忍不住叹息一声。

随即他抬起头,望向这座塑像。

尼托克莉斯依旧眼神哀伤地望着他们一行三人。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在寻找这位女法老的陵墓吗?”

艾丽希也算不清大混乱至今有多少年。但想大混乱之后是中王国,中王国之后是大动荡,大动荡之后才是提洛斯家族登上王座,总也有一千多年了。

“是……”森穆特回答艾丽希的问题。

“这位女法老失踪时,旧王国王室积累多年的巨额财富也随之不见了。所以这之后的一千多年里,对这座陵墓的寻找一直不曾中断。”

原来是为了巨额财富呀!

艾丽希不禁心动,左右看看,却见此刻森穆特平静,南娜专注,这两位对财富既没有欲求也没有心动。

他们都是视金钱为粪土的人物,一个只想着找寻旧王国时期的遗迹,揭开历史的谜团,另一个只知道对艾丽希忠诚,近乎无欲无求——

只有艾丽希自己,隐约觉得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可能会对她有用。

“也许,先代女法老和她的敌人同时消失的答案就隐藏在这座大厅里。”

三人的眼光一起越过塑像,看向这座大厅四壁。

墙壁上绘着线条优美的繁复壁画,色彩浓重而炫丽。

艾丽希大略一看,只见这些精致壁画描绘的都是享乐的场景,有奏乐,有宴会,有游猎,有泛舟嬉戏,有美酒与美食……

甚至还有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多人运动。画工精巧,各种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令人忍不住看得脸上发热。

壁画中夹杂着无数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不知道是圣书体还是僧侣体。艾丽希和南娜都是望洋兴叹,一个也不认得。

森穆特飞快地扫了一眼令人脸红心跳的壁画,直接全部忽略了。他向着来路倒退了几步,仰头望向那些文字。

他是知识与智慧之神图特的眷者,因此最关心的就是文字。

忽然他皱起了眉头,低声道:“奇怪!”

“既不是圣书体也不是僧侣体。”

“这些文字根本不可解读。”

“难道这不是法老留下的文字?”

艾丽希一怔。

因为森穆特连声音都有些改变。

原本是清朗的年轻男子声音,此刻突然变得非常低沉。

艾丽希转头,看见森穆特立在尼托克莉斯的塑像跟前,扬着头,眼里却没有眼仁,完全是一片星海。

四周墙壁上的象形文字似乎都直接映入了森穆特眼里。

而他本人的气质似乎也在飞速变化。

突然,艾丽希耳中听见一声尖细的笑声,像是生生地钻进她脑壳里一样,令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

艾丽希再看身边,南娜已经抱着头捂着双眼,表情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着,却怎么也无法逃脱这声音。

这位侍女长的眼珠突出,原本光洁得像是新剥鸡蛋的脸上突然生出凹凸不平的肉芽。

南娜手中的硬弓已经远远地扔出去,她的手背正迅速地长出毛发,像是马上就要变成野兽。

发出这尖细笑声的是森穆特。

此刻森穆特的状态并不比南娜好多少——他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躯壳之内笼罩着的是宇宙与星辰。

他睁开的双眼内充满了虚空和宇宙繁星,他的眼角却有两道血线细细地流淌下来,仿佛两条蜿蜒的小蛇。

“文字……假的……”

“壁画……不要看……”

森穆特多多少少依旧保存着一些理性,断断续续着说出这一句,用正常的人类的声音,他的嘴角随即开始沿着颧骨向上裂开,露出里面的空虚与星海。

艾丽希头疼欲裂,甚至也不敢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是否也像是那两位一样,发生了恐怖的变化。

但她一伸手,直接把手中那枚八十瓦奋力扔了出去,远远地扔向了他们来时的那条狭窄通道。

这座大厅里的光线一下转为黯淡。

过了片刻,那枚八十瓦没有了阿苏特的灵性加持,终于熄灭了。

大厅重归为一片黑暗。

森穆特再也看不到四周石壁上的文字。

耳边的尖声惊笑就也终于止歇。

耳边只剩寂静。

艾丽希不再感到头疼。

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腮帮子很酸,可能是刚才咬牙忍痛的缘故。

她这时才感到冷汗涔涔,将她贴身的衣物全都湿透了。

一片黑暗中,南娜气喘吁吁的声音终于响起。

“大祭司,你,你……你居然占卜出没有危险……”

过了片刻,森穆特也出了声。

他已经恢复了年轻人那清越的声线,苦笑着说:“确实没有特别危险……因为我们和反应敏捷的王妃在一起啊。”

“原来,这位女法老保护她的陵墓所用的方法,竟然是墙上的壁画和文字……”

任何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会携带光源照明。

而且,能够深入这片地下空间的人,大概率能够阅读象形文字,至少也是僧侣体的。毕竟需要懂得为荷鲁斯之眼注入灵性。

进入之后,他们不可能不去向墙壁上的绘画与文字寻求答案。

那蕴含在壁画和文字里的邪异力量,就会随着人们对它们的感知而迅速扩散,直到让这里的所有人发生异变。

于是,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秘密就会被守住了。

可能是因为森穆特位格高超,他受到文字污染之后的反应很有节制,延缓了其他人的发作。

又因为有艾丽希,反应果断地掐灭了唯一的光源,让森穆特无法再读到墙面上那些看似凌乱不合理,实际上却蕴含着邪异力量的文字。

否则艾丽希和南娜一定会受到森穆特的牵累,和当初那位法老的卫队长一样,异变成怪物。

此刻森穆特柔声开口:“南娜小姐,请您再点亮一盏……一枚羽箭吧,慢慢来,光线不要太强……”

南娜冷哼了一声,但还是照做。她手中,昏黄的一点点光晕微微亮起。

艾丽希心中一喜,她依稀看清南娜那张姣好的面孔已经恢复如初,那些恐怖的肉芽和毛发已经全都消失不见了。

森穆特垂首望着地面,他的眼仁也已经恢复正常。

谁知就在此刻,艾丽希忽然说:“等一下!”

“南娜,把光熄灭。”

南娜一向信奉小姐永远是对的这一死板教条,立刻将黄金羽箭上的灵性撤去,整个空间顿时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啊——”

森穆特忽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在他的叹息声中,在这一团混沌的幽暗之中,整个空间上方的巨大穹顶中忽然浮现出繁星点点。

仿佛夜空,千点万点银星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无垠的天幕上。

温柔星光衬托出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身影,她宛若依然在世,正在站在空旷大厅的深处,凝眸沉思。

艾丽希和南娜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到森穆特身边。

森穆特则早已仰着头,站在原地看痴了。

“原来如此。”

“原来只有这样,才能看到先代法老留下的真正文字。”

艾丽希顺着森穆特的目光看去,见到穹窿上的星光越来越繁密,渐渐聚成图形,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在她的注视下显现出来。

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微光映在森穆特那张专注的脸上,映出他表情伤感,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大祭司大人……”

艾丽希刚刚开口,忽然感到有人将手伸过来:

一边是南娜,紧紧地扶住了她,防止她再次遇到危险。

另一边是森穆特,大祭司像在星象台上一样握住了她的手,文字瞬时就像是流水,缓缓流淌进入艾丽希心里,也同样蔓延至南娜心中。

“南北两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之法老,尼托克莉斯……”

“选择在此和她的仇人们同归于尽。”

“守护尼托克莉斯的神明已陨落。”

“主宰世间万物的神祇不再行走于人间。”

“伪神与它们所庇护的门阀正在吞噬埃及的中坚力量。”

“尼托克莉斯不能坐视……”

艾丽希觉得一颗心突然猛烈地跳动。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成了尼托克莉斯本人,头戴象征上下埃及的红白双冠,却手持空虚的权柄,面对她继承的、正在分崩离析的王国。

她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双拳难敌四手,眼睁睁地看着对手将忠诚于她的人们一一赶尽杀绝。

他们在她的面前,给她展示那些忠于她的将士们的头颅;

他们觊觎她的王座,垂涎王室积累了千年的庞大财富。

“尼托克莉斯,不要忘记了,你只是个女人。”他们说。

于是尼托克莉斯打开了她的陵墓——

“在这里,来这里享受你们从未体会过的欢愉吧!”

女法老骄傲地向她的敌人发出邀请。

“法老才是这个世界上懂得什么叫极致的人。”

美酒、珍馐、黄金、美人、永不断绝的奏乐、无休无止的享乐……在这座位于萨卡拉的地下宝库中上演。

敌人们哪里经历过这个。

“他们都陷入了狂欢……”

“在这一刻他们的灵魂褪去了巧言令色所赋予的包装,露出最原初最丑陋的模样。”

“他们忘却了初衷。”

“忘却了外面的世界。”

“他们显露出最原始的兽性。”

“他们吃喝、享乐、斗殴、杀戮……”

“他们却丝毫不知,天狼星已经升起。”

“在神明抛弃了这个世界之后,大河却依旧信守祂与人类的约定。”

“大河将淹没整座宫殿,整座陵墓……”

“我暂时不会受到大河的影响。”

“他们也完全不会发觉。”

“机关放下,这座地下陵墓将完全与外界隔绝。”

“河水会沿着其它道路流向原初。”

“再等片刻,我将亲手打开机关,大河的流水将淹没整座陵墓。”

“这里将会成为我真实的坟墓。”

“我,尼托克莉斯,因为拥有血统,因而登上王座的法老……”

“被人嘲笑作是自从蝎子王①以来最孱弱的法老。”

“然而我将做到历代法老从未做到过的事——一举歼灭所有的仇敌。”

“我也同样在此殒命,魂归冥国。”

“被我所庇护的人们将在大河泛滥结束之后再次进入这座陵墓。”

“他们会帮助我的灵魂与肉身渡过冥河,避开邪恶与混沌的阿佩普②。”

“后世在埃及的土地上,我的名字将依旧被传诵——”

“第一位女法老,同时也是最后一位。”

“法老的血脉从此断绝,埃及将因此陷入混乱与动荡。”

“但是我不后悔。”

“因为,一切将回归起始,重新开始。”

“埃及的土地上,会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

艾丽希感受着这些文字,心里在想:很高深啊!

这显然是尼托克莉斯留下的遗书了。

这位女法老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份遗言保存在了这个地下空间的四壁上,却只有在短暂照明之后的黑暗中,才能由懂得阅读圣书体的人看见。

随后,她就在这个空间内与她所有的敌人们同归于尽了。

或许,在那次尼罗河泛滥之后,有人重新打开了这座陵墓,处理了尼托克莉斯和她所有敌对者的遗体,而只留下了女法老的这尊彩绘塑像。

或许,人们认为只有这座塑像能够最终承载女法老的灵魂。

又或许,女法老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她所有的人生目标,没有必要还在这陵墓里留下什么。

但基本可以确定,这里,这座大厅,曾经发生过悲情壮烈的故事,也是女法老亲自为自己选定的最后归所。

可是,这份文字里传达了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原初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大河泛滥的河水全都会流向原初?

这个空间,难道在萨卡拉行宫被尼罗河淹没的时候,也能保持基本的干燥,空气流通,而不会被淹没吗?

艾丽希望向那座彩绘塑像。

“南娜!”

侍女长应了一声是,手中的黄金羽箭被灌注入灵性,箭簇重新变得幽幽发亮。

艾丽希正面面对那座彩绘塑像。

忽然她听见身边响起低低的啜泣。

大祭司森穆特双眼濡湿,像个孩子一般低声哭泣着。

艾丽希很明白森穆特此刻的状态:强共情者,又是以感知的方式阅读女法老留下的文字,尼托克莉斯在那一刻留下的全部遗憾与留恋,一分不减地涌入森穆特心里。

这是大祭司第几次在她面前掉金豆了?

艾丽希略有些冷酷地想。

她没有给予任何安慰,只是悄无声息地把她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然而,她恰于此刻感受到了潮涌般的力量,她那颗孤独而淡漠的心瞬间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她感受到强大的伤感与遗憾,仿佛一枚巨锤,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心上。

原来……森穆特的共情,还能够反过来影响他人。

艾丽希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示意南娜将手中的黄金羽箭调成二十瓦左右的光线。

“森穆特大人,森穆特大人……”

浅浅的光亮起,在这一刻,墙上那些神奇的圣书体文字仿佛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开始迅速消失。

它们就像是用黑暗写就的一样,随着光线渐渐转亮,这些文字立即黯淡,不见于广阔的穹顶。

与这些星光似的文字同时消失的,还有原本用来诱敌的壁画和伪文字,它们就像是消失在尼托克莉斯塑像身边的那些骸骨一样,瞬间化为齑粉,悄无声息地落下,消失于无形。

“请随我们一道离开吧!”

南娜请求森穆特。

森穆特双眼红红,这时才垂下头,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跟随艾丽希和南娜,一步一回头地走出这座,属于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陵墓。

三个人走出那扇镌刻有荷鲁斯之眼的石门,回到起始的通道之中。

森穆特将荷鲁斯之眼中的灵性撤去,石门闭合。三人安全地回到了行宫大殿里。

直到这时,艾丽希才终于拉下了脸。

“尤米尔,你是不是有些什么需要向我解释?”

她轻轻地抓起了佩戴在胸前的神符,托在手心里掂着,随时可以抛向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