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相
西南战事到底还未步入绝路,一切和上一世一样,永安帝思虑几日,到底不愿以这般屈辱的方式向西泽求和,果断拒绝了西泽提亲的要求。
萧鸿泽和一众将士自也宁可战死疆场,也不甘心就此受降。见大昭逐回使臣,不肯屈服于那份和书,五日后,西泽七万大军再度进攻,本计划一举拿下西南边境,却不想原已无多少反抗之力的大昭军却以破竹之势,在二万的兵力差距下,将西泽军队一路打退至几十余里外。
捷报快马加鞭传回京城,听当时在御书房伺候的内侍说,永安帝在得知此讯后,坐在在那张楠木桌案前,先是开怀大笑,而后笑声渐敛,双肩颤抖着,以手掩面,静静坐了许久。
喜极而泣的不只有永安帝,还有碧芜及萧家众人,消息传来时,碧芜正带着旭儿在安国公府陪老太太说话,小厮匆匆来禀后,萧老夫人怔愣了许久,连说了几句“好,太好了”,旋即用帕子不住地擦眼泪,碧芜同屋内所有的丫头婆子们,见状都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这场大捷如穿透阴云的日光,将西南边境几欲失守带来的阴霾与恐惧驱散了大半,京城的街巷上多了笑容与喧嚣,一切复又慢慢恢复常态。
半月后,西泽贼心不死再度夜袭靖城。
然此时天气回暖,患疾的大昭将士已悉数恢复康健,加之萧鸿泽早有准备,贸然进攻的西泽敌军奸计并未得逞,反是伤亡惨重,被打得落荒而逃,萧鸿泽便率兵乘胜追击。
又一月,节节败退的西泽军见大昭军几欲攻破边境,又派使臣前来和谈,只这回,他们奉上的是降书。
永安帝龙颜大悦,即命萧鸿泽率大军班师回朝,以受封赏。
原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及至三月,三年一回的春闱如期举行。
永安帝在金殿传胪唱名,钦点状元、榜眼、探花及诸进士后,一甲三人插花披红,由状元在首,鼓乐仪仗簇拥着一路出了正阳门,跨马游街,好不热闹。
京城万人空巷,皆来围看这三年一度的盛景,那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正是鸿胪寺左少卿的爱子。
可曾也没想到,恰当这欢腾之时,忽有一衣衫褴褛的书生趁两侧守卫不备,骤然冲到道中拦马,举着血书,口口声声喊着冤屈。
状元郎所乘马匹受惊,疾冲上前,一时阻拦不住,将那告屈之人生生踩踏而亡。
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永安帝亦是为之所震,命人呈上血书。
其上所言,真句句泣血,那书生要状告京城官员私收贿赂,调换考卷,科举舞弊,永安帝大怒,责令刑部立刻严查此案。
打一听到这事儿,碧芜面上却未流露出太大的惊讶,因着一切不过按前世的轨迹再度重演罢了。
她亦晓得,这并不是一桩简简单单的科举舞弊案,前世,这才是承王落败的真正缘由。
只她无心去关切这些,因得不久后,萧鸿泽便率兵回了京城。
几万大军浩浩荡荡自德胜门而归,人群中除欢呼外亦夹杂着哭声,只这回,多是喜极而泣的哭。碧芜也抱着旭儿,在沿途的酒楼看凯旋盛况。
才不过大半年,他哥哥整个人都黑瘦了许多,下颌处胡子拉碴的,想是赶着回来,也没时间打理自己,但也因着如此,去了那周身儒雅清隽的书生气,倒显出几分飒爽英姿来。
旭儿坐在碧芜怀里,指着窗外不住地喊道:“娘,你看,是舅舅,是舅舅!”
碧芜湿着眼眶应声,“嗯,是你舅舅,是你舅舅平安回来了......”
坐在酒楼之上,眼看着大军远去,碧芜才让旭儿下来,母女二人正欲离开,却听不远处的窗边有人道:“姑娘,人安国公都走远了,你别再看了。”
听到安国公三个字,碧芜不由得步子微滞,折身看去,便见那窗边倚着一个模样清丽的女子,她远远看着大军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言,少顷,才笑了笑道:“萱儿,我进京不久,不过头一次见大军回朝,瞧地出神了些,你莫要胡说了。”
“不是便好。”那奴婢打扮的女子叹了口气道,“姑娘,奴婢也不是怎么着,就是心疼姑娘,毕竟安国公那样的身份,可不是谁都高攀得起的,与其心怀希望,不若早些断了念想得好。”
那奴婢顿了顿,忽又感慨道:“其实,若放在从前,姑娘您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说着,或也知晓此话不妥,声儿越发低下去。
那床边的女子却是无所谓地勾了勾唇角,“说这些做什么,如今热闹也瞧过了,我也该回去了,祖母还在家中等着我的药呢。”
碧芜远远看着那厢愣神之际,却觉衣袂被扯了扯,垂首便见旭儿看着她道:“娘,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碧芜摇了摇头,“随便看看罢了。”
大军进城后,萧鸿泽先是进宫面见永安帝后,才回了安国公府。
萧老夫人一大清早便由周氏扶着在门口等了,远远见一匹骏马驶来,激动地手都在颤。
萧鸿泽在离府门还有段拒绝的地方下了马,然后疾步至萧老夫人跟前,跪地重重磕了两个头。
“祖母,孙儿回来了。”
“好,好,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萧老夫人哭得泣不成声,颤抖着扶起萧鸿泽,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黑了,也瘦了,但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虽这般说着,萧老夫人还是抱住萧鸿泽,狠狠地哭了一遭,将这几个月来的担忧,害怕及团圆的欢喜都统统发泄了出来。
在府中更换好衣衫,整理了一番仪容,陪萧老夫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后,萧鸿泽才随宫里的内侍一块儿乘车入宫赴宴。
碧芜自也是要带着旭儿,随誉王一块儿入宫赴宴的,只不过他们比萧鸿泽快了一步抵达。
谁知才踏入朝华殿,便有一批朝臣骤然涌来冲她和誉王贺喜,表面贺的是萧鸿泽得胜,可实则说着说着,却绕过萧鸿泽对誉王说起恭维的话来。
誉王表面笑意温润,眼底却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冰凉与嘲讽。
朝中众臣最擅长的便是见风使舵,他们怀揣着什么心思,他自然看的一清二楚。
不仅他看得清楚,碧芜亦是。
萧鸿泽在那般逆境中转危为安,乃至带领将士们将西泽逼至绝路,甚得永安帝的心,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两。而他作为誉王的妻兄,也在无形中使誉王的处境发生了变化。
军饷贪污一案,承王因着自己的母舅受了牵连,也使得那些原先坚定支持承王的朝臣们变得犹疑不定,更有甚者默默往誉王这厢倒戈。
果然,在承王带着承王妃与小世子一道入了殿后,从前那些最喜上前奉承讨好的官员,却是默默退到了角落,颇有些避嫌之意。
承王见此,面色铁青,有怒却不得发,淑贵妃的脸色亦是不大好看,同样与殿中洋溢的喜悦氛围格格不入的,还有六公主喻澄寅。
大军得胜,她自是不必再去和亲,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低垂着头,安静地坐在那厢,神色郁郁,没有丝毫笑意。
碧芜从未见过这样的喻澄寅,打第一次见到这位六公主,她便觉得她单纯地有些傻,常被苏婵利用却不自知,总是满面笑意,同几位哥哥,同太后毫无顾忌地撒娇,而如今,分明还是同一张脸,碧芜却在她眸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纵然不用再去和亲,逃脱了前世的厄运,可她到底看透了自己的母亲,看清楚了自己就算再受宠,被疼爱,也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丢弃的玩意儿罢了。母女俩就此离了心,她与淑贵妃之间的裂痕好比那碎瓷的裂缝,彻彻底底无法修复了。
碧芜颇有些唏嘘,片刻后,便听殿外一声尖细的通传,殿中人忙退至两侧躬身施礼,少顷,永安帝阔步而入,身后跟着的正是萧鸿泽。
作为这场战役最大的功臣,永安帝将他的座位安排在了最靠近自己的地方,也可见其对萧鸿泽的重视与喜爱。
此番大败西泽军,让大昭扬眉吐气,永安帝大喜过望,落座后连敬了萧鸿泽几杯,在一一封赏了几位将士后,询问萧鸿泽想要什么赏赐。
萧鸿泽自是无所求,却听一旁的太后笑道:“陛下封赏这个,封赏那个,依哀家看,安国公如今最需要的并非这些。”
“哦?”永安帝闻言挑眉道,“那母后觉得,朕该赏赐安国公些什么?”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萧鸿泽一眼,旋即含笑看向永安帝,“安国公这些年,多数时候都在外保家卫国,倒是忽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算来,安国公今年也该二十有七了,寻常男子到了这个岁数,孩子都有三四个了,安国公却都还未娶妻,陛下怎么着,也得为安国公挑选一个合适的女子不是。”
永安帝闻言恍然大悟,朗笑一声道:“果真是朕疏忽了,改日,朕便让京中适龄的贵女们都聚在一块儿,让安国公好生挑挑,若有看中的,朕当即为你们赐婚。”
萧鸿泽起身恭敬地一施礼,“臣多谢陛下。”
萧鸿泽虽未主动求什么,但永安帝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赏赐给他,便封他为一品昭武将军,还赐了不少金银和珠玉锦缎。
碧芜在席下远远地看着,只露出了些许欣悦的笑。这一世,她哥哥的结局变了,那整个萧家的命运便也能跟着改变。
她也不是非要她哥哥娶妻,只希望他哥哥能寻着一个真正心怡之人,幸福安稳地度过此生。
她勾了勾唇,却是倏然秀眉一蹙,忍不住抬手捂住胸口,也不知怎的,只觉一股恶心感一阵阵往上冒,她忙拿起桌上的一个酸李子咬了两口,这才稍稍好了些。
然筵席至中途,宫人忽而上了一道炖羊肉,那股浓重的膻味扑面而来,碧芜顿觉胃里翻江倒海的一阵,到底没有忍住,不由得捂住嘴,发出一声低呕。
这呕吐声儿虽是不大,但还是引得不少人往这厢看来。
誉王剑眉微蹙,忙将手边的乘着水的杯盏递给她,轻抚着她的背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胃有些不……”
她话音未落,便听坐在太后的太后瞥见这一幕,倏然惊喜道:“誉王妃莫不是又有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往这厢看来。碧芜却是懵了懵,因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了,只难以置信地看向誉王,见誉王剑眉蹙起,亦露出疑惑的神情,就知大抵不是誉王故意停了药。
那厢,太后也不待她回答,自顾自道:“若是真有了,那可真是喜上加喜了,如今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身孕,你祖母当会十分高兴。”
永安帝也顺势道:“誉王和誉王妃确实该再要一个孩子了,不然府中只有八皇孙一个孩子,确实是孤独了些。”
碧芜垂首故作羞赧没有言语,只听身侧的誉王回了几句,但因她脑中乱得厉害,实在没听清誉王究竟说了什么。
紧挨着碧芜而坐的喻淮旭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看,心下感受不免有些奇妙。
说不出是惊还是喜,或是其它。
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有弟妹的模样,可若真的有了……应当还不错吧。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微微抿了抿唇,可再抬首看去,瞥见母亲蹙起的眉头和面上的不安,他唇间的笑意又逐渐消失了。
喻淮旭知晓碧芜在担忧什么,她在担忧的是他,因他还未顺利长大,因还不知他的命运将来能不能有所改变,故而实在匀不出心思再养育一个孩子。
思至此,他亦忍不住面露愁色,他闭上眼凝神拼命去回想他中毒而亡前两年之事,可无论怎么想都似乎有什么东西阻隔着,令他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反觉头疼得紧。
难道真是命了?是老天故意不让他想起来?
若是如此,那他这辈子能像他舅舅那般幸运,顺利逃过一劫吗?
直至筵席结束,出宫门上了马车,碧芜都有些恍恍惚惚的,誉王一眼就瞧出她在想什么,抿唇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本王让孟太医来一趟府上给你把把脉。”
“嗯。”碧芜轻轻点了点头。
算一算,她的癸水也确实超了十余日未来了,而且上回她去杏林馆,张大夫也说了,这避子汤纵然是喝了,也不一定全然有效,有时也会出些意外。
可若是真的有了,该怎么办?
见她缓缓将手覆在小腹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誉王眸色沉了几分,须臾,试探着道:“王妃很不想要?”
碧芜闻言怔了一瞬,她抬眸撞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一时有些慌乱道:“臣妾……臣妾也不知晓……”
她是真的不知,她根本没有准备好再要一个孩子,打从重生那日起,她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旭儿好生养大,改变他将来的命运,可如今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孩子,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说来有些自私,她有些害怕,生旭儿受过的两回苦楚令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见她身子微微颤抖着,誉王将她小心翼翼地拢入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沉吟半晌,徐徐道:“莫怕,若王妃愿意生,不论是男孩女孩,本王都定然会像从前那般待旭儿好,若……王妃真不想要,届时问问孟太医,可有什么法子……”
打重新碰她那日起,他就始终很小心,不让她有孕,不曾想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差错。
他自然不是不想再与她有孩子,也大可以故意停了药来让她有孕,以此将她牢牢困在他身边,只是想起她生旭儿时命悬一线之事,终究是作了罢。
相比于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困住她,他更怕她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故而,就算她不肯要这个孩子,他也愿意接受。
碧芜死死咬着唇,想着誉王方才的话,却是没有应声,若她确实有孕,真的能狠心不要这个孩子吗?
她沉默许久,声若蚊呐道:“臣妾没有不想要他……”
闭眼躺在软垫上的喻淮旭,听着父母亲的对话,忍不住在心下低叹了一声。
抵达誉王府后,誉王抱下“熟睡”的旭儿交给钱嬷嬷,才同碧芜一道入内。
可及至雨霖苑前,誉王却倏然止住步子,浅笑道:“本王蓦然想起,还有些公事要处置,今日就睡在雁林居了。王妃也记得早些歇下。”
“是。”碧芜福了福身,目送誉王远去后,魂不守舍地踏入了垂花门。
然才进了屋,几个丫头就顿时激动地围住她,雀儿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银铃笑得合不拢嘴,碎碎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若王妃您再诞下个公子或郡主的,我们小公子便能有个伴了。”
“是呀。”小涟也附和,“这孩子的衣物和备产的物件,是不是都该准备起来了?”
碧芜看着她们这般,不由得无奈地笑起来,“算算日子,顶多也不过一月,现在准备着实太早了些。”
“哪里会早的,想想王妃您当年怀小公子时,那些个衣裳不也陆陆续续做了许久吗?如今提前准备,想是能多做些出来。”银钩道。
被她们这么说着,好似她已经确定有孕了一般,连碧芜自己都有些恍惚了,便顺着她们的话道:“旭儿当初那些个小衣裳我记得也不过穿了一两回,还新着呢,你们都翻出来,应当还能穿,莫要浪费了。”
“诶。”三个丫头应声完,还真跑去西面角落,打开樟木箱子翻找起来,旭儿两岁之前的衣裳都收拢在此处,银铃与银钩翻出那些个小衣裳,想象着旭儿当初穿它的模样,止不住笑起来,还时不时拿着一件给碧芜瞧。
坐在小榻上的碧芜,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将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朱唇微扬,心下的不安也跟着她们的阵阵笑意渐渐消散了。
翻了半盏茶的工夫,小涟忽得从最底下拿出一件绣了云纹的小衣裳来,笑道:“这件衣裳,上头的刺绣花纹好似还是夏侍妾绣的呢。”
银铃凑近一瞧,蹙了蹙眉,嫌弃道:“确实是她绣的没错了,她那时可不要脸,就为见着殿下,天天跑来王妃这厢,实在令人讨厌……”
银钩本也想说什么,可思忖半晌,蓦然疑惑地看向小涟问:“小涟,我怎记得,你来时,夏侍妾已然不在了,她帮王妃绣衣裳的事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碧芜听得此言,抬首看去,同样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涟一眼。
银钩说得不错,纵然小涟是誉王的人,可她记得,小涟明明是在夏侍妾逝世几个月后才入府的。
那她究竟是如何清楚地知晓那件小衣裳上的云纹是夏侍妾所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