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泪尽

这一日黛玉早饭后去贾母处请安,因是等着紫鹃回去取手绢子,便一个人闲庭信步,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记起当日同宝玉葬花正是这里,正自心中微叹,忽听得有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

园子里丫鬟婆子多了,寻常也要闹出些口舌是非,黛玉慢步过去,见是个面生的丫头,生得浓眉大眼,却有些憨气儿,不停的在那里抹眼泪,瞧着十分伤心。

黛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怜,便与她搭了几句话,不想竟从她那里听得了宝玉宝钗的事情,还说贾母要给自己寻婆家!

这本是她数年的心病,因此当时便听得呆了,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整个人迷迷痴痴又往回走。恍恍荡荡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正巧遇见紫鹃赶来,她这时人已有些迷瞪,虽又随着紫鹃去见了宝玉一回,却仿佛在梦中一样。好容易回了潇湘馆,刚到门口,就听紫鹃道了句“可到了家了”,她心中一痛,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黛玉平生所遇伤心事,寻根究底,皆因幼年失祜、骨肉离散而起,先前是一时怒急攻心,迷惑了心窍,这会儿听了紫鹃的话,心弦触动,将那股淤堵的劲气儿稍稍泄出,虽是几乎晕倒,人却不像之前那样迷糊,神智反倒渐渐清明起来。

虽有紫鹃在旁哭劝,黛玉心里想的却是那傻大姐儿说的话,那丫头痴傻,编也编不出这等话来,又还说得那样清楚,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更无父母兄弟做主,便好似那无根浮萍,除了随浪漂泊,又能如何呢?

她再是清高孤傲,眼下也不由得心灰意冷,即便请大夫瞧了,又服了药,却依然神气昏沉,半点不见好转。

其间贾母亦曾带了王夫人凤姐等来探望,虽也宽慰了她一番,但到底此时宝玉婚事已定,众人难免各有心思,渐渐的就不太往她这边走动,上行下效,不多久潇湘馆便门庭冷落,莫说探望,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

紫鹃固然是气愤又心寒,却万不敢向黛玉提及一星半点。但黛玉是何等灵秀无双的人物,虽是病中不大理事,只看贾母等人当时探望的情状,便早已从中窥得端倪,料到老太太既也远了自己,大约便是再无生机了。

世人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黛玉外表虽柔弱,心性却刚强,一想到“给林姑娘找婆家”那样的话,她心中不仅不惧,反倒更生出一股毅然赴死的勇气,惟求速死,才好“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她这时主意已定,再回想往日,难免又忆起与宝玉葬花时些许情景,不禁悲从心来,始终不解宝玉为何负心至此!

她也未必不知此事由不得宝玉做主,但她素来至情至性,既与宝玉引为知己,认定的便只是宝玉这个人,本以为君心似我心,如今鸳盟拆散,自己不惧生死初心不改,为什么宝玉却顺水推舟,轻易改弦易辙?

这样一想,真是心潮起伏,痛彻肺腑,悲愤难堪之情难以言状,忍不住又吐了口血,唬得紫鹃心惊肉跳,流着泪苦劝不止。

黛玉只不言语,咳嗽了数声,喘息愈急,又吐出一些血来,她也不管,挣扎着交待了紫鹃几句,再叫了雪雁过来,寻出那块题诗的旧帕并旧日所做诗稿一起烧了,这才长叹一声,道:“宝玉,宝玉,你好——”话未说完,一口气提之不及,眼前一黑,当即往后一仰,倒在紫娟身上人事不知了。

紫鹃急扶黛玉躺下,轻探鼻息,甚觉微弱,然而心口余温尚存,只当这一次又缓了过来,又见天色已晚,不好叫人,便与雪雁一同守候在旁不提。

却不知黛玉虽剩得一口余气在胸,魂魄却早已离身,飘飘荡荡到了一处宫阙所在,入眼只见琼楼玉宇,到处通明,净无纤尘,列珠玑,堆罗绮,霞光滟滟,气象万千。

黛玉虽长于公侯之家,见识过富贵繁华,却也不曾见过这般珠宫贝阙的境界,不禁大吃一惊,心想:“怪哉!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了这里?”偏偏四下无人,也只能壮着胆子顺着玉阶前行。

正步入一座殿内,便觉一缕幽幽异香缠绵而来,直入肺腑,黛玉顿时精神一爽,有种说不出的通体舒泰,不由得心中大奇,循着香气寻了过去,只见一处白玉石铺就的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随风轻轻摇摆,虽无花朵,其妩媚之态,真令人心动神怡,魂消魄丧。

黛玉一眼望去,不知怎地潸然落泪,竟忘却身外一切事物,只怔怔然看着那株碧草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后有人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你,原来你在这里。”

黛玉一惊回神,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急忙转身去看,却是一名生得极为标致的美人,看着不过双十年华,一身锦衣绣服,翩然而至,笑道:“我正要去迎你一迎,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寻了来,看来此次幻境历练,妹妹当属第一了。”

黛玉听了这话好生不解,再暗暗打量那女子,真是越看越觉得面熟,待视线落在她头上所戴芙蓉花冠上,脑海中灵光一现,不禁失声道:“你……你不是晴雯么?”又想到晴雯早已死了几年,料得自己如今亦是一缕幽魂,竟也不觉害怕,只是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那“晴雯”闻言一怔,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答道:“这里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你唤我‘晴雯’,虽然可以,但我又算不得‘晴雯’。我其实是这里的芙蓉花神。”

黛玉惊奇不已,忆起昔年小丫头曾说晴雯被接去做了芙蓉花神,众人都只当是讨好宽慰宝玉的话,不想竟然是真的,当下便忍不住惊叹道:“原来这里竟然是仙境……”话未说完又觉得不对,“世间常说人死之后要下阴曹地府,我只是凡人,为什么会来了这里?”

“晴雯”笑叹了一句:“真是可怜啊!”又柔声解释道:“你还不记得,所以不知道,这太虚幻境本是仙灵之所,浊臭凡夫哪里来得了这里?你原也不是凡人,而是绛珠草所化精灵。”说罢往白玉圃中的碧草指了一指。

黛玉顿时恍然,喃喃道:“难怪我一见它,便觉得心中亲切欢喜已极。”

“晴雯”颔首笑道:“正是这样。你此去人间历劫,不过是为修炼精魂,‘林黛玉’虽也是你,但绛珠草才是你的本来。”

黛玉若有所悟,但仍有不解,“既是如此,为何我只记得我是‘林黛玉’,而你是‘晴雯’呢?”

“这……”

“晴雯”一时间也答不上来,显然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两人正面面相觑之际,又是一阵香风至,环佩声中一个年轻美人走了出来,向她们笑道:“两位妹妹都已经回来幻境这里,怎么又往尘世中去叙旧呢?”

“晴雯”眼睛一亮,喜道:“你来得正好,这绛珠妹子不知是何缘故,竟然忘记了本来,只管认我作‘晴雯’哩!”

那年轻美人不由莞尔,说了句:“怎么会这样?”转头便问黛玉:“妹妹,你来认认我是谁?”

黛玉留神观看,见她一袭宫装,袅娜翩跹,又不失美艳,隐约像一个人的模样,再想不起其他,只好微微抿嘴一笑,轻声道:“我瞧着……你是东府前头的蓉儿媳妇。”

“晴雯”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道:“正是!正乃‘蓉大奶奶’是也。不过,你唤她‘可卿’也使得。”

“可卿”笑中含嗔,横了她一眼,佯怒道:“再胡言乱语,当心我撕了你的嘴!”作势就要捉她。

“晴雯”忙笑着告饶:“看绛珠的面子上,姐姐还是饶我这一回罢!”

“可卿”轻哼一声,点了点她额头算作惩戒,这才回过头打量黛玉,半晌微有诧异之色,道:“奇也怪哉,我见你精魂凝实,神光内蕴,分明是修行有成,还在我等之上,又怎么会记不起前尘往事?实在令人费解。”

“晴雯”忖度道:“莫非是绛珠历劫还没有完成吗?”

“可卿”微微摇头,“机关早已设下,她如果历劫未完,哪里能回得了幻境?”她凝神想了想,又道:“也许是与那还泪之恩有关也不一定。”

黛玉一听到“还泪之恩”,便有些微妙的触动,有心想问,只是不好贸然开口。

那“晴雯”却很是不以为然,道:“还泪之恩跟那顽石又有什么关系?要算也只该算在那个魔头身上!

“就是因为当初绛珠想要酬谢那魔头的恩情,一念既生,心障就随之而来了。仙子担心对她将来的修行有妨害,才以还泪报恩为引,令她与蘅芜君、还有顽石一起,正好凑一桩风流公案,好化解她的执念。那顽石不过是恰逢其会,我看跟他是不相干的。”

‘晴雯’说完,见黛玉听得入神,又不由得笑道:“莫非妹妹给那顽石的眼泪,到现在仍然没有流尽吗?”

黛玉本有慧根,听见“蘅芜君”时,心里就想道:“莫非是她?”再思索顽石之意,暗道:“这不是在说宝玉吧?”只是那仙子与魔头却无半点头绪。

她本已按捺不住探究之心,正好见“晴雯”调侃,便微笑道:“姐姐现在问这些,我却是不懂的。倒不如和我说说,这许多人是何来历?什么石头倒也罢了,不知蘅芜君是谁?那仙子、魔头又是哪个?”

“晴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向“可卿”摇头晃脑叹道:“这个绛珠,果然是从来不在口舌上吃亏的!她向来聪慧,我可不信她没有猜出什么来。”

“可卿”只是一笑,对黛玉道:“她说的仙子,乃是这里的主人警幻仙子;蘅芜君便是你的旧识薛蘅芜了。她在这情劫上不太顺畅,仙子很是为她操心,所以这次才让她与你们一道历练。”

黛玉见她不提“顽石”,心知这是不愿与“晴雯”一起开自己玩笑,可见其宽厚持重;但她也不提“魔头”是谁,那就一定是另有蹊跷了。

她此时不好追问,于是默默在心底记下,暂且略过此节,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历情劫?我原以为修行就是静心寡欲,坐静功、念经文的功夫呢。”

“可卿”道:“你有所不知。万物之中,只有人可以闻道,因为人秉天地之精气,具备虚灵知觉之心,可以通于天地,所以但凡天下生灵,无论什么种类,想要求得长生,非先修得人形不可。

“但是人形虽然善拘于气,人的心却容易陷溺于物欲,为外物引诱而情乱,进而失去自身之正气,因此凡是正经修行的人,没有一个不严守情欲的关隘。

“我等草木,都是秉受繁气、残气而生,天生无心无觉。如果要修行,比旁的生灵都艰难得多,只能移后作前,先历情劫,通七情、晓六欲,修得一颗人心,而后才能幻化成人形。你现在能以这样的面貌回归幻境,就是已经修得人心的缘故。”

黛玉现在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底里,毕竟生有仙根,听了这一番话,就好像闻得仙音一样,竟然有几分入迷。

“可卿”见状,不由得暗暗点头。

“晴雯”则道:“绛珠别看姐姐说得轻巧,其实是很难做到的。譬如蘅芜君,若论根基禀赋,比你也差不了什么;只是她心中无物,在‘情’之一道上总是开不了窍,因此历劫几世,仍然不能完功。

“如非仙子执掌风月已久,深谙痴男怨女心事,为你们设下这一迷局,以致情天恨海,心意难平,恐怕她这次还脱不了身呢。”

这话便难掩调笑之意了。黛玉已大概知道她的性情,倒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她的话头,反而赞道:“这位仙子如此洞悉人心,想必是修道有成,令人歆羡。不知她的跟脚落在哪一类草木,姐姐可能见告否?”

“晴雯”嫣然道:“仙子与我等不同,乃是名注仙籍的天宫仙娥,并非草木精灵。她受命坐镇太虚幻境,实则是为了襄助我等修行,只等众姐妹幻化人身,便要回天宫复命。不然在这幻阵待得久了,观遍风月情浓,只怕仙子也要道心不稳了哩。”

“可卿”听了这话,当下面露不快,眉间轻蹙,责备道:“你真是越发轻狂了。仙凡之别,便在于仙人即使有血气之诱,仍能主持静一,涵养本性,不受于物欲。你虽然是修得人身,但如果一昧纵情任性,不懂得反省内求与克制的重要,只怕将来也难免‘牛山失其美木’呢!”

这“牛山美木”的典故出自《孟子》,乃是以牛山喻人性,山上嘉木则指代人性中的善端,是说美木虽有雨露滋润,日夜生长,可若是反复用刀斧砍伐,又放牧牛羊,那山上很快就要变得光秃秃了。本意正是告诫人要时刻注重呵护善端、存心养性。

“晴雯”听得一惊,顿时警醒,回想自己言行举止,背上竟生出一层冷汗,一迭声道:“怪我,怪我,故人重逢,难免放肆了。好姐姐,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可卿”这才面色稍霁。

黛玉也觉得大为受教,只是见‘晴雯’受责都是因为自己的问答而起,心中不过意,忙岔开话题,道:“姐姐既然说这里是太虚幻境,怎么刚才我听两位姐姐言谈之间,又将这里叫做‘幻阵’,这又是什么缘故?”

“可卿”轻轻一哂,道:“什么太虚幻境,你难道不曾听古人说,太虚本没有形体,只有气是本源,世间万物,不过是气的聚散与变化罢了。因此才有这个名字啊。”

黛玉微微怔住,她这样颖悟的人,这一下竟然也对答不上来。

“可卿”笑道:“可见你入世这么久,到底是迷失了慧性,虽现在还不知道原因,但最好早早回头,不然将来回了离恨天,你又该怎么办呢?”

黛玉更为费解,暗忖道:“奇怪,既然说这太虚幻境是假的,怎么又真有个离恨天?”

“可卿”却不再多说,只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又向“晴雯”道:“绛珠这情况,我也没有办法,正好她要去仙子那里销账,不如我带了她去,问问仙子就知道了。你且自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