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义军手里还拿筷子夹着一块红烧肉, 想让成果尝尝咸淡？
他看见丛玲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筷子上的红烧肉掉在地上, 也没反应, 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丛玲。
“你……”
丛玲刚开口, 一股酸涩就从喉咙里涌了上来，眼泪都被冲出来了。
她想说啥, 可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可她还是直勾勾的看着站在面前的周义军。
这场景, 把成果都弄懵了。
她爸和丛玲认识？
想起丛玲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张只有男人背影的照片，成果抿了抿唇，想说啥，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罗嫂子探头往里看。
成果对罗嫂子摇了摇头, 罗嫂子立马欻地把头收了回去。
还有其他的军嫂想来打探消息，都被罗嫂子给拦了回去：“走走走, 人家请个客人, 你们看啥热闹！”
……
客厅里, 丛玲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就是眼睛还红着。
周义军也回到厨房了, 砂锅里还煨着用黄酒焖的红烧肉，软糯酥烂的浓郁糖香味传进了客厅里, 丛玲拿手帕擦了擦眼睛，不太好意思的对成果说。
“不好意思, 让你看笑话了。”
这还是成果第一次看见丛玲, 流出真实情感的一幕。
以前的丛玲整个人清清冷冷, 没啥情绪起伏。
“丛姐，你认识我爸？”成果用热水壶倒了杯茶递过去，让丛玲暖暖冻僵的手。
“认识……”丛玲握着滚烫的茶杯说：“我和你爸是……同学。”
成果愣住，还以为丛玲会说和她爸是初恋？
丛玲抿了抿嘴角，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后来都落败了，被下放到了农村……”
丛玲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中，她和周义军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人曾经还互相喜欢。
可惜，造化弄人。
小年轻的爱情在那个动荡和严峻的年代，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
周义军比丛玲先家破人亡，被下放到了农村。
丛玲那时候对周义军真是一腔热血，甘愿放弃大小姐身份，跟着他去农村吃苦。
可周义军哪能连累丛玲？被下放后，一封信都没给丛玲写过。
丛玲不远千里的找过去的时候，周义军住牛棚、挑大粪，还天天被人斗，剃阴阳头。人格上的羞辱和践踏，还有生活中的磨难，让周义军越发坚定自己不能连累丛玲。
“我让我爸帮你。”
那时候，经过大半年打听和四处寻找周义军下落的丛玲，风尘仆仆的来到周义军面前，疲惫的脸上全是对未来的向往：“我爸是省长，肯定能帮你们家平反。”
“我有孩子了。”当时浑身是伤的周义军，就对丛玲说了这句话。
丛玲当时感觉自己心都碎了，十七八岁的少女，能为了爱情义无反顾。
可周义军却辜负了她的情谊。
丛玲不知道，周义军和成稻谷结婚，是因为收到了丛玲父亲的一封信，让他不要连累丛玲。
说家里帮丛玲挑了一个可以护着丛玲一辈子的男人，如果周义军为了丛玲好，就在乡下结婚，让丛玲死了这条心。
那个动荡的年代，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就是能像个普通人平平安安的渡过一生，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可惜丛玲的父亲怎么也没算到，他还没来得及把宝贝女儿，嫁给那个可以护着丛玲一辈子的男人，丛家就被人举报，也倒了。
丛玲的父母没熬过去，下放到农村没多久，就冻死在了北方的大雪天。被人找到的时候，尸体都被野狼给吃的差不多了。
丛玲受不住打击，也差点病死。
后来她振作起来了，又听说周义军死在了战场上……
这一晃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丛玲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着的周义军。
丛玲和周义军之间的错过，是时代造成的遗憾。
现在猛不丁看到周义军活的好好的，还有幸福美满的一个大家庭，丛玲是打心底替周义军感到高兴。
也不愿意让过去的事情，损害周义军在女儿心里的高大形象。
女儿认识的大姐，和他爸是初恋情人，还有感情纠葛，这算咋回事儿？
丛玲也害怕成果心里膈应，因为自己这个过去的人，离间了他们的父女情。
于是笑着说：“突然看见以前认识的老熟人还活着，我就没忍住情绪……”
丛玲用手帕擦着眼角的眼泪说：“别介意啊，我就是看见你爸，想起了以前那些没熬过来，死的凄凄惨惨的人。”
感受到丛玲身上散发出来的哀伤，成果用力握了握丛玲的手：“没事儿，我也没想到你和我爸认识。”
两人的谈话声，传进了厨房。
周义军心不在焉的炒着菜，等反应过来自己把白糖当成盐放进锅里后。这才回神，把锅里的茄子铲出来，最后想办法，调了汁儿，把毁掉的茄子做成了糖醋茄子。
等他重新端着菜出去的时候，丛玲已经看着很正常了。
成熟的大人，都会伪装自己的情绪。
周义军这人也心思重，把事情全压在了心底。
对丛玲的态度既不扭捏也不含糊，更没有粘粘乎乎，平常的就跟对待老朋友一样和蔼大方，就连成果都没看出猫腻。
还寻思自己肯定猜错了，丛玲桌上的照片里只有一个背影的年轻男人肯定不是自己老爸。
“丛阿姨，我外公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你多吃点。”成易笑眯眯说。
“好，我尝尝。”
丛玲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的时候，眼圈差点又红了，这就是小时候周义军给她做的那个味道啊！
周义军像是没看见丛玲低头吃东西，转身拿出一瓶茅台酒拧开，给自己和宋御各倒了一杯酒。
“好吃。”压下心里复杂的情绪，丛玲笑着对成果说：“你爸手艺确实不错。”
周义军抿了抿唇，端起酒杯喝酒。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的，丛玲和周义军态度也坦率大方。
成果都差点以为，丛玲一开始对着她爸周义军哭的场景，是她的幻觉了。
丛玲吃了饭，没多待，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我送你。”成果拿起车钥匙：“我正好去给大玲子和文奶奶送点新鲜蘑菇和豌豆尖。”
王嫂种蘑菇的技术，那在八十年代都是很稀少的一种技术。
能在北方的大冬天，吃到新鲜蘑菇和现摘的豌豆尖，这真是一件很享受的美事儿。
“妈，我也去。”
成易爬上了车，就挨着丛玲坐。
车开出去的时候，丛玲也一句没提起周义军。
到底挂不挂念？也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
成果却对周义军的过去很好奇：“丛姐，我爸过去是啥样啊？你能给我说说吗？”
就算重活了一辈子，成果对她爸的了解也很少。
好像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父母对子女的爱，永远比子女对他们的更多。
子女心里挂念着父母，却很多时候，连父母的喜好都不知道！
“你爸啊，年轻的时候很聪明，也长得很好看。”丛玲随口说：“你的外公外婆很喜欢你爸爸，如果不是时代造成的原因，你爸爸可能会继承家里的实业，成为一个厉害的企业家。”
成果惊奇瞪大眼睛：“我爸还能当企业家呢？”
真的很难想象性格板硬的周义军，穿上西装，打着领带当企业家是个什么样？
“那可不？”丛玲也笑起来：“你外公那时候做的是外汇公司，你外婆是首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女银行家……”
这一天，成果从丛玲嘴里，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周义军。
一个意气风发的阔家大少爷……
“我真的很难想象，我爸那人曾经还想实业救国，引进国外先进的车床技术，来生产一些精密的机械设备。”
成果对车床技术，也有所了解。
大到飞机、大炮，小到自行车、缝纫机和拖拉机和子/弹头，都是用车床技术加工出来的设备。
“是啊，你爸一直是个有抱负，想为国家做贡献的人。”丛玲说着叹了口气：“所以我现在看到你爸用另一种方式为国效力，我是真心为他感到高兴的。”
他们是被时代辜负的一批人，很多人都没支撑过去，死在了苦难里。
但是幸好，她和周义军都撑过来了，也没放弃曾经的梦想，幸运的活成了自己以前想成为的那种人！
成果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抱着成易，坐在后车座的丛玲，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替她爸周义军感到高兴和自豪的。
心情也特别好的笑了起来：“可不是，我也很佩服我爸。”
一个人要有多坚定的信念感和责任感，才能在乡下潜伏十几年，就为了保护科研资料和抓出潜藏在暗处，损害国家安危和利益的敌人。
成果这时候觉得，老天爷让她重生一回，除了弥补上辈子的遗憾，或许还想让她重新认识自己的父亲周义军。
认识这个上辈子被埋藏在岁月里的无名英雄！
成果把丛玲送到了首都大学的教师楼下，丛玲上楼的时候，见门口站着一个拿着一束花的中年男人。
“丛玲，你回来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上次成美雪英语竞赛时，坐在领导席上的那个中年男人。
丛玲是他读书时的梦中情人，现在重逢了，他又死了老婆，想追求单身的丛玲。
但是丛玲从不给他机会。
中年男人很无奈：“你是不是还想着周义军啊？”一个死人，值得挂念这么久吗？
丛玲关门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中年男人，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我不接受你的追求是因为我没有结婚的想法。”
“至于周义军？”丛玲抿了抿唇：“也不是还想着他，那是过去的遗憾而已。”
她和周义军是被时代影响最深的一代人，她年轻时认为自己应该和周义军过一辈子的。
于是在周义军家破人亡，被下放农村以后，想办法都要找到周义军。
可现在，再重逢，丛玲为周义军活着而开心，因为周义军是她年轻时最美好的回忆。
可她不想去打扰周义军现有的平静生活，因为她从周义军眼里看到了满足……也不想插/进周义军现有的生活。
只要知道对方过的好就行了！
丛玲走进屋里的时候，还能看见成果开的那辆车，拐弯离开的画面。
她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翻开书，开始写明天的教案。
成果去给大玲子送蘑菇的时候，大玲子还守在收音机面前，跟着收音机学英语。
文奶奶就躺在躺椅上听着，偶尔提点大玲子几句。
这老太太口嫌体正直，嘴上嫌弃大玲子笨，实际还不是支持大玲子学习英语。
“文奶奶，这是我爸种的豌豆尖，打鸡蛋汤可好喝了。”成易指着篮子里的菜说：“还有蘑菇，王奶奶自己种的，炖鸡汤也好喝。”
成果和大玲子有时候都得不到文奶奶的笑，偏偏成易这个小家伙，每次都能得到文奶奶的温和对待。
离开的时候，文奶奶还给了他自己做的牛轧糖！
“谢谢文奶奶。”成易特别喜欢吃这种好吃不粘牙，越嚼越香的牛轧糖。
说话的时候满嘴都是奶香味和果仁香，文奶奶摸了摸他的头，又转身躺在了躺椅上，继续听大玲子背英语。
成果离开的时候，还去了店里看了看。
今天星期天，红玫瑰和佳人的生意都特别好。
生意兴隆，成果也高兴！
后面开会的时候，还对店里和公司的人说：“我建议大家都去读个夜校，提升一下自己的学历，或者和玲总一样去学个英语。”
“现在这个社会虽然对学历没要求，可是再过几年，往后几十年里，学历很重要！”成果是以21世纪的眼光来看待事物。
可是好多服装店的店员，对于去考夜大没兴趣，还觉得浪费时间和金钱。
她们现在在服装店买衣服多好啊，每个月工资加提成，比那些铁饭碗还拿的多。
而且干活轻松，每天穿的漂亮让人羡慕。
那些读了书出来的人，也没见的过的有她们好。
有些好事，你就算知道，把机会摆在了别人面前。
可有人就是安于现状，不愿意提升自己的能力。
倒是张红和小蔡同志听了成果的话，都决定抽空去读个夜大，学个英语啥的？
张红是中专毕业，成绩好，考夜大是可以的。
小蔡同志认字儿，但是从小因为心脏病的原因，从没读过书。
而且他虽然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是来往的都是电视台编导和主持人这些有文化的人。有时候也真心感觉没文化的自己，在这些文化人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
这不，听成总说学历重要，就开始给自己规划拿个夜大的文凭了。
要么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呢？
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赋予了所有人公平的机会。但是有些人就是就不愿意把握机会，和发奋向上。
现在大家好像看着都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点上，但是再过几年，十几年，这些不愿意上进和时代一起向前奔的人，就会被时代远远甩开。
成果把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了，有的人不愿意抓住，那成果就会去选择重用一些愿意抓住机会和上进的人。
开车回去的时候，成易就系着安全带坐在车后座，往兜里掏文奶奶给的牛轧糖吃。
满车都是牛轧糖的奶香味，成果皱眉：“成易，不能再吃了，牙会坏。”
“不会坏。”成易说：“丁承刚就没坏。”
八十年代的小孩儿，哪有那么多糖吃？
可是成易不同，家里条件好，糖和水果都很多。
他又特别喜欢吃甜的，平时吃了还不够，还会偷偷拿糖吃。
和妈妈说话的时候，小家伙嘴里还塞满了牛轧糖呢。
成果没办法，停下车，把成易兜里的糖搜刮完了，这才重新开车。
而成易从袜子里掏出一颗糖，趁妈妈不注意悄悄塞进嘴里，吃的别提多高兴啦。
成果专心开车，没发觉小家伙的小动作。
车开到军区附近的村子里时，车灯扫向马路前方时，成果看见二狗子拎着一个网笼朝前走。
她按了按喇叭，把车停在二狗子身边：“大晚上不回家，你干啥呢？”
“我去装网笼捉鱼。”二狗子说：“趁着最近没下雪，还能捉点鱼，拿去菜市场卖。”
冬天的鱼肥，要是抓到大鲤鱼，一条就能卖一两块钱呢。
二狗子还特兴奋的对成果说：“果子姐，我最近又存了好几块的私房钱呢。”
等过了年，他又大了一岁，就能说服她妈从舅舅家搬出去。
成果看他大冬天脚上还穿着单鞋，就问：“我给你买的鸡婆鞋，被抢了吗？”
鸡破鞋厚实暖和，好多人冬天都会买一双来穿，否则真搭挡不住首都寒冷的冬天！
二狗子妈虽然讨厌，但是二狗子不讨厌，成果把两人分的清楚。不和二狗子妈来往，却会给二狗子送点东西。
“我藏着呢，准备过年穿。”二狗子看着很开心：“过年穿新鞋子，喜庆。”
“那我陪你去河边，你一个小孩儿多不安全啊。”
成果的同情心也不会滥用，但是对于二狗子这种小小年纪就积极向上，愿意为了好日子拼搏的小孩儿，成果是会支持和照顾的。
她拿了手电筒，牵着成易，陪二狗子在河边放了网笼后，又把二狗子送回了家。
“果子姐，路上小心点。”二狗子站在路边对成果摆手。
直到成果开车离开后，这才轻手轻脚的往回走。
结果刚回家，就被人抓住：“大晚上你去哪儿了？”
二狗子舅妈往门外看：“我听见汽车声，是不是成家人送你回来的？”
“不是。”二狗子否认，不想让舅妈打成果的主意。
却被舅妈拍了一巴掌，还扯过二狗子，把他身上的兜搜了一遍：“天天捡玻璃和垃圾，还网鱼来卖，你身上的钱呢？”
钱没搜到，却搜到了成易悄悄塞进二狗子裤兜里的牛轧糖。
“好啊，竟然拿钱买糖。”二狗子舅妈又打人：“你个败家子，竟然拿钱买糖，你白吃白住我们家，你还偷钱买糖……”
二狗子舅妈一边骂，一边把牛轧糖赛进自己儿子嘴里。
“我没有白吃白住，我们给了钱的。”二狗子大叫：“我们给了生活费的。”
“你他妈还犟嘴。”二狗子舅妈想一巴掌扇过去，就听见大卡车的声音传来。
直到自家男人回来了，脸上的凶神恶煞立马换成和和蔼和亲切：“对你们给了钱，舅妈刚才和你开玩笑呢。”
她一把推开二狗子，又跑到男人的大卡车前。
见二狗子妈坐在副驾驶，嘴一撇，怪男人浪费油钱，嘴里却对男人笑着说：“咱们就是要对妹子好一点，你下班顺路接她是对的。”
说着还拉着二狗子妈问：“饿了吧，我给你们留了饭，你和你哥一起吃。”
当着自家男人，二狗子舅妈真是把好嫂子、好舅妈的形象，给安装在了脸上。
白面馒头，都给他们吃。
背地里却悄悄和二狗子妈说：“你这样天天在澡堂打工也不是办法，村子里的人都背地里骂你卖屁股……”
二狗子妈低头洗碗，没说话。
二狗子舅妈又说：“今天是成家人开车送二狗子回来的。”
二狗子妈欻的抬头：“谁？”
二狗子舅妈本来要说成果，结果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你成大哥，还问你咋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二狗子妈脸一红，脑子里想起的是周义军那俊朗充满了阳刚男人味的脸。
转眼又把头低下：“嫂子，你别胡说了，成大哥不可能来找我。”
她心里自卑，知道周义军对她没意思，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周义军。
可低头一看到自己在澡堂子里泡的发皱发白的手，心里又有点不服气了。凭啥她要在澡堂子里被人占便宜？遇不到像周义军那样的好看又有责任心的好男人？
自卑的人，心里有时候也会生出痴心妄想来。
二狗子舅妈就是抓准了这一点的痴心妄想，在二狗子妈耳边煽风点火：“他咋不可能来问你？他对二狗子那么好，说不定自己没儿子，想找个女人生个儿子呢？”
重男轻女是这个社会，很多人的想法。
生了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家里才有种，哪个男人要是没儿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你多能生养啊，第一个就是二狗子这样的男娃。不像嫂子，生了两才有个儿子。”二狗子嫂子说：“万一你成大哥想让你给她生儿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