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问心宗(六)

不料见到莲舟轻轻倚在蓝桉肩头,正温声说着话,端的是蜜里调油。

而蓝桉唇色苍白如纸,氤氲着淡淡芳草香的狐妖血一股一股自他腕间流出,蜿蜒直下,没入桌上立着的瓷碗。

哪有什么胁迫,他分明是自愿的。

柳茗香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一时不慎,踩上堆放在窗下的干柴,在静夜中发出突兀的“喀嚓”声。

莲舟反应极快,起身、掏符一气呵成,房中登时光芒大盛。在照影符之下,柳茗香无所遁形。

见是她,莲舟并不惊讶,反而略带挑衅道:“哟,稀客。”

柳茗香并不理会,而是径直看向蓝桉:“你为何要这样做。”

蓝桉尚在状况外,将瓷碗小心翼翼地收回匣中,戒备道:“不是所有修士都仇恨妖族,我为何不能与修士同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双柔荑搭上蓝桉的肩,不无委屈道:“人家今日同你提的那位咄咄逼人的大宗门弟子,喏,便是她。”

听莲舟一番话,他看向柳茗香的眼神带了几分嫌恶,俨然将她当成心中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冷血修士。

冰凉的目光恍如千万根银针,将柳茗香牢牢钉在原地。她僵硬地眨眨眼,不让泪意涌出,问:“蓝桉,你不记得我了吗?”

只有云窈这般的局外人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哀求与惶恐。

柳茗香盼着与他重逢,这才拜入仙门日夜修炼,想着若是能活得长久一些,终有一日能与小狐妖再见。

届时,自己也有能力保护他,保护不伤人的“好妖”们。

她从未设想,会在这双漂亮的眸子中见到陌生与嫌恶。

见柳茗香备受打击,蓝桉面上有短暂的恍惚,仅仅一瞬,莲舟便亲昵地摇摇他的臂,状似撒娇地嘟起红唇。

若是旁人如此,多少有几分忸怩,由莲舟来做,反倒媚态横生。

蓝桉思绪被打断,安抚地拍拍莲舟:“别怕,有我在。”

此情此景,莫说是柳茗香,就连一旁看戏的云窈都气得牙痒痒。她忍无可忍,张嘴咬上顾钦衣襟,发泄似的磨了磨牙。

顾钦:“……”

关他衣服何事。

戏已接近尾声,他不欲继续傻站下去,便拢住哇哇乱叫的云窈回至房中。

“蓝桉可真是气人,你说他为何后来又出现在问心宗呢。”云窈忽地想,“若你是柳茗香,见心上人与旁的男子打得火热,当会怎么做?”

顾钦一贯不愿搭理她的闲话,可不知怎的,竟想起之前亲昵唤她“窈窈”之人。

云窈平日里皆由着性子来,不见她怵过谁,那日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难不成……

他眼前浮现云窈与一面容模糊的男子,耳鬓厮磨的画面。神情瞬息冷了下来,目露寒芒:“绑回去,关起来。”

“……”

云窈回味了两遍,心道确也是个法子,“大师姐莫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廊间传来犹疑的脚步声,短短几丈远,却迈得既慢又轻,仿佛在思虑什么,始终做不出抉择。

走近云窈这间时,步子骤然止住,片刻后才轻轻叩响。

“阿烟。”隔着木门,柳茗香低低道,“明日我要迟些回去,代我向师尊禀明可好?”

闻言,云窈搭在门闩的手放了下来,装作若无其事道:“师姐,安心办你的事便好。”

许是从自家乖巧的师妹身上汲取到了暖意,柳茗香心情微微缓和:“早点歇息。”

云窈却是彻底无了心情。

她将自己扔回锦被上,沮丧地拱了拱脑袋。先前蓝桉眸中一片清明,显然并非受人蛊惑,且他看向莲舟的眼神分明是有几分爱意......

“顾钦。”云窈闷闷道,“你说蓝桉是忘记大师姐了吗?”

顾钦正躺在外间的逍遥椅上看书。

记忆幻影中的时间约莫是八十年前,在云窈顾着看热闹那会儿,他去彼时的问心宗拿了几本书,想着了解一下过去发生的事。

即便不能恢复记忆,总要知道这世间发生过什么。

听里间云窈在唤,顾钦坐起身:“即便他记得,又能如何。”

忠言逆耳。

他不过是道出了实情,云窈却仍旧心存希冀,虚声辩驳:“说不定,说不定他们记得对方,然后在相处中爱上彼此了呢?”

柳茗烟对师姐的维护叫她展现得淋漓尽致,云窈掰着手指头数道:“你看我师姐,不恃强凌弱,人也生得好看,蓝桉岂会不喜欢她。”

顾钦轻嗤一声,表示不敢苟同:“照你说,性子好生得美,旁人就该喜欢,那我是不是应当喜欢你?”

话音一落,屋中登时没了声音,连窗外的蛐蛐儿都止了鸣叫。

“......”

顾钦鼻尖冒出细密汗珠,自诩多谋的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回响着那句“我是不是应当喜欢你”。

他默默举高书册,纵然无人看见,却下意识想将面上热意遮去。

里间的云窈则铺盖一卷,滚成一团蚕蛹,恨不得将自己闷死其中,仿佛如此便能隔绝开那诡异的气氛。

“好了。”男子的呢喃声飘入耳中,下一秒,云窈手中的软枕被抽走,“想闷死你自己吗?”

“你你你你做什么!”

她一把抱住锦被,大有誓死也不松手的意味。杏眼中泛起潋滟水波,几缕青丝因动作散乱地披在肩头,娇俏又可怜。

然而,这却是柳茗烟的脸。

顾钦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云窈有不寻常的情意。

因着是她,不论披了谁的皮囊,都瞧着顺眼许多。因着是她,才会觉得以往烦人的小性子,竟也十分可爱。

倘若让她知晓,怕是尾巴都要翘天上去。

顾钦干脆缄口不言,将方才翻看的书册递过去:“狐妖血可炼制魅香,而狐妖内丹,可令心悦之人对自己情根深种。”

云窈呆呆地接过,不大清明道:“什么意思......”

“我怀疑,莲舟真正的目的,是想夺丹。”

如此便说得通了。

莲舟夺去蓝桉的妖丹,柳茗香则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竟将他的妖气洗去,把自己的金丹换给蓝桉。

所以执念伴着金丹而生,所以才有以命易命。

记忆幻影仅是重现过去,所见非实,也无法加以干涉。既知真相,往事却早已不可追。

云窈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住,竟隐隐有了泪意。她喃喃道:“心疼师姐,也是爱么?”

世间戏文,常歌颂爱恋。

云窈只道是爱得死去活来方是情深,如今亲历了舐犊之情与同门之谊,渐渐领悟到,原来“爱”与“爱”也不尽相同。

见她失魂落魄,顾钦眉心蹙了起来,素日平静的眸子泛起怜惜。他想了想,道:“可要出去散散心?”

客栈往东有座高山,顾钦途径时撇了一眼,不知名的花正兀自开得艳,桃粉色从山脚一直蔓延到了山头。

当时便想,云窈兴许会喜欢。

从前顾钦不解,为何云窈会因旁人的事心绪不宁,如今自己倒是被云窈牵动着心绪。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将小小人偶放入手心。

因是深夜,山中一片静谧。

和煦微风拂面而过,带来阵阵清幽花香。云窈的烦恼瞬时被吹散,她笑盈盈地沿着小道往上跑。

顾钦的心猛地刺痛一下,眼前之人与一道鹅黄色身影渐渐重合,像,又不像。

见他停下,云窈招招手:“快些走呀,我们去山头看星星。”

顺着她的指尖,顾钦见到重霄上的点点繁星。二人在草丛并肩躺下,前所未有的宁静席卷而来,好似世间万事都不值得烦扰。

云窈眯了眯眼,慵懒道:“为何这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我从前也与人这般看过星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钦翻转过身,留给云窈一个冷漠的背影,嘴上不忘酸道:“小小游魂,日子过得甚是潇洒。”

“......”倘若他不提,云窈几乎要将随口编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

犹记得初见那日,顾钦道他不喜仙族。

云窈好奇道:“你和仙族可是有什么过结?”

“或许吧。”顾钦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仙是妖,他审视地回看云窈,“你喜欢仙族?”

“嗯......还可以。”

他笑意顿收,一贯凉薄的眼底浮现出几分认真:“也罢,至少你不是仙族。”

云窈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几乎要在他“关怀”的视线中点头称是。

她不禁想起话本。

背负仇恨的少年遇上满腹心事的少女,起初为了自保,对身世一概不提,姑且算是善意隐瞒。

而后,二人竟在鸡飞狗跳中觉出点情份,叫什么,欢喜冤家。

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将秘密坦白。这时,反派从天而降,先一步将身世抖落出来。

形势自那一刻开始扭转,神仙眷侣变为仇敌,此恨绵绵无绝期。

云窈惊得抖了一抖,她挑眉道:“我是注定要修炼成仙的,你要是不喜,便早些不喜罢。”

若非声音打着颤,倒还有几分霸气。

顾钦定定看她两眼,旋即捧腹大笑起来。

云窈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冷漠的眼弯成月牙状,清朗的嗓音犹如晚钟,一声一声敲入她心底。

她忽觉鼻间一热:“……”

毁灭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