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寒暄后,柳扶音邀二人住下,道是新入门弟子不日便要下山历练,届时可以做个伴儿。
住处被安排在迎客峰,因着将二人当成道侣,遂只打扫出来一间房。
云窈瘫坐在美人榻上,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余光无意中瞥见顾钦脸上泛起可疑的红。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上前探了探:“可是病了?”
顾钦前额发烫,一对耳尖尖如滴血一般。因着云窈靠近,连带着女子特有的馨香钻入鼻尖,而温软的手心正贴于自己面上……
他只觉热意攀升,微红的脸涨成熟虾色。
顾钦想,他也许真的病了。
“难不成感染风寒了?”云窈目露担忧,“不如今日先好好歇息,来,我扶你去榻上躺着。”
顾钦喉头动了动,欲解释只有凡人才会伤风。可低头对上一双郁郁秋水般的眸子,其中倒映着两个自己……
话到嘴边,化为一声低低的回应。他当真借着云窈的力靠坐在榻上,腰间还被贴心地塞了个软垫。
顾钦不愿承认,被她的眼神一瞬不动地追随,心中竟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却不知云窈在想,生病了的顾钦简直乖巧得不像话,要是能多病几日便好了。
她浅浅唾弃自己两声,又斟了一杯凉茶看着顾钦喝下。见他面上红色渐消,心下感叹身子骨着实硬朗啊。
这时,通灵石亮了亮,云窈点开一看,居然是灵文帝君。
她忍不住紧咬下唇,如临大敌般将通灵石扔得老远。难不成自己偷偷下界被发现了?抑或是和大国师打斗那会儿动静闹大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云窈默念几遍,勉强积攒了些勇气,闭目一点——
男子略带痞气的声音传出:“窈妹,近日怎么没在讼雀身边见到你。”
灵文帝君乃文职,却成日里勾着一抹戏谑的笑,同他述职时,毫无温度的眸子直直盯着,好似一言不合便要拔扇将人送去天外。
倒是扶渊仙君,虽为武职却生得文质彬彬,处事待人从不摆半点架子,即便是对云窈此等小仙也不吝相帮。殊不知,他一柄长枪连天都能捅破个窟窿。
如此相悖的两人,却是至交好友,准确地说,是酒友。于是一来二去,她与帝君也交换了联系铭文。
云窈为难地捧着通灵石,斟酌着如何回信才能有三分敬意七分自然。
她并未察觉顾钦兀自起了身,在床前静静立着。可云窈始终低垂着头,未匀他半分视线,俊美的脸一时乌云密布。
“小仙近日忙着编戏文,不大出门,多谢帝君挂念,愿帝君诸事顺遂。”云窈满意地点下送信。
所幸帝君亦是大忙人,等了半晌,通灵石不再亮起。
她揩了揩不存在的虚汗,心情转好。却见顾钦正倚在对面的藤椅上,见她望过来,眼皮轻轻一掀,似是在控诉些什么。
云窈对待患疾之人分外耐心,温声道:“可是有话要说?”
他面色愈黑,闭了闭眼,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早日解决怨魂的事,出发去北月。”
“……”预备好好歇一日的云窈。
二人跟随罗盘指引来到一处小院,似也是问心宗弟子歇息的地方,与旁的屋舍并无不同。
顾钦轻轻嗅了嗅:“至少五十年无人居住了。”
云窈信得过他的狗鼻子,便放心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虽无人居住,但想必常有人来打扫,窗明几净,院前还种了几丛山茶花。
花色如雪,被绿叶拥簇着,正开得圆润饱满。只是孤寂的小院配上一片白,平添几分悲凉感,倒更像是在无声祭奠。
绕至院后,见不大的地方插了两棵杏树,地上不见落叶,独独立了座坟冢,碑上书“爱徒柳茗香之墓”。
原来这间院子是宗主弟子的旧居。
“想必是位讨人喜欢的女子。”云窈变出一枝白花放至坟前,“应当有不少人挂念她,时常来探看。”
顾钦试着推了推木门,内里并未上闩,当即应声而开。云窈从他身后探头,见屋中竟还保留着主人生前的样子。
被褥齐齐整整地叠着,一柄长剑挂于墙上,不见梳妆台,倒有一桌剑谱,似乎是个醉心修行的剑修。
忽闻窗外“啪嗒”一响,是有人不慎踩上小石子的声音。顾钦反应极快,不过二三息便捉了个书生打扮的狐妖回来。
狐妖面容清秀,瞧着不经打,头顶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正因不安而疯狂抖动。他戒备道:“你们是谁?”
听狐妖的语气,倒好像他才是这间小院的主人。
云窈悄然看了眼罗盘,上面浮现一行字:应亡于建川三年。
这个“应”字颇有灵性,是应该?抑或是应当?
狐妖并非魂体,浑身上下也闻不见丝毫妖气,除去头上难以掩藏的绒耳,倒更像是修为不高的小弟子。
莫非他七十年前便命数已尽,却又莫名活了过来,才教罗盘认成了怨魂。
云窈秀气的鼻头微微皱起,道:“你执念太重,我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我岂会有执念,我、我没有执念。”狐妖声音发颤,气势却不输,“你们莫要再来,小心我告去柳宗主面前。”
顾钦面色不善地睨他一眼,任由妖气涌出。狐妖在血脉压制下息了声,不着痕迹地往云窈身后躲去。
云窈戳戳顾钦小臂,示意他莫要欺凌弱小,又转头问狐妖: “你和柳姑娘什么关系?”
狐妖小脸一垮,清凉的眸子登时泛红,操着浓重的鼻音道:“是我害了她。”
怎么会!
云窈与顾钦相视一眼,心道,柳宗主便是再慈悲,也不至于让杀死爱徒的凶手留在山中,还允他徘徊在柳茗香的小院里。
她欲再追问两句,狐妖却化为魂态,原地消失。
“……”溜得真快。
大抵是云窈身侧便有位半仙半妖,是以见了半魂半人的狐妖,勉强能维持镇静。
因着身份特殊,二人只好先回房中,再寻别的法子说动他。不想通灵石又亮了,是帝君的回信。
云窈头皮一紧,犹豫着要不要点开。顾钦却猛的拍了拍她,指着玉符道:“上回那几缕残魂修养得不错,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哦?”她还不曾入过玉符中的世界,一时将回信抛之脑后,“那敢情好呀。”
顾钦握住她轻轻一带,再睁眼便是广袤无垠的玉中世界。
脚下泛着浅金色,不似沙砾,却有光泽流动,叫人想起波光粼粼的湖面。而天上一片红粉,似是日出时分的云霞,光彩夺目又充满生机。
仅仅是伫立在这里,便足矣令人心生宁静。
“别傻愣着。”顾钦催促道,语气一贯的不耐。
“……”
看来有些狗脾气,连玉符也没法儿洗涤。
明明四下长得一样,顾钦却带着她左拐右拐,约莫半盏茶后,到了一块凸起的“小沙丘”跟前。
顾钦扒拉两下将残魂取了出来,果真比那日多了几分生气。
云窈嘴一抽:“你就这样埋着他们?”
“不是埋。”顾钦将残魂又放了回去,不忘细致地做个标记,他道,“玉符中很是空旷,总不能成日让你来抓,更何况,如此‘孵’出来事半功倍。”
开元塔中拘了不少妖与兽,大多都救不活,是以顾钦只带回来三妖一兽。
妖魂稀薄,不大辨得出族类,灵兽残魂倒是圆滚滚,一日比一日鼓涨起来。
云窈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见这灵兽仅巴掌大,长睫如霜,肉爪粉嫩,还有两只尖尖的绒毛耳朵。
她嘟囔道:“好似在哪儿见过。”
女子脸上露出温柔之色,杏仁眼中仿佛氤氲着一汪池水。顾钦的神情也跟着软了几分,他听见自己道:“你若喜欢,养在身边便是。”
“再说吧。”云窈瘪瘪嘴,“万一它有主人呢。”
顾钦转念一想:“你若想要狐狸放下戒备,倒不如带他见见这几缕残魂。”
“你的意思是——”云窈眼睛一亮,“让他知道我们救了他的同族,以此证明我们并非坏人。”
“嗯。”
云窈直觉此路行得通,火急火燎地出了玉中世界,直奔小院而去。
被远远抛在身后的顾钦:“......”
好在他瞥见那块扰人的石头,因被主人忘得精光而随意搁在桌上,心情莫名缓和几分。既如此,那他勉为其难跟过去罢。
小院中。
狐妖被云窈提拉着后颈,皱着一张脸,却又敢怒不敢言。他半边身子趋近魂态,预备要见机逃跑。
云窈放缓语气:“我在南国捡到三缕妖族残魂,你既也是妖族,不若帮忙辨认辨认?”
“南国?”狐妖眼睫微动,不动声色道,“南国怎会有妖族。”
云窈解释说:“世间有善人,也自会有恶人。南国曾有位大国师,拘了不少灵兽与妖族,只可惜我们去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恍惚道:“不过几十年未曾下山,人间竟变成这副样子。”
看来这狐妖在问心宗生活了极长一段时间,云窈灵机一动,状似埋怨道:“也没办法,仙妖素来水火不容,各宗门便是听说了,也不会去搭把手。”
狐妖闻言,果真辩驳道:“还是有不少修士明辨是非,不因族类而生出仇恨。”
他生硬地换了话题:“残魂如今在何处?”
云窈回头,朝顾钦挤挤眼,模样很是滑稽,却也有几分鲜活的可爱。
顾钦唇角勾起一抹笑,伸手将狐妖带入玉符中。
妖族之间有感应,狐妖道:“是一只成年猫妖,一只幼年狼妖,还有一只,似乎是灰兔。”
他忽然想到什么,瞳孔一震,语带急切道:“此处,是否可以养魂?”
顾钦含糊道:“兴许吧。”
不料狐妖“扑通”跪了下去,声音干涩,似是强行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蓝桉恳求二位,救救、救救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