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萨卡拉。
昨晚后半夜重又开始下雨,天光重现的时候雨势减小,淅淅沥沥的,似停非停。
雨水洗去了昨夜阿辛那一场妖焰焚烧的痕迹,再加上艾丽希严令封口。除了亲眼见证的人们之外,这件事竟没有再泄露出去。
萨卡拉行宫外的道路已经多数没入水中,水势涨得缓慢却坚定,一级一级向上,没过一道又一道石阶。
艾丽希索性命人关上行宫的大门,一来免得人们见到水的涨势引起恐慌,二来也避免同样向高处奔逃避难的动物们,豺狗、兔子、野猫、野猴……不辨方向,一头扎到行宫里来。
除此之外,就是将行宫收容的六百多平民妥善安置,让他们统统忙碌起来。免得这些人闲来生事,也免得他们因为洪水而徒然担忧。
她在四处巡视的时候,发现身边除了南娜以外,还多了一个跟班——
森穆特穿着一身干燥而洁净的米白色亚麻外袍,亦步亦趋地跟在艾丽希身后,在人多的地方尤其如此。
艾丽希一时有些无语:原来昨晚森穆特提出的庇护竟是这样的。
按照森穆特的解释,身为一名强共情者,他非常容易受到他人情绪的影响,并且可能会在自己身上放大这种情绪,在多人聚集的地方尤为如此。
被太多外来的情绪侵染之后,森穆特自己的情绪有可能会失控,发生极其危险的异变,终至疯狂。
因此在再次找到有效屏蔽他人情绪的办法之前,森穆特最稳妥安全的做法是,尽量靠近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将他/她作为自己的锚。即便在剧烈波动的群体情绪之中,他也能据此保持稳定。
艾丽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回避被毁因她而起。
而她也承诺了要想办法补偿。
于是现在南娜与森穆特就像是左右护法一样,在萨卡拉行宫中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偏偏森穆特这个家伙问的问题还很多。
他环视萨卡拉行宫,惊讶地问:“您竟将这些平民都安置在了地势最高的地方……法老的宫殿里?”
艾丽希反问:“不然呢?”
萨卡拉行宫地方广阔,法老到来的时候能容纳数千人在此驻扎。
卫士、神官、祭司、文武官员、人数众多的后宫……一旦进入这座庞大的建筑群,就像是水被海绵吸走一般,在外看不见任何踪影。
但地势最高的地段也只有一小片——一座大殿外加十几个院落,每个院里二到十个房间不等,另外就是距离行宫不远处的星象台。
艾丽希做了最坏的打算,因此把所有人都安置在了最高处。
这要让提洛斯知道了,必然是僭越和不敬的重罪,但艾丽希才不管这些。
森穆特肃然起敬:“王妃,臣为您的远见而由衷感到欣慰。”
艾丽希看了一眼森穆特:“这不也是你的远见吗?”
她相信同为阿苏特的森穆特也有预感,这次大河泛滥,不可能是简简单单涨两天水就能完事的。
森穆特没有接话,笑容略敛,眼中深有忧色。
小广场的另一角,昨天差点丢了儿子的匠人领袖卡拉姆正在指挥一队匠人,动手拆除一座华美的大殿。
这座殿宇与萨卡拉行宫的多数建筑不同。
埃及本土的建筑,多数是在大型石柱之间砌以泥砖,再以砂浆抹平墙面而建成。
这座大殿则全部是用外国运来的巨大的雪松木建成,木柱木板墙木门,殿中装饰着雕工精致的各色木雕,上面绘着美轮美奂的彩绘。
卡拉姆带着木匠们搭起脚手架,从屋顶开始,将木料全部拆下来。
刚拆下来的木料马上被送到另一组人手里,被劈为整齐划一的木柴,送去厨房焙干作为燃料储备。
而厨房那里,则已经架上了磨,拉开了风箱。妇人队里富有经验的妇人们正在负责把运来的粮食迅速磨成面粉,并尽快都烤成面包。
南娜望着拆掉的大殿觉得好可惜:“这都是从腓尼基人那里运来的上好松木呀……竟劈了当柴烧……”
艾丽希一挑眉毛:“拆的是法老的行宫,又不是咱们的。”
“说得对!”南娜顿时也不觉得心疼了。
他们一行人巡视时经过一个院落,只见院落门口的木门掩着,门板上用白垩画着一枚单穗的麦子。
南娜:“这大概是小麦队的驻地。”
“小麦队?”森穆特却不知道这个典故。
这是他昨晚使用旅行去抢救粮食时发生的事:
容纳了大批避难的平民之后,艾丽希为了维持行宫中的秩序,将平民们按照他们原本居住和工作的村落编成小队,分别安置在行宫的各个院落中。
给各队命名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些麻烦。
艾丽希原本想使用数字,一队二队三队这样标准化命名——
但这里的一多半人都是不懂得计数的平民,听见一个数字往往呆在原地愣上半天。以数字做队名根本不管用。
艾丽希干脆要求各队自由发挥,自己想名字。
结果,各个小队队名的风格出奇的统一——大麦队、小麦队、面包队、啤酒队、烤肉队……
艾丽希:看看,民以食为天——放眼各时代,果然都是如此。
这下管理起来也简单些,各队居住的院落门上,只要用白垩做成的粉笔画上相应的标记,就能避免走错。
如今森穆特看到的,就是小麦队的驻地。
这块门板旁边,一个头发剃得短短小男孩正蹲在墙边摆弄着一堆干燥的芦苇茎。
这孩子袒着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腰衣,却在背上背了一个小小的褡裢,里面鼓鼓的不知都装了什么。
他把一枚一枚的芦苇茎放在墙根的一片空地上,每放一枚,口中就数一个数字。
“一、二、三……”
艾丽希开口问:“罕苏,你在做什么呢?”
罕苏啊的一声,转过身来,仰着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脸,望着艾丽希,甜甜地问:“这么漂亮的阿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孩子的天真可爱令艾丽希忍俊不禁。
身为战神眷者的南娜却虎起脸,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对这孩子说:“喂,小子,你怎么没半点礼貌?别瞎叫唤,这位是王妃……第一王妃!”
于是罕苏称呼艾丽希:“王妃阿姐!”
南娜顿时噎住。
艾丽希只是嘴角微扬,但她听到身边的森穆特声音爽朗地笑了起来:“您果然能记住见过的每一个人。”
昨晚艾丽希只见过罕苏一眼,就记住了他的样貌姓名,今天又把他给认了出来。
小男孩黑漆漆的双眼望着艾丽希,瞬间生出亲近。
这似乎完美解释了艾丽希到底是如何安抚了被阿辛蛊惑与恐吓的那三十多名随从,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俯首追随的。
艾丽希不理会另外两人的打断,继续问:“罕苏,告诉阿姐,你是在做什么呢?”
罕苏肤色黝黑的脸上,亮晶晶的一对大眼中神采毕现。
“我在帮小麦队点算他们的人数,等点清楚了就去告诉我阿爹,大家就都知道了。”
他不等艾丽希继续问,就捧起手中的芦苇茎给艾丽希演示:“这院子里的每位阿叔和阿婶,都亲手递给我一枚芦苇杆。罕苏就能数出院里共有多少人啦。”
统计前来避难的平民总人数,是艾丽希早先给各队布置下去的任务。
往后无论是管理和分派食物,还是维持秩序,清楚了解行宫内的人数,都是必须。
只是艾丽希没想到,这些民夫队对于清点人数上也有困难,需要罕苏这样的小孩帮忙。
很显然,罕苏的父亲是匠人队的领袖,这小孩有父亲教导,应当是掌握了计数和简单的计算。
艾丽希不动声色,说:“罕苏,你能把哪几个队已经统计好了人数都告诉阿姐吗?”
小男孩光着脚丫,撒腿就跑。
没过片刻就跑回来报了一个数:“匠人队统计好了,连罕苏在内,三十五人。”
他先在地面上放下五枚芦苇杆,然后开始摸自己的褡裢。
艾丽希冷眼旁观,知道他是在找用于计数的辅助工具。
只见罕苏从褡裢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了一枚小小的骨头。
这是一种Y形的骨头,看大小应该是仔鸡或者是鸽子的胸骨。
它的形状也有点像是埃及农夫驱使驼畜耕地时,架在驼畜身上的轭。
这种骨头在后世被称作许愿骨,据说还能用来占卜运气好坏。
但是罕苏却显得极为懊恼,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挠着头说:“这个代表十,可我只有一枚,匠人队却有三十五人……昨天我不该把用来计数的物品都留在村里的。”
这也侧面说明了为什么卡拉姆连儿子都不要,也要把测量工具从行将被淹没的工地里带出来了。
艾丽希随手递给罕苏一块白垩,说:“你用这个在地上画几枚一模一样的,不就能代表了?”
罕苏顿时重重地一拍后脑,似乎责怪自己太蠢。
他把许愿骨平放在早先那些芦苇杆旁边,照着样子画了三枚,再加上那五枚芦苇杆,就相当于记下了三十五这个数字。这孩子撒腿就跑,应该是去问其他几个队的人数统计去了。
艾丽希望着地上的鸟骨、白垩印记与芦苇杆,撑着下巴出神。
她心里大致了解:这是十进制计数。但又不是真正的十进制,依旧是一种累加制的计数方式①。
这种计数方式确实能够满足简单的日常需要,只不过使用起来很慢——数字越大越是如此。
转眼间,罕苏又问来了几个队的人数,照样都记在地面上,还找来了一条绳圈辅助绘画——这个时代的埃及人,正是用绳圈来表示百这个概念的。
小半个上午的工夫,竟真的让这个小孩算出了所有前来萨卡拉行宫避难的总人数:六百二十七人。
艾丽希:这效率真是感人啊——
“罕苏,你知道如何用数字表示……将一袋粮食等分成两份、三份、四份……之后,其中的一份吗?”艾丽希随口问罕苏。
罕苏顿时目瞪口呆,满脸是这题超纲了的表情。
他盯着艾丽希看了半天,才使劲摇了摇头,说:“阿爹没教过我。”
艾丽希将话问出口,自己心里也有点疑惑。
她怎么突然就想问关于分数的概念了呢?
明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连百十以内的计数都勉勉强强。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哪里起的,此刻问出来,确实是为难罕苏了。
却听身后森穆特清越的声音响起:“刚才王妃刚才所问的……小臣前天晚上探索王的萨卡拉行宫,倒是发现了一件物品,可以回答王妃的问题。”
艾丽希顿时一怔。
一件物品?
能够解释埃及人如何表达分数?
她转头看看森穆特,却见这位大祭司自己也有点发怔,似乎刚才的抢答并非他的本意。
但艾丽希已被激起了好奇心,点头嗯了一声,表示愿随森穆特去查看。
森穆特也平静下来,领着艾丽希与南娜来到了地势最高最宽敞的殿宇中。
这座大殿拥有巨大的青铜大门,门上密密麻麻地铸有金合欢花的纹样。
当阳光正照在这两扇巨门之上时,能看见这金合欢花纹光彩流动,当年这座行宫的设计者与建造者匠心独运,毕现无疑。
步入殿内,大殿一头,如今已经临时改做了艾丽希的寝殿,她那座涂满金漆的轿辇就摆放在那里,四周摆放着纸莎草编制的屏风。
大殿的另一头是法老的王座。
这座法老专属的高背椅连接着一道高大的照壁。照壁之后到殿宇的后墙之间,是一座可勉强供两人并行的狭窄夹道。由于照壁遮蔽了光线,夹道里十分昏暗。
森穆特将艾丽希和南娜带进了这条走道,在正对那座高背椅椅背的位置,森穆特指了指幽暗的墙壁——
艾丽希依稀能够看见墙壁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图形。
“这是……”
“这是一枚荷鲁斯之眼,又叫神圣之眼,您……听说过吗?”森穆特声音柔和地向艾丽希解释。
艾丽希:……
她当然听说过荷鲁斯之眼,她还有使用荷鲁斯之眼因而被眼前的大祭司撞见的经历。
片刻后,那枚荷鲁斯之眼图案竟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艾丽希:……糟糕!
她赶紧把自己的右臂藏到身后,同时收束自己的灵性,免得自己在森穆特面前当场表演一个灵体与肉身分离,直接进入荷鲁斯之眼。
谁知森穆特继续解说:“王妃,臣现在在用灵性灌注这枚荷鲁斯之眼。”
“您的问题是,如何表达等分若干份中的一份。”
“这就是答案——荷鲁斯之眼的右眼角代表一半,眼球代表右眼角的一半,眉毛代表眼球的一半,左眼角代表眉毛的一半,睫毛代表左眼角的一半,眼泪代表睫毛的一半②……”
随着森穆特的解说,荷鲁斯之眼的各个部分按照次序变亮,显然是森穆特为它注入灵性的缘故。
艾丽希在心中默算,右眼角代表1/2,眼球1/4,眉毛1/8……
如果把荷鲁斯之眼各个部分的面积加总,只能得到63/64……还有剩下的1/64呢?
难道发明这个图案分数特性的埃及人,就从没想到过要把这些分数加总,最后得到一个圆满的,完整的1吗?
“当然,将这些符号和它们代表的分数全部相加,并不完满,还缺了一枚眼泪的价值。”森穆特继续解说。
“这是因为神明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拥有无可弥补的缺憾,不存在完美无缺。因此即使是荷鲁斯之眼,也不能代表完整。”
艾丽希听见森穆特这么说,竟忍不住有些伤感。
凭她有限的人生经历,她确实从未体会过什么完美无缺,相反,缺憾总是不少。
她压抑住伤感,瞥了一眼大祭司。
却见森穆特正痴痴凝望着墙壁上那枚发光发亮的荷鲁斯之眼,眼角似乎有一点点晶莹的星芒在闪烁。
似乎刚才艾丽希心里的那一丁点伤感,到了森穆特那里就数倍放大了。
果然是位强共情者——艾丽希悄悄地想。
还没等她回过神,南娜忽然拽住了艾丽希的手臂,拉着她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两人的脊背同时撞在身后那面隔墙上。
“小心——”
南娜情急之下喊了一嗓子。
战神眷者的音量太猛,艾丽希只觉得耳鼓内嗡嗡作响,瞬间几乎再听不见什么。
但她眼前的荷鲁斯之眼陡然迸发出强烈的光线。
震动从脚下传来,整座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在这一瞬间森穆特走上前,伸出双臂,奋力挡住了艾丽希,仿佛是要为刚才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艾丽希的视线越过大祭司的肩膀,见到那枚荷鲁斯之眼竟在慢慢移动。
不止那枚荷鲁斯之眼,对面的整面面墙壁都在移动。
法老王座背后的照壁,此刻竟然开始向两侧移开。
渐渐地,大地的震颤止歇。
荷鲁斯之眼所释放的强烈光线也逐渐消散。
艾丽希等人的面前,石壁上出现了一道洞开的石门。
幽暗的光线下,可以见到这石门后一条道路,缓缓向下,通向不知何处。
艾丽希看了一眼森穆特线条优美的侧脸,想起他曾说过的:“萨卡拉的行宫内,据说藏有先代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