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忘记了……”
艾丽希恍然大悟一般地说。
“刚才我让南娜带着那三十多名随从一起去安置到行宫避难的平民去了。”
其实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一向与她形影不离的南娜这时没了踪影,很可能是被阿辛找了个由头调开了。
艾丽希现在只是虚张声势,强装镇定。
另外她故意提到阿辛的那三十几个同伴,也是期望阿辛能够意识到,她那些血条同伴们现在在南娜的掌握之中,但愿阿辛能够有所忌惮。
但是阿辛依旧扬着脸紧盯着艾丽希。
她的脸很小,只有巴掌那么大,两眼之间距离很窄,眼睛偏偏又大而亮,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之下,令她看来很像一只猫。不,更像是一只小豹子,眼里闪烁的,是看见了猎物的喜悦光芒。
艾丽希立即转身:“既然大祭司已经回来,这里再没有令我担心的事了。”
“忙了一天,我也该去休息。”
她伸手打一个呵欠,眼角余光望向森穆特,心里默默祈愿这家伙千万别在这时也戴着回避。
她心里满是警惕,以及些微的恐惧,不知道森穆特能不能及时感应到。
森穆特眼神温和而疏淡,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准备目送她离去。
艾丽希:……真这么巧?我真那么倒霉吗?
她立刻主动回头,向森穆特伸出手臂,同时用命令的口吻说:“大祭司,我有些疲倦,送我回寝殿。”
森穆特是一个位格比她高出不少的神之祭司,面临可能到来的危险,艾丽希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拉下水。
她这话说出口之后,森穆特和阿辛同时微怔。
森穆特不明白艾丽希身边既有贴身侍女在,为什么依旧需要他相送。
对法老的忠诚和身为大祭司的矜持,令他在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先顿了顿,思考了片刻。
而阿辛却笑了。
在她看来,艾丽希纵使百般做作掩饰,也无法改变她失去保护、色厉内荏的事实。
而大祭司森穆特是知识与智慧之神图特的阿苏特,图特神一向不以武力强悍而著称。
还未等森穆特有所反应,阿辛先有动作。只见她手腕一转,手中多了一具像是鱼叉一般的东西,尖端磨得锃亮,突然对准了艾丽希的心脏位置,猛地递了出去。
谁知刚递到一半,这枚鱼叉猛地一沉,竟从阿辛手中滑脱了,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艾丽希百忙之中看了一眼身边的森穆特,看见他依旧是那副冷静、淡漠,不为所动的模样。
但刚才这确实是森穆特在帮忙,艾丽希与森穆特距离较近,她隐约听见森穆特极小声地快速念了一句咒语。而咒语中唯一能听清的一个词是——手滑。
艾丽希事先询问过神符尤米尔,知道那位知识与智慧之神图特。
虽然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位武力强悍的神明,但这一位是埃及众神之中,知晓咒语种类最多的神明。
森穆特在事态未清的情况下,直接采取了去除当事人武器的做法,用的咒语竟然只是一句云淡风轻的手滑?
身材娇小的阿辛吃惊地望着地面,仿佛她的计划刚开始就结束了。
“阿辛!”艾丽希沉声问。
“我待你向来不错,你为什么要这样?”
阿辛一张小小的豹子脸扬起,眼中却流露着异样的兴奋,丝毫不显得畏惧。
这中眼神和当初阿辛依在艾丽希身边时,那种崇敬与恭顺有着天壤之别。
“整个埃及最尊贵的女人,我的王妃啊,您可知道,我和您出生在同一天?”
她语调轻轻上扬,柔声问艾丽希,却不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只不过我出生在大河畔的牛棚边。而您,您出生在大神官家那间充满芬芳气息的产室里。”
“我一出生被放置在一丛稻草里,就独自忍受着寒冷与饥饿。因为我的母亲刚刚生产就必须赶去干活。因为大神官府邸要庆祝夫人诞育了尊贵的您——”
“对,那就是您,您刚出生就被细致柔软的亚麻布包裹,被专事照料您的奴仆所环绕,被您位高权重的父母怜爱……”
“你一生养尊处优,不事劳作,只要碰一碰您那双用油膏保养的双手就能知道。”
“而我,在牛棚里一天天长大,自从能走能站,就在一刻不停地干活,为父母,为主人,为您……”
阿辛说到这里,突然向前踏上半步,伸出手指向艾丽希的鼻尖,大声说:“除了父母身份有别之外,你和我,一样又有什么区别?”
“凭什么你一出生就拥有一切,而我,像我这样的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自主,只是因为你需要,我们就必须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你吗?”
艾丽希眼光闪烁。
果然,还是为了卡。
激起阿辛反叛的直接原因,自然是大神官夫人给她安排了这么多行走的血条,这么多预备要给她卡的人。
“可是你弄错了复仇的对象。”艾丽希冷静地说。
“我不是造成这一切的人。”
杀了她也没有用。
形成这种现状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是眼前的社会制度——这倒是没办法三言两语就向阿辛解说清楚的。
“杀了我,你只会连累您的父母、亲人,连累你在这里的同伴,和他们的亲友。”
阿辛眼中依旧倒映着周围松枝火把不断跳动着的火焰,她的眼神依旧兴奋,渐渐地这种兴奋转变成为疯狂。
“不,杀掉你只会让我觉得快乐,让我心底烈焰一般焚烧的嫉妒得以平息。”
“我的父母早已不在这世上,那些同伴们死样活气,懦弱不堪,没有资格和我并肩——”
“而我,我已经是沙漠与混乱之神塞特神的眷者。”
阿辛一边说一边合起双手,只听她大声念诵道:“象征沙漠、狂暴、混乱与复仇的我主,我的欲望依托于您的意愿而得以满足——”
她的语气与嗓音渐渐变得与她念诵的咒语一样狂暴躁烈。
与此同时,阿辛披在肩上的头发猛地向四周上扬,她身边有狂风卷起,刚刚掉落在她面前地上的那柄鱼叉竟随着这念诵声,凭空从地上迅速升起,鱼叉锃亮的尖端反映着火光,来到距离地面四五腕尺的高度,正对艾丽希的前胸。
行宫的小广场一角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喊。
“牛——粪——”
是南娜终于发现她被从艾丽希身边故意调开了。
只要阿辛再念一句咒语,或者用意念控制那副鱼叉,尖锐的鱼叉就会扎入艾丽希的胸腔。南娜再快也赶不及。
艾丽希却也将双手于胸前交错,口唇微动,小声念诵。瞬息间,她面前具现出一幅清澈光幕。这光幕被松枝火把的光线映亮,内有光线不断流动,仿佛流水。
阿辛操控着的鱼叉猛地顿住,而一直站在艾丽希身边的森穆特则一挑眉。
艾丽希使用的,是一句从神符尤米尔那里问到的神咒,叫做借用——
据说是所有阿苏特能掌握的咒语之中,最简单也是最入门的一句。
她借用的是身边人的能力,也就是森穆特的。
只要借用的对象具备抵御危机的能力,就能被神咒的使用者借来救急。
但这种神咒对于任何一位借用对象来说,都只能使用一次,有点儿像是借了就跑,或者是有借无还。
但至于借用之后,如何处理和被借用者之间的人际关系,就不隶属于神咒的控制范围了。
早先艾丽希由阿辛服侍着沐浴、梳妆、涂抹油膏,她留心到这位贴身侍女将她随身佩戴的神符尤米尔和其它几件常佩的首饰全都换掉,换成了不常用的几件,已经有所预感,猜到阿辛不想让她身上留有具备神力的护身符。
她只是一个空有阿苏特之名,毫无防御能力的神眷者,只能临时救急,以当骰子做威胁,从尤米尔那里敲诈了一个她能够迅速掌握的神咒。
没有任何咒语学基础,艾丽希只能凭借出色的记忆力硬拗了这一句极其突兀与拗口的咒语,侥幸在第一次使用的时候,真的借到了森穆特的能力。
阿辛召唤来了塞特神的鱼叉,却遇上了艾丽希借来的盾。鱼叉的尖端不断发出叮叮的响声,却再也没法儿向前送半寸。
很明显阿辛并不甘心,那对碧油油的眼眸里疯狂之意越发浓厚。
但她不得不抽回鱼叉,向南娜快步奔来的方向飞快的一挡,铮的一声,孟图神眷者射出的黄金羽箭被双股鱼叉挡下,掉落在地上。
“牛粪!”
南娜这时候赶到了,她的嗓音因为气愤而微微发抖。
“阿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贴身侍女做出了对主人不利的事,最痛心疾首的是南娜这个侍女长。
回应她的却只有鱼叉。
这是阿辛不肯束手就擒,她面对战神眷者,咬紧下唇,奋力抵抗,但是毕竟实战经历与南娜差得太远,在打第一个照面的瞬间,就被南娜一脚踢中膝盖,从而踹倒,砰的一声跪在艾丽希面前,咽喉被长剑抵住,手中的鱼叉则深深扎入行宫用石板铺就的地面,竟然拔不出来。
“小姐,这是南娜的失职,是南娜没有发现阿辛的险恶用心……”
阿辛猛地跳起来想要挣扎,终于还是被南娜一把按住了。
这时艾丽希却往后缩了缩,站到了森穆特身边,一只脚往后迈了半步,随时可以躲在对方身后。
毕竟她刚学会的借用只能借用一次。
既然森穆特有能力同时保护两人,那么她很乐于躲在这位大祭司背后。
“南娜,去把大神官夫人送来的人都带到这里来。”
艾丽希吩咐。
南娜这回说什么也不敢离开艾丽希了,只能让他人去传讯,把大神官夫人当做备用血条给艾丽希送来的三十几个男男女女们传唤到这夜深人静的小广场上。
森穆特全程旁观,一言不发。
这和艾丽希对他的判断一致,这个男人佩戴着回避。因此拥有一种超然事外、漠然旁观的气质。
无论是阿辛的嫉妒、愤怒与狂乱,南娜的痛心,还是艾丽希的紧张与惊惧……种种情绪都影响不了森穆特分毫。
三十几个卡们深夜被唤起,带到入夜后寒意袭人的小广场上,惊愕不已地看见颇受王妃喜爱的贴身侍女阿辛被侍女长南娜制住。
“和我一样从大神官府邸来到这里的同伴们,请你们见证,王妃需要我为她奉献我的卡,我不愿意,于是……”
“你敢胡说!”
南娜一声暴喝,声音将在场所有的人耳鼓震得发疼。那些匆匆赶来的卡们,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甚至有人不经吓,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艾丽希却平静地告诉南娜:“让她说——”
“让她把满心的怨念都说出来。”
“如果她在神明的注视下满口谎言,在亡灵之路上面对神的审判就再多一项罪恶。”
艾丽希如此大方,阿辛反而不敢多说,斟酌了片刻才说:“你们……和我一样的人们……你们应该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跟随王妃来到萨卡拉。”
人人默然,人人心里有数。
“你们想过为什么么……为什么,贵族们只要说一声需要,我们就必须伸出胳膊,把我们的生命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们?”
“可他们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看他们,不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需要呼吸、吃饭和喝水,男人和女人需要同房才能生下孩子……”
三十多个卡,茫然地盯着阿辛的方向,女人的话对他们没有任何触动。
在艾丽希看来,这些无动于衷的人们都像是在脸上写上了大字——无力反抗、躺平算了。
相反,在一旁听着的森穆特终于皱起双眉,生出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阿辛跪在地上奋力抵抗来自南娜的压力,同时大声叫喊:“听我的,只有塞特神,塞特神会帮助我们改变这一切,让我们从跪着活成为站着活……”
南娜再也忍耐不住,再次用膝盖将阿辛的身体往下压了些,怒喝道:“住口,塞特是不为正神所容纳的邪神,是玛阿特的敌人,只会给人间带来贫穷、饥荒和混乱。”
但艾丽希发现那三十几个卡之中,真的有几个人抬起了眼。
贫穷、饥荒和混乱……对于这些随时可能要贡献生命的预备血条而言,可能也不会更坏了。
阿辛不止是来刺杀她的,或者说,阿辛的刺杀能不能成功根本无所谓。
但只要阿辛的悲剧结局,能够为那位塞特神多争取一个追随者,背后之人可能都会认为这有价值。
幸好,艾丽希事先已经想过该怎么应对了。
她慵懒地伸出曲线优美的一只纤手,声音娇柔,对那三十几个卡开口:“我曾经告诉过你们,在这里我不需要你们为我提供卡。而你们,都是陪伴我,和我一起前行的同伴。我要让你们和所有人一样,好好地活下去。”
哧的一声,发出笑声的人是阿辛。
“最聪明睿智的第一王妃啊,您越是这样说话,我越是觉得不可信。”
艾丽希当然知道这一点。
她是压迫者、得利者,任何类似许诺从她嘴里说出来都不可信。
但对于这一点,她也早已经有了预案。
她的眼光从那三十几个人面孔上一一扫过。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有人眼光呆滞,木然不做声,也有人偷偷张望,似乎为阿辛的言语有所打动……
艾丽希轻启樱唇,声音清朗,冲着她双眼注视的方向,突然高声叫出一个名字。
“塔巴克——”
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个橄榄色皮肤的木讷青年,粗而硬的短发鬈成细细的一粒一粒紧紧贴在头皮上。
塔巴克做梦也没有想到王妃竟然会记得他的名字。顿时如一座石像般立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回应。
艾丽希却没有停,她顺着这三十多人列队的顺序,一个一个地叫名字。
不乏那些拗口至极的名字——
“蛮邦特、哀提顿、赫那吞……”
也不乏用最常见的事物随口起名方便称呼——
“阿铜、阿铁、阿柳、水莲、莎草……”
但这对艾丽希来说都不难——早先她传唤过一次,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并且能和每一张脸孔对上号。
听到他们的名字,这三十多个男男女女先是遽然而惊,然后如梦初醒地扬起头,睁圆了眼睛望着艾丽希,眼里渐渐有了神采。
他们似乎开始愿意相信。
阿辛傻愣在原地。
她也没有想到艾丽希竟然能报出所有人的名字。
这对那些平凡的普通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从这一刻开始起,他们不再是一群面目模糊的贱种贫民,他们不再是挥之即来挽起袖子就得为贵族贡献生命的卡——
他们是有名有姓的人。
在这个世界里,有尊严地活着。
王妃能够叫得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真的:王妃把他们当做了同伴——至少肯费心去记忆他们的名字。
信任悄然无声地滋生。
阿辛眼看着艾丽希依次报出每一个人的姓名,准确无误,心里猛然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腾起强烈的嫉妒:她刚才说大家没有什么不同,这话不对。至少她就绝对比不上艾丽希,竟然能想到这样骗取信任的方法,而且飞快记住这么多的名字。
艾丽希能想到这个主意,源于阿努比斯神使曾经提到过的,以姓名交换神眷。
向神明交出姓名,就能与神构建一种特殊的联系——似乎于大千世界中,我是神明眼中独特的一个,因此受其眷顾。
此刻,她面前的这些人,生出的是完全一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