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听得此言,碧芜面色一变,慌忙自誉王身上起来,匆匆扯过一旁架上的外衫披上,疾步往东厢而去。
因着步子太急,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幸得誉王扶了她一把,才没有摔倒在地。
屋内的姜乳娘已然乱了手脚,她重新换上一块凉帕子盖在旭儿额上,转头便见碧芜心急如焚地进来,忙起身道:“王妃......”
碧芜越过她,坐在床榻边,见旭儿紧抿着唇面色苍白如纸,她伸手去探,发现旭儿双颊滚烫,两侧的鬓发都被汗湿了。他小眉头蹙得紧紧的,面露痛苦,嘴上哼哼唧唧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被魇着了。
“旭儿,旭儿......”碧芜低低唤了两声,却见躺在床榻上的孩子没有一丝醒转的动静,似乎昏了过去。
姜乳娘哽着声儿道:“王妃,民妇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小公子睡下前分明一切都好好的,可睡到半晌儿,蓦然就生了些动静,好像睡得不大安稳,民妇过去瞧,才发现小公子已烧成这样了。”
看旭儿病得厉害,钱嬷嬷心底同样不好受,她抹了抹眼泪,“扑通”一下跪下来告罪,“王爷,王妃,都是老奴的错,白日里在安国公府花园玩时,老奴一时大意,没能给小公子穿好衣裳,才让小公子受了冻,以至于烧得这般厉害。”
如今事情成了这样,再追究是谁之过也无意义,碧芜一把将钱嬷嬷拉起来道:“旭儿身子本就弱,此事不怪嬷嬷,如今还是给旭儿治病要紧,大夫可去请了?”
“去请了。”钱嬷嬷道,“才发现小公子发热,老奴就让银铃去请孟太医了。”
她话音方落,誉王便看向身后的康福,“让人骑快马去接,务必尽快将孟太医接过来。”
“是,殿下。”康福应声,疾步出了院子。
为了让旭儿快些将热退下来,碧芜让钱嬷嬷和姜乳娘帮着,用温热的水给旭儿擦了身子。
看着白日里还是欢蹦乱跳的旭儿此时却是恹恹地躺在床榻上,怎都不醒,碧芜心疼得厉害,双眸一热,到底忍不住掩唇滴滴答答地掉下眼泪来。
喻淮旭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头昏脑涨,浑身上下都酸疼难受得紧。他记得自己入睡前便觉有些不适,喉间干涩隐隐作痛,但并不厉害,便也未在意沉沉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就见自己置身于一个辨不清楚是哪儿的殿宇,朱红窗扇外漆黑一片,周遭听不到任何声响,或是深夜,偌大的宫殿中央搁着一副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椁,整个殿中都笼罩着一股浓重的香烟气,夜风穿堂而过,掀起满殿白绫飘飞,也吹得两侧架上一排排的长明灯晃晃悠悠,明明灭灭,在白墙上投下若鬼魅般的影子。
喻淮旭伸手拂开白绫,缓步上前,才发现那棺椁旁还设着一个香案,香案前立着一人,那人身形憔悴,眼窝深陷,眸中没有一丝光彩,整个人就似失了魂一般。虽那人已是瘦骨嶙峋,不成样子,可喻淮旭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是他的父皇。
他快走几步,高声呼唤,可那人却是没听见一般,只将新点燃的香插在香灰厚厚的紫金香炉中,然后缓缓靠着棺椁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那棺椁中是谁,只又连连唤了几声,行至他父皇身侧。
那人依旧没有应他,喻淮旭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父皇,却见自己的手竟直直穿过了他父皇的肩,旋即穿过了后头的棺椁。
他震惊慌乱之际,只觉天旋地转的一阵,白日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再看时,眼前依旧是那个形容枯槁的父皇,可这一次,他的父皇抬眼直视着他,淌着血的唇间微微上扬,他垂首看去,便见他父皇的胸口正插着一柄长剑,握着剑柄上的正是他的手。
喻淮旭见状不住地颤抖着,他慌乱地放开剑柄,眼见汹涌的血彻底染红了他父皇的衣衫。
他素来高大伟岸的父皇,此时身形摇摇欲坠,若秋风中的落叶,再没了平素的威仪神武,可他的面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就这般缓缓倒了下去。
喻淮旭伸手想要拉,可他的手却再次穿过他父皇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父皇倒在了地上。
从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衫,淌到了冰冷的石板上,一晃眼,蓦然有血自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条血河,流到了喻淮旭脚下。
他拼命想逃,可血红的河水却掀起一阵浪潮朝他兜头而来。
喻淮旭猛然一声尖叫,倏地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水蓝绣花床帐。
碧芜就听得一阵喊声,抬眼看去,便见旭儿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忙一把将旭儿抱起来,胸口酸涩与欣喜交融,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又忍不住闪现泪光。
“旭儿,旭儿……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喻淮旭靠在母亲的肩头,想到梦中的一幕,仍有些心有余悸,或是想宣泄那个可怕的梦带给他的恐惧,他忍不住张开嘴放声啼哭起来。
“不哭了,不哭了。”碧芜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见高热终是退下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听见动静的钱嬷嬷等人闻声跑进来,见此一幕亦不由得纷纷露出欣喜的笑。
小公子自昨夜昏迷到现在已过去了五六个时辰了,孟太医说当是风寒所致不错,但孩子太小,烧得又厉害,若能及时退热应当不会有事,可就怕烧得久了再也醒不过来。
孟太医开的药他们给强喂下去了些,剩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轮番伺候了一夜,隔一会儿便给擦身换额上的凉帕子,可直等到天亮都不见小公子有苏醒的痕迹,看着小公子愈发苍白的面色,众人原都生了些不好的念头,但此时见小公子醒过来,都不由得高兴地暗暗抹起了眼泪。
喻淮旭渐渐止了啼哭,却一直抱着母亲的脖颈不肯放,如今的他蓦然觉得,当一个孩子肆意在父母怀中撒娇似乎也不错。
少顷,他就听一声“见过王爷”,懒懒抬眼看去,便见他父皇疾步踏进来,在瞥见苏醒的他后,面上的担忧退去,眉宇舒展了几分。
梦中的场景再次闪现,看着眼前尚且气宇轩昂,丰神俊朗的父皇,喻淮旭忍不住伸出手,“爹,抱,抱……”
誉王稍愣了一下,自上一回元宵宫宴后,任凭他怎么哄,这小子都再未喊过他一声,没想到这次昏迷醒来,却是主动喊他,甚至让他抱。
他阔步上前,一把将旭儿抱起来,便见旭儿一下抱住他的脖颈,小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哑着嗓子唤了声“爹”。
这声爹里带着些许哭过后的鼻音,入在誉王耳中,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用大掌轻轻拍了拍旭儿的后背,低低“嗯”了一声,“爹在。”
喻淮旭抽了抽鼻子,将脑袋靠在他家父皇的肩上,蓦然安心了许多。
没错,梦只是梦罢了,如今他父皇好好地在他面前,那些可怕的事都当不得真。
看着眼前二人父子情深的模样,碧芜抿了抿唇,心下颇有些复杂,须臾,便见誉王转过身道:“旭儿既已醒了,王妃便去歇息一会儿吧,守了一夜,想必也很累了。”
“臣妾不累。”碧芜顶着眼底一片青黑,面色疲惫地强撑道,“殿下昨晚亦是一夜未眠,还是殿下去歇息一会儿吧。”
她伸手想去抱旭儿,却见誉王一个侧身,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她,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怀中的旭儿已先道:“娘……睡……睡……”
誉王唇角微抿,“旭儿都这么说了,王妃便去歇息吧,歇息好了才能继续照顾旭儿不是。”
碧芜闻言,觉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原本旭儿不醒,她整个人都紧绷着,哪里有什么睡觉的心思,可如今见旭儿醒来,似是好了许多,困意便若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着实是熬不住了。
她福了福身道:“那臣妾便先下去歇息了。”
誉王微微颔首,目送碧芜离开,方想将怀中的旭儿重新放回床榻上,便觉衣襟被扯了扯,旭儿昂着脑袋道:“爹,饿,饿……”
见怀中的孩子眨着一双圆溜溜大眼睛看着他,誉王虽觉得他今日热情地有些过分,但也没想太多,点头笑道:“好,爹这就吩咐人去取。”
旭儿生病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宫里,永安帝听闻此事担忧不已,孩子长到这般年纪,正是最怕生病夭折的时候,宫中不知道有多少年幼夭折而没有序齿的皇子和公主。
他吩咐李意带着太医院院正再给旭儿好生瞧一瞧,诊过脉后确认没大碍,李意才留下那些赏赐,同院正一道回宫去了,没多久,太后、萧老夫人也接连派人来问。
旭儿这身子一直养了十来日才彻底养好,这十几日,碧芜白天便一直睡在东厢照顾旭儿,夜里偶尔也在东厢留宿。
不过,让碧芜奇怪的事,先前突然变得没那么亲人的旭儿自生了这场病后,又变得极其黏人,尤其是对誉王,不知怎的,总缠着誉王不放,嘴上一声声喊着爹,常是不肯让他走,直到病痊愈了才稍微好了一些。
因为他受风寒生的这场病,碧芜几乎没再敢带着他出去,就算出去也要确定浑身上下都裹牢了。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很快,天便热了起来,转眼便要入夏,是日,碧芜正坐在东厢的小榻上为旭儿缝夏衣,看着身侧自顾自玩耍的旭儿,莞尔一笑。
银铃端着托盘自外头进来,恭敬道:“王妃歇息一会儿吧,钱嬷嬷命人煮了点心,王妃不若与小公子一道吃些。”
碧芜放下手中的衣衫,抬首问:“好呀,是什么点心?”
“是银耳汤。”银铃答“这银耳汤啊,滋阴止嗽,润肺化痰,这个时候喝最是好了。”
她含笑将银耳汤端到碧芜手边,却未察觉碧芜唇上的笑意消失,她直勾勾地盯着碗中澄黄的汤水,眸光颤动,反显出几分恐惧来。
见自家主子久久不动,银铃疑惑地蹙了蹙眉道,低低唤了声“王妃”。
碧芜回过神,强扯出一丝笑,伸出微颤的手去接,下一刻,就听“砰”地一声脆响,没被接稳的汤碗自碧芜手上滑落,磕在青石板上,瞬间四分五裂。
喻淮旭本没有注意此事,听到这声儿,才抬首看去,看到那溅了一地的汤食和碎瓷片,他忽觉脑袋疼了一下,一个画面清晰地从脑海中跳出来。
他看见自己倒在地上,手边有一碗差不多的银耳汤被打翻在地,而他母亲正抱着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哭得泣不成声。
喻淮旭不由得双眸微张,许久才反应过来。
难不成,前世他便是这般死的?
银铃看着一地的狼籍,忙弯腰去捡,边捡边道:“是奴婢疏忽,没有拿稳碗,还请王妃责罚。”
“莫捡了。”碧芜将她拉起来道,“你分明看见是我没接稳才摔了碗的,怎还自己担了责任,一会儿让人进来扫一扫便是,仔细伤了手。”
银铃抿了抿唇,问:“可需奴婢再命膳房重新煮一碗过来?”
“不必了。”碧芜道,“左右我和旭儿都不怎么爱吃甜的,莫要浪费了。”
“是。”银铃应声,将碎瓷片放进托盘里,又召人来清扫散落的银耳红枣,擦洗地面。
待都收拾完了,碧芜抬手让屋内的仆婢都退了下去。
屋内复归清净后,她才坐在小榻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或是前段日子旭儿突如其来的一场病让她变得愈发敏感,才至于今日仅仅只是看到一碗银耳汤就吓成这般。
说来,前世那碗银耳汤本是她因嗓子不适,在小厨房熬了自己喝的,谁知巧的是一向不大喜甜的旭儿却蓦然跟她说,想喝银耳汤。
碧芜便舀了自己熬好的汤端去给了他,谁能想到那汤里竟是被人下了毒呢。
她一直不知,当初汤里的毒究竟是何人下,下给谁的,是她,还是旭儿?
碧芜垂首,便见旭儿坐在那厢,表情木愣,一动不动,不由得担忧道:“怎么了,旭儿,可是方才被吓着了?”
喻淮旭眨了眨眼,笑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母亲,安慰道:“没有……不怕……”
虽这般说着,但其实此时他脑中一片混乱,除了那个场景,其余的事他仍是不大想得起来,正当他苦恼之际,就见他母亲将他抱进怀里,在他耳畔低声喃喃。
“旭儿,这一世,娘亲定然会尽力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作者有话说:
啊哈,终于知道啦,发完文,我要赶紧去看《快乐再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