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忆

当初出宫建府时,他特意命人在誉王府中建了一座梅园,一来是为了怀念他爱梅却在宫中枉死的母亲,二来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清静的躲藏之处。

头一次见到她时,他忙了好几日不曾阖眼,正疲惫地躺在屋内的小榻上休憩,乍一听闻外头动静,登时惊醒,睁开眼推窗而望。

抬眼看去,那一片花开正盛的梅林间,立着一个女子,大抵十四五岁,看模样打扮当是府中奴婢。

他警觉的心顿时放下一些,这才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告诉齐驿,教他差人来打理梅园的事。

只是不曾想竟是派来个这般瘦弱娇小的女子,她拿着花剪,背对着他,抬手压下一簇花枝修剪着。他淡淡地看了一会儿,本想阖上窗扇,继续睡去,却听那厢忽而传来一声低呼。

突如其来的风掀走了那婢子的头巾,卷至空中飘飘摇摇,最后带到了远处。

那婢子忙快步去追,眼见她离正屋这厢越来越近,他将窗扇阖上一些,让自己藏在后头,没一会儿,再探头去看,便见那婢子止了步子,弯腰自地上拾起头巾,拍了拍尘土,朱唇微扬。

又有风拂过,吹乱了女子额间的发,露出她隐藏其下的容貌,一瞬间,他不由得怔愣在那里。

螓首蛾眉,一双潋滟的杏眸中若沁了一汪清泉般湿漉漉的,她手上举着剪落的花枝,垂首间,艳红的梅花贴在她的鬓边,她朱唇微抿,嫣然而笑,当真是人比花娇。

他自认平生见过的美人不少,饶是菡萏苑那位的皮囊,也是他辛苦所寻的绝色。可不知为何,这一回他却是教这个婢子吸引了去,好一会儿都没能移开目光。

直到过了半个时辰,那小婢子修剪完花枝,提着东西离开了梅园。

那之后,她隔三差五会来一回,他偶然也会遇见她。

后来,梅花开败了,她便时不时来园中洒扫,她动作麻利,没一会儿便能洒扫完,可她干完活却是不走,总会在树下铺上一块干净的旧布,春日就倚靠在树下小憩,到了酷夏就坐在园中的亭内纳凉愣神。

即便偶尔在园中撞见这个小婢子,他也从不曾露过面,只坐在小榻上喝茶小憩,看书下棋,其间时不时透过窗缝瞥她一眼。

两人隔着百步的距离,她却从不知晓他的存在,就像他不知她的名姓,也未向齐驿打听分毫,只觉得这个小婢子有些胆大。

当初为了一人安心在此,他刻意编造了梅园闹鬼的传闻,便是不愿人靠近,府中人听闻“梅园”二字,无一不胆战心惊,不曾想却会有一个小婢子这般惬意地待在这里,反是不想离开。

日子便这样照常过着,直到某日,他蓦然发现她许久都未在梅园出现过了,他本不愿在意此事,可不知为何去梅园时瞧见空荡荡的梅林,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小婢子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过了小半个月,他到底忍不住同齐驿问起,才知原是她母亲病故,她告了假,为母亲处理后事去了,想是很快便会回来。

也是那时起,他才得知她的名字叫柳碧芜。

三日后,果如齐驿所言,那小婢子回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那双杏眸中没了往日的光彩,亦没了笑意,拿着扫帚心不在焉地洒扫落叶时,她蓦然抽泣起来,眼泪若珍珠般一颗颗往下坠。

天阴沉沉的,乌云挤在一块儿,似要沉沉压下来,令人心下顿生出几分滞闷,他抬眸望着天色,方觉倾盆大雨不远,下一瞬,就听噼里啪啦的声响,豆大的雨滴砸在屋檐上,窗前顿时落下一片雨帘,竟连院中人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他快走几步,下意识想去拿屋内的伞,却看见她疾步往这厢跑来。

他忙闭了窗扇,藏了自己,少顷就听墙外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抽泣声愈响,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声融在雨声里,渐渐被雨声盖了过去。

两人仅一墙之隔,亦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可他不能露面,只怕吓跑了她。

他自是清楚自己的心境生了变化,为了光明正大去见她,他会时不时出现在她路过的小道上,但瞧见的往往是她垂着脑袋唯诺恭敬的模样,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以他的身份,若想得到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他到底还是忍下了。

他的身侧危机四伏,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保护好她。且他再清楚不过,一个身份低微,单纯如纸的奴婢若待在他的身边,在步步为营的宫里恐会过得很艰难,因他想要的并非这区区亲王之位,而是整个天下。

不若放了她,让她将来出府嫁个寻常百姓,过平淡的日子,或也比他强些。

自下了这般决定后,他便极少会去梅园,想着一个女子罢了,时日一久,总会忘的,直到那日宫宴,他一时不防,饮下了那杯酒,强忍着回到府中,本想就此熬过去,却不料遇上她跌跌撞撞闯进屋内。

强烈的药性放大了他心内的欲念,自也让他彻底失了理智,他本已想过放她走,是她这只柔弱甜美的兔子非要闯进兽笼,送到那饥肠辘辘的野兽面前,又怎能怪他将她吃干抹尽。

他不信命,但只有那一次,觉得他们之间或是命中注定。

既成了他的人,即便不择手段,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手!

誉王垂首看向眼也不眨望着窗外美景的碧芜,思及往事,薄唇抿了抿。

这回他们之间没有隔着一道墙,他想要的人就在他的怀中。

虽两人之间仍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亦触不到她的心,但能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便够了。

两人静默地坐着,少顷,就听隔扇门被扣了扣,外头响起康福的声儿,“殿下,奴才将衣裳给您送来了。”

“进来吧。”誉王道。

听到主子的应答声,康福才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垂着脑袋踏进去,一眼都不曾乱瞟,他站在内外间隔断的珠帘前,恭敬地问:“殿下可需奴才伺候您更衣?”

“不必了,将衣裳搁在外头,你且出去吧。”

“是。”康福听命将放着衣裳的托盘搁在圆桌上,缓步退了下去。

听到隔扇门合拢的声响,誉王才起身出了内间,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儿很快传来,碧芜坐在小榻上,咬了咬唇,旋即光脚下了榻,穿上鞋,往外间而去。

此时的誉王寝衣大敞,露出其内孔武有力的身躯,碧芜有些羞赧地错开眼,可余光瞥见誉王胸口那道红痕,不由得怔了一瞬。

她思忖半晌,缓步上前,一边将木托盘中的衣裳递给誉王,一边随口道:“殿下胸口那道红痕,可是伤疤,如何伤的?”

誉王接过衣袍,垂首瞥了眼胸口的位置,浅淡一笑,“并非伤疤,不过是生来就有的胎印罢了。”

“胎印?”碧芜闻言一惊,声儿陡然提了几分。

不对,前世她分明清楚地看过,誉王胸口并未有这道红痕,她原以为或是这一世受伤所致,不曾想竟是天生带来的胎印。

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誉王颇有些忍俊不禁。

“王妃看着,是不是很像伤疤?”他自侃道,“连当初给本王接生的稳婆都说,这胎印就像是前世有谁在本王心口划了一刀似的,也不知是谁这么恨本王。”

蓦然听他说起前世,碧芜递玉带的动作一滞,她尴尬地笑了笑,没答话,只转而将视线落在他的背上。

这红痕的疑惑倒是解开了,但这后背,也不知藏了什么秘密,死活不让她瞧。

碧芜先前意乱情迷时,曾用一双藕臂攀着他的背脊,只觉得上头有些凹凸不平,或是什么难看到不愿让人看的疤吧。

她也不再纠结此事,待小涟那厢送来衣裳,穿戴齐整,便疾步回了雨霖苑看旭儿去了。

节假过后,誉王也愈发忙碌起来,常是很晚才回府,天不亮便起了身,虽是夜间宿在雨霖苑,但碧芜常是见不着他。

如此过了几个月,这日,碧芜偶得了些上好的山参,便差人送到安国公府去,想给萧老夫人补补身子,却不料听回来禀报的小厮说,萧老夫人似有些不适,这阵子正卧病在床呢。

碧芜听得此言,不免露出几分忧色,一夜辗转难眠,翌日让银铃自库房备了些礼品,抱着旭儿,坐马车匆匆往安国公府去了。

由下人领着到了萧老夫人的栖梧苑,便见萧老夫人躺在榻上,面色确有些不佳,不过在看见碧芜和旭儿的一刻,顿时喜笑颜开。

“呀,回来怎也不知提前告一声,祖母这儿也没做什么准备……”

碧芜坐在床榻边上,牵起萧老夫人的手,“哪需什么准备不准备的,祖母您身子不适,孙女本就该来看您的,祖母这是哪儿病了?”

“嗐。”萧老夫人无所谓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有些头疼脑热罢了。”

“头疼脑热也不是小事。”碧芜想了想,“要不,改日,孙女让孟太医上门给您瞧瞧?”

“不必了……”萧老夫人道,“哪用麻烦人家太医特意来一趟,你不用担心,我真就是小病,今日瞧见你和旭儿啊,便好多了。”

闻得此言,旭儿立刻拉住萧老夫人的手,奶声奶气地喊“曾……曾……祖……”

虽他还不能说利索,但萧老夫人也清楚这是在喊她,忙高兴地“诶”了一声,将旭儿抱到了怀里,气色果真一下好了许多。

碧芜颇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刘嬷嬷,刘嬷嬷叹息道:“二姑娘不知,老夫人身体确实没什么大事,就是心思太重,夜不能寐,这才生生给拖病了。”

听得此言,碧芜看向正在逗旭儿的萧老夫人,迟疑半晌道:“祖母有什么烦心事,不若同孙女说说,老憋着总是不好。”

“也没什么大事。”萧老夫人无奈地一笑,“就是我老婆子年岁大了,胡思乱想,替你们几个小辈愁罢了。”

几个小辈?

她没出什么事,自是无需萧老夫人替她担忧,萧鸿笙身子也比先前好了许多,那剩下的便只有萧毓盈和萧鸿泽了。

不待碧芜询问,萧老夫人便坦言道:“你大姐姐前段日子回来了……”

“回来了?”碧芜秀眉蹙起,这句回来了定不是简单的归宁,不然萧老夫人也用不着愁了,她猜测道,“可是大姐姐同大姐夫生了什么嫌隙?”

“是啊……”萧老夫人示意刘嬷嬷将旭儿抱到一边玩,将引枕往上拉了拉,才接着道,“你大姐姐和你大姐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听你二叔母说似是吵架了,具体的他们不说,我也不好追问,毕竟是夫妻私事。不过你大姐姐回来三四日了,你大姐夫也来过几趟,可你大姐姐就是不肯随他回去,还说要和离什么的……”

这夫妻之间磕磕碰碰也是寻常,何况萧毓盈和那唐编修的性子全然不同,有争吵矛盾也在情理之中。

“小夫妻谁还没个争执,祖母莫要担心了。”碧芜安慰道,“说不定大姐姐就是拉不下脸,实则心下早就想回去了呢。”

这话倒是让萧老夫人生出几分认同,她终是露出了抿唇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那可真说不定了,那孩子呀天生性子就犟。”

由刘嬷嬷和姜乳娘陪着,假装坐在小榻上玩的喻淮旭听着母亲和曾外祖母的对话,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

他对自己那位姨母,母亲的大姐姐并不熟悉,只前世在萧鸿笙口中听闻过几句,可对于姨母那位夫君却相对知晓得更多些。

那是他父皇的人。

因不像承王和太子那般,他父王并没有强大的母家可支撑倚仗,因而只能在民间搜罗了许多人才,悄悄安置在朝廷宫廷各处,为自己所用。

这些人的共通之处便是身世遭际坎坷,亦有所求,故而能满足他们的父皇便利用这一点,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

例如那位钦天监的尹监正,例如太医院的孟太医,再如大理寺的唐编修。

他们在父皇登基前便在为父皇做事,甚至在他父皇登基后依旧在无怨无悔地效力。

前世,那唐编修之所以那么多年没得擢升,一来是为了藏在大理寺中,成为他父皇的眼线,发现其中污浊便于及时清理,二来就是为了保护萧家。

前世他大舅舅战死后,萧家只余一众老老少少,他那位叔公沉迷诗词丹青,无心官场,根本扶持不起来,就只能靠唐编修暗中照顾及有意培养萧鸿笙,以求萧家往后再复当年荣耀。

喻淮旭乖巧地嚼着刘嬷嬷递过来的糕食,倒是有些好奇。

不知道,那位唐编修在为他父皇效命前,有什么不为人知,难以启齿的往事。

那厢,碧芜与萧老夫人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好,却见萧老夫人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又黯淡下去,她低叹一口气道:“你大姐姐的事其实倒还好些,祖母最担忧的还是你大哥。”

提及萧鸿笙,碧芜以为,萧老夫人又开始担忧起萧鸿泽不愿成亲的事儿了,笑道:“怎的,祖母又开始操心大哥的婚事了?”

萧老夫人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眉间的忧色一时更浓了,她沉默许久,才道:“听闻最近西南边境有些不太平,西泽军队蠢蠢欲动,如今朝中能用的将领不多,你大哥又深受陛下器重,恐怕很快又得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