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得知

碧芜捏着梅花香饼的手凝滞在那儿,她笑意微僵,折首愣愣地看着旭儿,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喝鸩酒是前世之事,旭儿却蓦然与她提起,难不成……

仅仅只是猜测,她双手便忍不住颤抖起来,梅花香饼自指尖滑落,啪嗒一下掉在小榻的软垫上,她朱唇微张,连发出的声儿都跟着在抖,“旭儿,你……”

喻淮旭泪眼朦胧地看着碧芜,心下万般情绪翻涌,“旭儿一直未告诉您,也不知如何告诉您,其实一岁那年,旭儿便开始陆陆续续想起前世过往。”

自那日发热昏迷,悉数想起前世之事后,他便一直不知如何同母亲开口解释一切,他很愧疚,觉得或是他和父皇当初的疏忽,才会导致了他母亲的死。

他看着碧芜同样开始发红的眼眸,稍稍平复心情道:“母后,其实前世,我喝了那碗银耳汤却并未死……”

碧芜闻言怔在那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怎么可能呢,那时她是亲眼看见旭儿中毒倒在她的怀中,没了气息,也是亲眼看着他的“尸身”被宫人放入棺椁。

“对不起母后,对不起。”喻淮旭哭得泣不成声,他知道他母亲如今定是难以置信,可他当初只想着他假死不过三五日,少一人知道,便能少一份危险,却万万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变成那般,“这是我与父皇,为了彻底废掉苏婵这个皇后,将计就计想的法子,却不料苏婵会临时起意,偷偷命人假传圣旨,给您强灌了那盏鸩酒……”

听喻淮旭哑着声儿娓娓道出一切,碧芜心下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喜该悲,少顷,只抿唇喃喃道:“所以那不是他的意思,不是他的意思……”

眸中的盘旋的眼泪随着她垂首的动作终是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心头一直压着的大石被挪了去,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心底从未有过的轻松。

虽劝说自己莫再在意前世,可心底深处到底是存着一个解不开的结,总时时冒出来,让她滞闷难言,她想相信他,可不知怎么去相信,如今得了答案,终是如释重负。

喻淮旭看着碧芜含笑垂泪的模样,问:“母后,您不生气吗?”

碧芜抬首看向他,摇摇头,眸中反露出几分欣慰,她将手覆在喻淮旭的脸上,柔声道:“母后怎会生气呢……知道前世我的旭儿平平安安,并没有死,母后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不论是因为什么,至少她知道,前世那碗银耳汤并未害死她的旭儿,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这一世,她不必再害怕她的旭儿再重蹈覆辙了。

她细细端详着喻淮旭的脸,在脑海里回忆他长大后的模样,许久,问道:“那后来呢?旭儿过得还好吗?”

喻淮旭闻言懵了一瞬,旋即坦然地笑道:“还算好吧,后来,我继承了父皇的皇位,在位期间,也算勤勤恳恳,自觉没有辜负母后的期望。”

“那便好,那便好。”碧芜笑起来,只消旭儿过得好,她便心满意足了,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父皇呢,他,过得可好吗?”

喻淮旭到底不忍心告诉他母亲真相,他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母后您去世后,父皇很伤心,过了没几年,他就把皇位传给了我……父皇还算长寿,只是余生他都在想您,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您……”

他说罢,抬眸观察着碧芜的反应,见他母后颔首,抿唇轻笑了一下,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那些残忍的往事只消他一人知道便可,至于他母后,没必要再知晓。

她只需知晓他父皇真的很爱她,与他父皇这一世好好的,便够了。

初春的暖阳自窗外透进来,将枝叶和窗棂的剪影映在榻桌上,母子二人隔着遥远的两世,默默地交谈着,直到一个时辰后,喻淮旭才在孟九的催促下,起身离开。

喻淮旭走后,碧芜一人在空荡荡的正殿内,默默坐了许久。

近酉时她才召银铃进来,教她命御膳房多备几道菜,她想与陛下一道用晚膳。

银铃应声退下,然到了晚膳时候,却不见成则帝来,碧芜觉得有些奇怪,便差宫人去问,半炷香后,宫人回来禀,说陛下政务繁忙,恐是没办法来用膳了,让她不必等,晚间也早些歇下。

听得此言,碧芜点了点头,只觉有些失落,草草吃了些,翻了几页书,就沐浴更衣睡下了。

或是没了那烦扰她多年的心事,嗅着那幽淡的安神香,她几乎一沾了软枕便睡了过去。

只,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仿佛来到一个殿中,殿内空荡荡的,烛火昏暗,明灭不定,她看见殿中央立着一副棺椁,与旭儿当初用过的那副棺椁有几分相像。

棺椁旁有一张供桌,其上香烟袅袅,桌案前,站着一人,碧芜只觉那人的背影很是眼熟,她缓步上前,很快便认出了那人。

是陛下。

他苍白的面容与最近几日她见过的他很是相像,只看起来更是憔悴,双目空洞,宛若游魂。

碧芜心口一滞,说不出的难受,她低低唤了一声“陛下”,可男人无动于衷,似乎并未听见她的声音。

他只拖着步子,靠着棺椁坐下,长叹了一口气,露出些许苦笑,缓缓道。

“阿芜,今日又是不曾梦见你,想来你应是恨透了我,就连来梦里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乍一听见“阿芜”二字,碧芜不由得惊了惊,她看向那副棺椁,才明白躺在里头的人是她。

那厢的男人还是喃喃着对着棺中人说话,“我从来自以为将你护的很好,却不曾想过我才也是害你最深的人。若当初梅园那夜我忍住了未动你,抑或是在你入宫后选择将你嫁给裴泯,你过得会不会比如今更好些。”

他说至此,露出自嘲的一笑,“可应是不可能了,因重来一回,我大抵也对你放不了手。”

这话倒没错,重来一回,他亦只会诓骗她,欺负她,想尽法子将她束在身边。

碧芜只觉鼻尖一酸,正欲向男人走去,却见倚靠着棺椁的身影蓦然消失不见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复又立在供桌前,燃了一柱香,看着袅袅的香烟,或是觉得有些讽刺,他蓦然低笑了一下,看向棺椁道。

“阿芜,那道士说,你被人夺了气运,在劫难逃,注定命不久矣,他还说我能将自己的气运给你,保你来世平安顺遂,我分明不信命的,可这么荒唐的话我竟是信了......”

碧芜立在原地,看着男人的身影在殿中游游荡荡,在她身侧留下无数残影,他一遍遍地上香,日日同那副棺椁诉说心事,身形逐渐瘦削下去。

她想同他说话,告诉他不要再这样,可看着男人失魂落魄折磨自己的模样,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地蹲下身子哭起来。

她知道旭儿骗了他,前世,她死后,他根本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停了下来,他打开殿内所有的窗子,让暖阳照了进来。

他对着旭日和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行到棺椁前,用手一寸寸在棺盖上抚过,好似在抚摸棺中人的脸,他已是形销骨立,面色苍白,声音中都透着几分虚弱无力,可他还是抿唇露出笑容,对着那副棺椁柔声说着话。

“我久不在朝,东面那群小子狼子野心,竟是欺负到了旭儿头上,可我们的旭儿怎能就这般任人宰割呢,我躲了那么久,也该出面,为旭儿做些什么......”他目光久久地留恋在棺椁上,许久,状似平静的声儿里却透出几分喑哑,“今日应是最后一回这样同你说话,阿芜,若有来世,只希望,你就别再遇见我了吧......”

听见“最后一次”,碧芜心下顿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抬手想要去抓住他,可指尖却穿过男人的衣袂,只能看着他神色决绝地出了殿门,渐行渐远。

殿门再次闭合,无尽的黑暗也随之迎面而来,碧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才见殿门复又被推开,回来的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只此时他双眸紧闭,浑身是血,一把剑尚且插在他的胸口,可人却已是没了气息。

她听到旭儿悲恸的哭声,亦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她是哭着醒来的,睁开眼便见银铃银钩站在床榻前,担忧地看着她。

想起梦中种种,心尖疼得厉害,她到底忍不住又滴滴答答掉起了眼泪。

银铃银钩见她哭成这般,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汹涌的泪水将衾被濡湿了一大片,可碧芜仍是丝毫止不住泪意,胸口一阵阵地发闷犯疼。

什么退位,什么长寿……

前世他根本就是在她之后没多久,也跟着走了。

碧芜蓦然很想见他,一刻也不愿多等,她强忍住泪意,背手擦了擦脸,让银铃银钩伺候她更衣梳洗。

对镜梳妆时,却见有宫人来禀,说外头有人求见。

碧芜秀眉微蹙,可她急着去成则帝那厢,便推说有事不见。

宫人出去传话,然很快又回来,说那人让她问问皇后娘娘,心里的执念放下了吗?

碧芜闻言稍愣了一下,只觉这话有些耳熟,细细一问,方知求见她的是个老道,思忖半晌,这才答应将人放进来。

宫人应声出去,很快便将人领了进来,碧芜乍一看清那老道的脸,不由得蹙眉,她认得此人,正是先前与旭儿在街上遇到的“江湖骗子”。

银铃显然也还记得这老道,登时不悦道:“呀,你这臭道士,怎的骗人还骗到宫里来了!”

那老道充耳不闻,只对着碧芜施了一礼,“贫道见过皇后娘娘。”

碧芜亦是满腹疑惑,但还是好声好气地问道:“不知道长缘何会出现在宫中?”

“回皇后娘娘,贫道是来为陛下办事的。”老道恭敬地答,说着,朝银铃银钩看了一眼,又道,“贫道此趟来,是有事想对皇后娘娘说。”

他这意思不言而喻,虽银铃银钩不大愿意,但碧芜还是抬手让殿内人都退了下去。

碧芜晓得成则帝和太上皇不一样,并非是会信奉鬼神之说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请一个道士来宫中,她狐疑地看着那老道道:“不知陛下请道长来,是做什么?”

那老道不言,只久久凝视着碧芜,他这怪异的眼神,不知为何,让碧芜想起昨夜梦中成则帝提起的那个道士来,顿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片刻后,却见那老道看向殿内的紫金香炉,问道:“这香的安神之效,娘娘觉得如何?”

碧芜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一颗心骤然提起,“道长这是何意?”

老道垂了垂眼眸,再看向碧芜时,神色复杂,他沉默片刻,却是转而道:“十几年前,贫道曾因一笔钱银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那便是替人夺了一个有天生皇后命的三岁小姑娘的气运,然后将之封存在她的贴身玉佩里,可我不曾想到,没了气运的小姑娘从此一生坎坷多难,再难抵命中死劫……”

皇后命,封存气运,玉佩……

类似的故事碧芜也在赵如绣口中听过,她以为此事不过子虚乌有,却不想眼前的老道却承认此事是他所为。

看着碧芜匪夷所思的神情,老道顿了顿,继续道:“想要改变小姑娘的命运,倒也不是没有法子,不过需得一个气运强大的人用自己的气运来换……”

听到什么气运,碧芜不得不再次想起梦里成则帝说的话,想起梦中他越发消瘦的模样,和近日他苍白的面色,心底的不安感愈发浓重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做?”

那老道一双眉头蹙得紧,“此法倒也简单,只需用心头血揉作七支香,每七日一支,七日一燃,四十九日后,便能将自己的气运转给他人,只这是逆天改命的邪术,若要成功,需付出代价……”

碧芜难以置信地看向殿中燃着的香,虽老道并未指名道姓,可话里话外分明是在告诉她成则帝为她做了什么。

纵然心下有了数,她还是抱着侥幸问老道:“什么代价?”

老道定定地看着她,利落地说出四个字,“以命换命。”

他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人蓦然慌乱地站起身,往殿外跑去。

“娘娘!您要去哪儿?”

听到外头传来宫人们急急呼唤的声儿,老道坐在那儿,却是唇角微扬。

上一世,他错得离谱,生生毁了那个小姑娘的一生,重来一回,希望他还来得及恕前世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