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你了。“
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炸开,云窈头皮陡然发麻。不待她回身,后颈遭人重力嵌住。仿佛微微一拧,便要就地分家。
她吃痛皱起小脸,冷汗顺着鬓发大颗大颗落下。纤细身躯如一枝霜雪下的嫩柳,生气在肉眼可见地流失。
紧接着,锋锐的匕首没入云窈体内,响起裂帛般的声音。
不,应当是如石子投入深潭的声音才对。
如此想着,她竟从梦中挣脱出来。
入目是一张梨木案几,上头堆着两沓话本,还有正待缀结的人偶。
原来是在榻边睡着了。
云窈疲惫地揉揉眉心,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起那个噩梦,难道是近来思虑过重的缘故?
她疲于深究,跪坐着推开窗,见织女已铺好一层潋滟云锦,正拢起篓子要下值。
戌时快到了。
她慌忙从绒毯底下摸出通灵石,给讼雀拨了过去。
“窈窈。”讼雀很快接起,手中正握着一块金边罗盘,“我从扶渊仙君处讨来的,说是能指引怨魂。”
云窈喜不自禁:“我这便动身。”
她余光瞥见镜中的自己——
唇角噙着笑,眉梢因讶异而微微挑起,却不知是真情所致还是千百次练习后的习惯使然。
在云窈飞升上这九重天之前,是泽州最负盛名的皮影师祖传下来的人偶。
容貌清丽,身形玲珑,每一厘都分外精致,想必当初雕镂她的人倾注了万般爱意。
也因此,云窈虽没有属于自己的戏,却得珍藏,传了一代又一代,听遍世间爱恨嗔痴。
五百年过去,她偶得机缘,成了一名小小皮影仙。
既能幻化出人形,云窈原也是喜的。却渐渐教旁的仙子察觉出,她似乎并不懂情。
譬如旁人欢笑,她也欢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旁人恸哭,她也恸哭,清滢的眸间却不见泪意。
唯有讼雀爱听故事,总缠着云窈讲凡间的皮影戏,这才有了能说话的伴儿。
讼雀道,云窈定是历过大劫,将魂魄都震散了,这才懵懵懂懂。
好在九重天滋养,残缺的魂魄渐渐长了回来。只余下一道爱魄,似被连根拔起过,迟迟不见归位。
云窈思虑再三,决心下界一趟。
她欲收集尘世间爱意最为隽永的故事,如此一来,方能制出动人的新戏。至于她自己,也许故地重游,便能找回遗失的魂魄。
云窈幻化出分身,与讼雀在石碑处碰头。讼雀紧张兮兮地递来罗盘:“这招能行吗?”
她也不确定,却还是噙笑点了点头。
世间最浓烈的感情,莫过于执念。凡人若生执念,死后不入轮回,成一怨魂,终日飘荡在执念之境。
而云窈身为皮影仙,能追溯往事,觑见执念。
她上前抱了抱讼雀,状似撒娇道:“不必忧心,若遇见趣事,我会在通灵石上留音。”
讼雀被云窈的热情闹红了脸,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她们皆说你无情无感,我倒觉得你最有情意。”
云窈眨眨眼:“我也觉得。”
巡视天兵每日换班一次,时机已到,她不再犹疑,翻过玉栏跳下南天门。
泽州大陆,南国,仙京郊外。
云窈稳稳停在一座山头,听闻动静,林间的彩鸟纷纷离了枝,不高不低地盘旋着。她仰头望了望,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此处应是长明山,往东十里便能得见仙京城门。
她在官道上悠悠行着,一边盘算要如何打探消息。不料刚走上半刻钟,身后竟传来狂乱的马蹄声。
似是行军之人。
云窈有心让道,转身往坡下走去。谁知背影落入旁人眼中愈加鬼祟,“咻”的一声,银柄长枪穿破晨雾,气势汹汹地刺入她脚边。
“……”
领头之人飞身下马,待看清云窈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此乃城郊密林,你一介女子缘何在此。”
“见过军爷。”云窈福身,“民女听闻林中有一味名贵草药,是以来碰碰运气。”
男子约莫不惑之龄,眼角有一刀疤蜿蜒至嘴下,端的是凶神恶煞。他见云窈生得娇弱,当即探手来抓:“随爷走一趟。”
语气轻浮,诸将士听了却笑作一团。
云窈闪身避开,薅下青绿树籽作暗器,秀眉轻拧,宛若一只蓄势待发的金贵狸奴。
美人微愠,颜色更浓。
那人兴致大盛,作势要欺上前,不料膝窝猛地一弯,竟朝云窈直直跪了下去,发出扎实的“扑通”声。
她故作惊讶,眼睫怯怯一震:“快快请起。”
“你!”
但见将士纷纷让道,一架华贵的青蓬马车朝前驶来。
车夫头发花白,却生得精神矍铄,如鹰双眼在云窈身上一扫,了然道:“刘统领,这是演哪一出?”
刘统领勉力爬起,白着脸朝马车揖道:“属下知罪,请王爷责罚。”
“起罢。”
王爷声音清润,威严中带了些许病色。他撩开车帘,露出一张苍白清隽的脸,“姑娘可是要回城?若不介意,让本王送一程可好?”
云窈点点头,利落攀上马车。
车内燃着上好熏香,她鼻头耸动,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视线下移,果真在男子腹部见到一块暗色。
昭王并不计较她的冒犯,出声问道:“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云窈见他面善,便未隐瞒:“我来收集故事,不知城中可有怪事发生?最好是许久以前谁和谁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双双成为怨魂久久不肯离去,诸如此类的。”
寻常人听了少不得要耻笑,昭王却认真想了想,道:“城东有一座破庙,躲雨行人皆说见到过鬼影,不知算不算得怪事。”
“算!”
云窈见他眉间蹙着郁色,斟酌开口,“你似是也有故事。”
昭王闻言,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姑娘好眼力,只是本王的故事远不到死去活来的地步。若有那一日,再说与姑娘听。”
血腥味渐浓,浓香几乎压制不住。
念着寄载一程的份上,云窈递过去一颗回血丹:“用处不大,但能保你不因血竭而死。”
“多谢。”
昭王并不生疑,径直吞了下去。
云窈预感两人日后会再相见,未多做告别,待马车停稳便掀帘离去。
她依言来到城东,日照当头,林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热意。四下寂静无声,连蝉鸣都不曾响。就好比人猛地扎入水下,耳畔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云窈背后微微发毛,旋即又拍拍胸脯:“怕什么!怎么说也是我的原身更吓人。”
破庙人迹罕至,老远闻见一股朽木酸味,她被熏得泪眼涟涟,拂袖扇了半日才进去。
佛像已然辨不出模样,难怪镇不住鬼魂。云窈掸掸蒲团,原地坐下,又掏出讼雀给的罗盘。
指针转了一圈,最后落于北向。
当真有怨魂!
她闭目静神,直至弦月攀上枝头,门外灯盏忽地不点自亮,在静夜中平添几分诡异。
很快,窗纸上投下一个佝偻身影。
许是生前不良于行,那身影手持竹竿,在青石板上砸出毫无章法的声响,无端叫人心烦。
云窈不堪受扰,揉了揉耳朵,轻声问:“你在寻什么?”
动静顿消,屋中出现一位双目空洞的老妪。虽说是魂态,耳垂饱满,面露慈态,不难看出曾是位有福之人。
“建春十一年亡,那便是死了三十年有余?”云窈努力辨认罗盘上的字。
闻言,老妪大喜过望:“仙、仙人,老朽的确在寻人,不不不,是在寻精怪。”
古神早已陨落,如今三界之中,余下仙、妖、精、魔、人、灵六族。
万物功德浩荡,便升为仙。
万物心有邪念,便堕为魔。
天地孕育是为妖,而后靠母体传承。草木开出灵智是为精怪,修士之物开出灵智是为灵。
若真要分个派别,仙族之下是修士,修士与灵互为主仆,其下是人。妖族自成一派,精与魔则常被混为一谈。
无他,与妖族而言,精怪太弱;与人族而言,精怪太可怖。
云窈收起罗盘,直言道:“我今夜来此,是为追溯一段往事。你若愿意让我见见你的执念,我会给你答案。”
老妪当即恭敬一揖:“多谢仙人。”
见怨魂如此配合,云窈心下生出一股悲凉。执念果真是,教人不愿舍弃半点希望。
她捏诀起势,转眼间化为星光,飞入老妪魂台。
身下摇摇晃晃,云窈摸了摸,抓到一把剌手的稻草。待适应此间光线,她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坐于牛车上。
与云窈并坐的还有一位女子,容貌清秀,只是手中正紧紧抱着奶娃娃,着实有些不搭。
见她盯着婴孩,花九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十五,你不会还惦记着扔了她吧!”
云窈了然,自己现下的身份叫做十五。
“世间有母女连心,亦有日久生情,可……”云窈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含糊略过,“两者皆沾不上,为何要护她?”
闻言,花九面上漾起笑意:“我也说不清,第一眼时,令我想起了你。彼时你刚化形,乖乖躺在草丛里,不哭也不闹。这孩子也是,今日天寒,她冻成这样却还是见人便笑。”
精怪没有父母,也孕育不出后辈,虽与族人以兄弟姐妹相称,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云窈微微讶异,试探道:“姐姐,难不成你竟喜欢做娘亲?”
花九轻“啐”一声:“胡说!我原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觉着,不能让她就这般冻死在外头。你放心,我会找一户富贵人家将她放下。”
原来姐妹二人是要搭牛车去镇上,为弃婴找户人家。
待天色渐渐暗下,终于得见一座巍峨山峰,城镇坐落在山脚,临着一条清澈蜿蜒的溪流。街上摊贩不多,身着异域服饰的货郎正挑着扁担与行人搭话。
花九不知从何处得来铜币,悉数给了车夫。
云窈随她下车,发丝被风刃吹得胡乱飞舞。见状,花九护着奶娃娃往东向跨了两步,温声道:“十五,你往后站,这样风就吹不到了。”
少女单薄的身躯倒映在云窈眸中,好似一尊巨石,高大坚定,让人不由得想靠近。
云窈捂了捂心脏,这是来自花十五的情感。
她不解。
没有血缘,竟也能生出亲情?
正思忖着,花九面色一变,将女婴塞入云窈手中:“你们先走,前方有天越宗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