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飞蛾扑火

迷失本性的真君,被阵法催发凶性,感应到阵眼的位置,为求脱困,本能地要击杀掌阵人!

“洛师妹!”

“真君住手!”

商镜等人别过脸,原西城与羽星湖同时闭目,苏信两手冰凉,踉跄着跪倒在地。

“洛宁!”阵内柳梢也亲眼看到这情形,待要相救,奈何力不从心,她现在的能为根本不足以冲出阵。

危急时,阵中又有一道人影飞起!

众人只当是万无仙尊也脱困了,正绝望之际,却听洛宁失声叫:“谢师兄!”

谢令齐本与洛歌交好,大略清楚四象阵运转的规律,这才能及时冲出来相救。奈何此刻的阳劫真君已经不认得面前人,毫不留情地震碎亲传徒弟的内脏。耽搁的功夫,南方朱雀一团气息喷来,浮云决压下,再次将他打回阵中。

“宁儿,”谢令齐低头看着胸前血洞,似乎是不敢看面前少女,语气透着一丝痛苦,“洛师弟的事,对不住。”

洛宁摇头,哽咽难言。

“我知道我已铸成大错,可我从未想过要害洛师弟和你。”他想要庇护两位长辈,又怕被洛歌看出端倪,无奈之下故意远离,师兄弟从此不和。

洛宁哭着抱住他:“我知道,我从未怀疑过你啊。”

“别难过,”谢令齐拍拍她的背,有点悲伤地笑,“我想救他们,可谁也救不了,反而害了许多人,害了白凤师妹,甚至害了洛师弟,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他一直是想要阻止的,发现老仙尊在打柳梢的主意,他不愿老仙尊一错再错,更怕食心魔祸扩大,所以才屡次想要杀了柳梢。直到后来发现地灵眼的有关记载,知道通过锻体,老仙尊还有恢复的可能,他才彻底沦为了帮凶。

“我也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好在……你没事。”

他突然推开她,直挺挺自半空坠下,落入茫茫杀阵中。

“师弟!”羽星湖落泪。

“令齐他……是个好孩子。”商镜摇头叹息。

怒吼声越来越大,四象阵轻微地摇晃,被困杀的食心魔进入最后的挣扎。

“宁儿快撤阵!撤阵!”苏信想要冲过去,被商镜强行拉住。

时间太久,剑上所携魂力早已不足,难以驱动阵法正常运转,四象阵正在抽取执阵人的魂力,本有魂伤的洛宁承受魂魄撕裂之痛,只是在勉强支撑。

“师父!”苏信回头望着商镜,“宁儿她不行的!”

羽星湖也看出不对:“掌教师伯,师妹她有伤,撑不住!”

没人能接近阵眼,唯有强行阻止。原西城待要上前,被伯邻拦住:“此时打断她,是功亏一篑。”

“要诛杀食心魔,将来有的是机会,何况老仙尊又是为了谁才变成这样!”羽星湖愤然,“我就这一个师妹,这里掌教仙尊都在,斩妖除魔也轮不到她去!你们看她不能修炼,想拿她……”

“解铃尊者!”商镜呵斥。

听到他直呼尊号,羽星湖愣了下,到底是没有继续往下说,两位掌教拦在他面前。

丹谷谷主妙派天女叹气,上前柔声劝道:“仙魔同修,吸收魔婴之力,只看老仙尊师徒的修为,我们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拦住他们,倘若放他们逃走……你也清楚后果。”

原西城终于开口:“天下人的命是命,我南华弟子的命便不是么!”

商镜缓缓地道:“南华弟子的命同样贵重,但我们是仙门。”

万无仙尊与阳劫真君皆是仙魔同修,要围杀极其困难,势必会造成更多死伤。倘若不慎让他们逃走,迷失心智的他们只会在六界掀起一场更大的魔祸。

握剑之手颤抖,原西城沉默。

深明事理的掌教自然知道,有些时候不得不取舍,仙门弟子站得更高,就必须承担更多。或许他们有做错的时候,但没有仙门,妖魔作乱,何来太平人间?只因他们站得高,以致所有功劳都被视为寻常,人们反而不能容忍他们的任何污点。

魂力补足,绝杀时刻到来,浮云决散发着蒙蒙的白光,发出一声声清鸣。

剑在半空,剑气催发到极致,奈何控制的意识太弱,剑招迟迟未成。

众人都清楚这是关键时刻,只缺最正宗的紫竹峰剑法支撑,然而此人必须穿过四象阵推剑送招,如此,他就要承受四象阵力与仙魔之力反噬,非死即伤,等同舍身一击。

在场唯有羽星湖是正宗紫竹峰弟子,羽星湖自是义不容辞,果断地踏上前,原西城拦住他:“紫竹峰一脉不能没人,南华派也交与你吧。”

守护六界的掌教仙尊,自毁道途转修紫竹峰剑法,不惧死劫。

“原兄!”

“师伯!”

就在他即将跃入四象阵时,一道红影自远处奔来,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推开!

身在半空,原西城尚未反应过来,那红影已经越过四象阵,伸手抓向浮云决!

尸魔石兰!

纤纤玉手,稳稳地握住了浮空的剑柄。

一个魔,拿起了仙的剑。

长剑在女魔手中被高高举起,牵动四方风云游走,四兽影顿时变得更加清晰生动,魔力催动的剑招,竟散发着最凛冽的天地正气。

南华术法,最正宗的紫竹峰剑术。

握剑之手如此坚定,风吹开女魔彭乱的长发,露出一张秀美无表情的脸。

“她是……”原西城惊骇。

那张亲切温和的脸,仙门很多人都记得,无数视线投向羽星湖。

羽星湖呆呆地望着半空那身影,满脸不可置信。半晌,他张嘴,似乎是要呼唤,却一个字也没有叫出来,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希望在绝望中出现,又瞬间破灭在狂喜中,带来更深刻的绝望。

所有的力量化作最正宗的紫竹峰剑招,完成最后的激发,仙者合毕生修为,以魂魄为祭,设下的这个强大的诛魔剑阵,终于运转到极致!风云变暗,整个仙海仿佛都笼罩在朦胧的剑光里。

不分敌友的阵力反噬魔体,轻易击碎魔丹与魔魂,绚丽的红色影子如同被点燃的焰火,点点碎片向四周飘散,美丽,璀璨。

魔体依然高举长剑,合解体之力,朝阵中斩下!

昔日仙魔大战,解魔铃受损,南华派仙姑武式微救夫心切,带着解魔铃赶回南华山,不惜牺牲入魔,抽魂补铃,没想到修复解魔铃的人正是食心魔。慈悲仙子竟被救师心切的阳劫真君利用,成为尸魔石兰。

母亲早逝,父亲为六界奔走,对幼年时的洛歌来说,大师姐武式微就是近于母亲的存在,纵使知道她被迫役鬼尸取地气,他又如何能亲手斩杀她?所以他只能吩咐囚禁。

仙者无情,仙者有情

一剑斩下,浮云散尽,仙海又是晴空万里。

魔阵消失了,神岛已经缩小近一半,阳光照射下,浪花层层卷来,冲刷着岸边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是万无仙尊与阳劫真君。

“阿微,阿微!”昔日的解铃仙尊疯了般地冲过去,接住半空摔落的魔影。

人在怀中,来不及再次看清她的脸,魔体已经快速消融,化作血水,从他的指缝流失,染红了一小片海面,慢慢地扩散,淡去。

一口心血喷出,羽星湖嘶声大吼,直沉入海。

佩着那一缕魂魄修补的解魔铃,固执地寻找多年,却不知道妻子真的尚在人间,回首昔日那些追杀与伤害,叫他如何能承受!

“星湖!”原西城连忙跟着冲入海中,南华弟子接连陨落,身为掌教何其痛心。

魂伤发作,洛宁紧跟着跌落,苏信与两位青华长老同时冲过去,然而不等他们靠近,一道白影掠过,先一步将洛宁接在了怀里。

“妖君白衣!”

“宁儿!”

白衣挟持洛宁,众弟子大惊,纷纷扑过去。

“退。”妖君侧脸,冷冷地开口。

真正离开水的妖君,不复昔日隐忍,冷酷又动听如歌的声音里,强大的妖力卷起潮水铺天盖地砸向对面,众人被迫后退。

“食心魔!”

惊呼声中,众人慌忙扭头看,地上原本毫无气息的万无仙尊竟然站了起来。

商镜示意众人列阵,同时开口试探:“老仙尊?”

魔相尽收,锋利的蓝色指甲也都消失了。万无仙尊并不看众人,慢慢地转身,踉跄着走到谢令齐的遗体旁。

昔日南华首座弟子,受命于危难之间,独力撑起孱弱的南华派,为保护六界碑而修炼魔仙。

仙修魔道,一念之差,仙已成魔。仙心不敌魔性侵蚀,洛歌,商玉容,都是他最疼爱的晚辈,他们只是发现了他的秘密。

手掌抬起,身躯化为尘土洒落。

“老仙尊!”众人泪下。

长路尽头回首,灵台清明,最后的仙魔之力是用来毁灭自己,食心魔自尽于万里阳光下,灰飞烟灭。

食心魔,为救仙门而生,终于也因仙门而死。

所谓仙门大劫,也许并不是指魔祸,而是食心魔本身的悲剧呢?如果没有这场争抢,食心魔得地灵眼锻体,心智还原,大概真的能恢复为昔日的仙尊吧,只是那时的他,将如何面对身后铺满血迹的来路?

德高望重的老仙尊,愧对六界,更不能面对自己。

谁又是仙?谁又是魔?仅余“责任”二字而已。

谁错了呢?谁又知道呢?结果已不重要了,持续多年的食心魔之祸结束,六界将重归太平。

那边水散墙倒,妖君身影早已不见,仅留洛宁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宁儿,你怎样?”苏信紧张地扶住她。

“是妖阙帝草。”洛宁示意他看。

“这……是炎农草?太好了!此草可以补你魂伤,你便能修炼……”苏信突然停住,定定地看着她,“白衣给你的?”

洛宁眨眼:“大约是因为我哥哥曾经救过他吧。”

苏信沉默片刻,道:“宁儿,我这次回去要继续闭关。”

洛宁点头:“我等你。”

弱者,保护不了什么。两小相视一笑,已是真正的心意相通,手拉手走回商镜身边。

洛宁忍不住又朝远处望了眼。

方才半昏迷之间,妖君似乎在说话,可是海浪声太大,她什么也没听见,他到底有没有说什么呢?

疑云迅速消散,了无痕迹。

无论还恩还是还情,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卓师姐!”发现卓秋弦醒来,众青华弟子连忙过去扶她。

“我没事。”卓秋弦冷淡地推开那些搀扶的手,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尴尬,她站起来,走过去重新拾起赤霄剑看了看,送回鞘中。

仰望,天空一片羽化的白。

今生的争执,彼此的坚持与固执,终于输在你的容让与爱护之下,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该继续回到我的路上。

来世,你是否愿为我放弃这一切?

来世,我们是否能相遇?

我们没有来世。

只是很后悔,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旁,大概,这也是见素真君最后的遗憾吧。

再也不管身后众人,仙子踉跄着走上海面,再次踏上一个人的旅途。

望着那固执的背影,商镜与青华长老们都摇头,眼见武道众人将卢笙与柳梢等团团围住,众掌教不由皱眉,都看商镜。此时是个大好时机,两个重要魔头一死,徵月魔宫将不复存在,百年内是掀不起多大的魔祸了。

祝冲断然道:“卢笙是要除的,但那个丫头……有今日,也是我们欠她的,暂且拿下吧。”

商镜正待开口,忽然有弟子过来报:“那边有重华尊者的题字!”

熊熊地焰仍在燃烧,坑旁本有个近两人高的巨树桩,因为地煞坑的形成被毁去了大半,剩下的木头上依稀有血色字迹。

“真是尊者的字迹,”商镜仔细辨认,叹息,示意众人上前看,“原来尊者早已来过此岛,如此,仙门理当遵从遗训,不取地灵眼。”

“方才为何不见这字?”

“大约是有人作法,藏匿了它。”

众人想到万无仙尊,皆叹息。真一掌教伯邻伸手摸摸树桩,惊讶:“此木应是传说中的神界铁桐木,难道这岛是来自……”

“食心魔!”身后传来惊骇的叫声。

因为万无仙尊之事,众人只顾悲痛,竟然没有确认另一个食心魔的死活!商镜反应过来:“不好!”

卢笙梦魔等人都被武道缠住,难以脱身,好在事先安排接应的血姬率援兵赶到,护送柳梢离开,哪知地上阳劫真君突然跃起,他的心智已完全迷失,只是循着地灵眼的气息扑过去,血姬众将都被强悍的力量扫开。

商镜众人闻讯而至,最先赶到的扶生派掌教祝冲及时替柳梢接了这一掌,鲜血染红胡须。

阳劫真君狂叫,竟不管不顾地生受祝冲一剑,直取柳梢怀中的地灵眼。

垂死挣扎,爆发最后的仙魔之力,柳梢与祝冲连同先冲上来的两个真君都被震飞。

“地灵眼!”卢笙全力震开武道众人,急速追过去。

地灵眼脱手,在半空砰然破碎,碎片朝地焰坑坠下!

“不——”

“师姐!”

浑身血迹的绿衣少女如同扑火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碎片。

终于,一块碎片自火焰中飞出,被卢笙接住。

再看时,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噬魂的火焰中!

卢笙紧紧抿了唇,眼看武道众人围过来,他断然说了声“撤”,梦魔血姬等立即跟着他风遁而走,几位武道首领仍不甘心,带着手下追去。

焰坑无底,地缝吞食着滚滚流下的泥浆,少女朝地脉深处坠落,伤痕累累的魂魄被一片片绞碎、燃烧。

不再害怕,为什么没有害怕呢?

胆小怕死的少女真正面对死亡,心反而平静得出奇。

总是那么笨的柳梢儿,也许到现在还是不能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吧?她就是想为那些重要的人做点什么,想要回报他们的好,一直都是。

少女仰面望着头顶那片虚空,微微一笑,有点难过地。

一台琴,一曲歌,始终是难以还清的情。

只是那一个谎言,让我这样难过。

“我也是魔啊……”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

原来,还是委屈的。

你想拯救魔族,想要拯救你的子民,所以放弃我,可是,我不是你的子民吗?你选择将我放弃,背负起责任,难道我就不是你的责任吗?

只要你爱我,我就为你做一切。

无情的神,利用到最后,也始终不肯施舍一点爱。

被无辜地选中,走到今日,可曾有一丝的后悔?

最后的意识即将消失,坠落的少女用尽力气捏紧手中那枚戒指,突然笑得快乐了。

不,如果你选中那个人的不是我,我又怎么会认识你,怎么喜欢上你呢?如果没有这段利用,我怎么能成为你的女孩?

我还是感到幸运,幸运地被你选中,幸运地认识了满身责任的你,纵然你不曾爱我。

失去替代的水精,你可以找到更美的眼睛。

可是,在岁月年轮中穿行的你,继续历经沧海桑田,会有那么一刻,记起爱你的我吗?

时辰将至,燃烧的地焰骤然下降,被巨大的吸力吸回了地底,强烈的地风卷起,整个地煞坑变成漏斗状漩涡,彻底绞碎少女的魂魄。

整座岛都开始晃动。

“师姐!柳师姐!”洛宁大哭,被苏信拉住。

“不好,神岛要归界,众人快撤!”商镜大喝。

撤退混乱中,众人忽然看到半空亮起一道奇异的、壮观的蓝色光柱,光柱中有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那个神秘的男人站在巨大的地煞坑边,微微倾身,朝坑底伸出左手,仿佛要留住什么。

然而那只苍白的手,并没有留住什么。

“你现在没有能力进去,”蓝叱的警告声,“你不要命了吗?”

“救她。”

“你给过她补偿,交易已经完成,她的命运本来就属于你,而且她并没有很好地完成交易,那点碎片根本不足以弥补虚天的缺陷,你比她更加重要,如果你不存在,魔族将永无解脱之日,想想你的子民吧。”

“你说的对,我不能死,”他停了下,“但是,救她。”

被责任束缚的神,根本没有放弃自己的权利。

因为内疚,于是有这场利用;

一场利用,却留下更多内疚。

“这是你插手过多的惩罚。”叹息。

五年的保护,魔宫的陪伴,原来他真的不该插手。

不曾接近,女孩就不会爱上她的月亮。

不曾保护,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进行这场利用,看着她走向注定的结局,而不会有这样的不舍。

或者,当初就不应该选中她,那就不会有这段利用,他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女孩抱着那任性而痴傻的爱,为追逐他付出一切,直至消亡。

她要用性命换月亮的爱,然而,她的月亮又怎能接受这场交易?

——只要你爱我,我就为你做一切。

——如果我爱你,又怎能让你为我做这一切?

如果爱,就不会亲手将她送上这条路;如果爱,就不会看着她魂飞魄散,却什么都不能做。

也许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就不该坚持他的修行之道,不该开辟魔界虚天,那他仍然会是执掌太阴之气的月神,受万神敬仰,然后在天罚中与众神一起灰飞烟灭,一起被记入神界辉煌的史册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责任和这么沉重的负担,更不会与这个女孩的命运有任何关系。

亲手开辟的虚天,亲自接引的子民,一时的错误造就永世的责任,于是等待他的,就只有不尽的付出。

这样艰难的付出。

于是,他就静静地站在地煞坑旁,伸着那只苍白僵硬的手,看着少女的魂魄碎片消失在地缝里,逐渐被地脉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