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快步走了过去,见一位生着狐狸耳朵的小少年匍匐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滑入颈间。
袍子底下还藏了位小姑娘,约莫六七岁,面黄肌瘦。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溜溜地转着,好似全然不知危险降临。
云窈歪头打量半晌,迟疑道:“我怎么觉着,这小狐狸崽子长得像是蓝桉?”
问心宗所见的蓝桉约莫在凡人的弱冠之龄,眼前的小狐妖却至多十一二,五官依稀有几分相似,倒也不好断定。
这时,小狐妖警惕地竖起双耳。听闻屋外有东西靠近,他当机立断,抱起女童翻滚两下,将身形掩于草垛之中。
浓稠魔气渗出地面,状如炉上煮沸的黑血,咕咕冒泡,连带着腥味翻涌。
它逐渐凝成八尺高的红影,环视一圈,不见那两条漏网小鱼,抬掌便将就近的农舍掀翻。
一时瓦砾齐飞。
好在茅屋较寻常屋舍低了不少,纵然掌风掠过,也不过是吹起几根没压实的干草。红影折腾了半晌,泄气似的落回地面,如一滩水渍般消融在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轻声道:“蓝桉哥哥,我们没事了。”
云窈挑了挑不存在的眉:“还真是他!这小姑娘不会是柳茗香吧?”
可大师姐生得英姿飒爽,与眼前的小豆芽无半点相似之处。
“是她。”顾钦下巴一扬,示意道,“后颈有块拇指大的胎记。”
“有么?”云窈半个身子探出衣襟外,好奇地往前倾去,果真在小豆芽枯黄的发间瞥到一个红色云状胎记。
她收回眼,却见顾钦自然而然地反掌横于胸前,以免她一不留神跌落下来。
云窈忽地意识到,二人虽相识不久,行起事来格外默契。
就好像……共事多年的老友。
如此想着,她打趣道:“你我若是去当捕快,指不定能混个黑白双煞的名头。”
顾钦凉凉应了句:“你觉得好听么?”
“……”
此间危机解除,小蓝桉牵着小茗香往村外逃去。
顾钦负手在树间行走,追随着两道身影翻过山丘。底下那身影不过米粒大,令人想起搬食的蚍蜉。
小虽小,却不知疲倦。
行了一个时辰,依稀能见到镇上的朦胧灯火。小蓝桉倏然松开手,将小茗香往前一推:“你走吧。”
“你不和我一起吗?”纯净的眸子中满是疑惑。
小蓝桉的茸耳登时耷拉下来:“我是妖,不能和你一起走。”
“可是你救了我。”小茗香理所当然道,“你是好妖。”
闻言,小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好活着,我走了。”
旋即化为一头黄白相间的幼狐,几个跳跃消失在林间。
小茗香默默立在原地,如一尊石像,面上挂着与年岁不相符的沉静。
她怔愣了许久,逐渐意识到等不来蓝桉,这才抬脚离去。
方走出一丈远,身后响起肉垫踩过落枝的清脆声,小茗香一贯表情淡淡的脸霎时变得鲜活。
转身回眸,果真见到熟悉的小狐狸,他笑盈盈道:“我想了想,还是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不料小茗香面上的喜悦消失殆尽,重又恢复以往的清冷。她唤出蓝双,顷刻间变回大师姐的模样,一字一句道:“你不配,扮作他。”
剑气横肆,幻境在青绿光芒中碎裂。
直至回到房中,云窈仍一言不发。
原来这便是蓝桉与茗香的初遇,或许,茗香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这才做了修士。
可后来,为何会闹到以命易命的地步?
当她第八回长叹,顾钦忍无可忍,将冒着热气的红豆糕塞入她口中。
忽闻楼下起了争执,云窈素来爱凑热闹,叼着糕点一溜烟跑去窗边,竟见到一陌生女子拦着柳茗香。
方才,大师姐将余下两位师弟搀了回来,后脚又取上辟邪符挨家挨户送了过去。云窈本想跟着,却被勒令留在房中歇息。
这般善良的大师姐,岂会轻易同人起争执,定然是旁人有意刁难!
云窈心中的那杆秤,不管不顾地向柳茗香倾斜。
她摸不准这是原身还是自己的情绪,总归看戏重要,转头将咬了半口的红豆糕放回顾钦手中,兴冲冲地往下跑。
顾钦好笑地摇摇头,将糕点放回碟上,竟是半点脾气都无。
他不禁好奇,自己是原本就如此有耐性,还是独独对云窈有耐性?
为何总觉得某些人,愈来愈习惯使唤他了?
楼下,柳茗香立于阶前,冷声道:“让开。”
拦着她的人,身着一袭粉衣,其上绣了大片梅花,非但不落俗,反倒显得娇俏美丽。
是丹心派的校服。
那弟子摸着断成两截的臂钏,心疼得直抽气:“好你个鲁莽村妇,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首饰,竟被你撞断了。”
“……”柳茗香道,“姑娘,方才是你主动撞上我。”
云窈与师弟结伴下楼,正巧撞上这一幕。师弟闻言,扬声笑骂:“哪里来的戏班子,破锣嗓要响过天去。”
女子怒目圆睁,一手去够腰间长鞭。
柳茗香原是不想与她争,倘若将自家师弟师妹牵扯进来,事情便不一样了。于是拔剑出鞘,将女子方挥舞出去的长鞭斩成几段。
末了径直踩了过去,温声哄云窈:“可休息好了?”
云窈乖巧地点点头:“方才也去探过茗韵和名扬,都好着呢。”
说罢,几人便欲上楼。
连连折损两件中品法器,丹心派女子面色发青,指着柳茗香破口大骂——
“大宗门皆是你们这般蛮梗吗!同为修士,为何独独轻贱我,莫不是欺我飞星派人微言轻。诸位评评理,此女一言不合拔剑伤人,名动泽州的问心宗便是如此德性!”
问心宗三人:“……”
单论口舌之争,未必会输,可要论信口雌黄,只能甘拜下风。
云窈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正欲捋起长袖理论一番,却见围观看戏的人群皆息了声。
身量高挑的女子缓步下楼,身上带着一股芳草香,闻之顿觉安宁。她容貌虽显寡淡,却在眼尾描摹了桃粉色胭脂,宛如一朵冷艳牡丹。
“颂芳,发生何事了。”
原来那弟子名唤颂芳,她捧着断鞭告状道:“莲舟师姐,你看!”
不料柳茗香脸色大变:“你身上为何会有这味道。”
“哦?”莲舟抬手拨了拨额发,举手投足间有股奇异的魅力,她柔柔道:“这不过是寻常梳头水的香气,姑娘若是喜欢,送你一瓶可好?”
趁无人注意,云窈悄然往后退了两步,朝立在柜台前翻看菜单的顾钦招招手。
“那味道闻着甚是熟悉,你可有什么头绪?”
顾钦睨她一眼:“你脑子里成日装的都是什么,为何从不记事。”
“......有话直说。”
有屁快放。
“是蓝桉的味道。”他言简意赅道。
“嗷——”云窈猛地一拍桌,“他化为幼狐的时候我闻见过,当时只道是林间飘来的野花香呢。”
柳茗香亦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不欲打草惊蛇,于是主动让步:“方才是我冲动了。”
一场闹剧便被暂时压了下来。
然而,看柳茗香神情凝重,想来还有旁的打算。
于是云窈道:“今晚我们跟踪她。”
顾钦已经习惯她时时将自己列入阵营,甚至,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愉悦。于是大发善心提点道:“你可是觉得那莲舟样貌平平,却叫人移不开眼?”
“?”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仿佛听见自己喂养了十余年的爱犬突然口吐人言,“方才我遭人奚落,你竟顾着品鉴美人。”
顾钦掀了掀眼皮:“她用了狐妖血炼香,于常人有魅惑的效力,方才某些人不是闻得欢畅?”
“这样啊。”
云窈讪讪笑了一声,“是我低估你的品性了。”
“……”
事关蓝桉,柳茗香定会暗中查探。于是云窈画了张听音符贴于门上,如此一来,柳茗香若是走出房间,他二人能及时跟上。
过了子时,万籁俱寂,只隐约听见蟋蟀声作响。
柳茗香推开窗,轻盈地跳了下去,犹如一只狸奴,稳稳落地,不曾闹出半分动静。
云窈这回主动爬进顾钦领口,不忘夸赞道:“你身上好香。”
顾钦呼吸一滞,紧接着,惊雷震震再度来临。云窈几乎要被震得灵魂出窍,突然福至心灵:难不成,他这是害羞了?
他成日冷着张脸,好似天塌下来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睫,内里竟这般……
纯情?
云窈心生一计,待此间事了,她再慢慢儿试探。
前方,柳茗香贴了张隐身符,径直去了丹心派包下的小院。她扬了一把寻踪粉末,地上显现出杂乱的脚步。
柳茗香细细辨了辨,顺着一道小巧的脚印去了最为偏僻的柴房。
几步之遥,熟悉的芳草香迎面吹来。极短的一瞬间,她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村庄夜晚。
明明不相熟,蓝桉却将自己护在身下,也才有了今日的柳茗香。
只是他缘何在此,又因何需要变回原形?
柳茗香深吸一口气,自大敞着的木窗跳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因为我不太会操作,把预收文误设置成了开文!!所以需要同时更新两个文啦。现言《娇阳入怀》,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