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孟昭明闻得此言,不由得惊了惊,他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只见过费尽心思要怀上子嗣的妃嫔,却是未见过主动喝避子汤的。
瞧着誉王妃脖颈间隐隐的红痕,誉王与誉王妃的感情应当不错,缘何这夫妻二人接连两日,轮番同他讨要避子的药方。
见孟昭明蹙眉似有所惑,碧芜抿了抿唇道:“虽说旭儿已经一岁了,但妇人生产犹如走鬼门关,当初在阎罗殿前走过一遭的事仍令我心有余悸,实在没准备好再要一个孩子。便想着还是等旭儿再大一些,考虑此事也不迟。”
她这话的确没骗孟昭明,不过缘由她只告了一半。
难产之事的确令碧芜生了惧意,只要回忆起此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仿若要将她生生撕开的剧痛,然她不想再生一个孩子,不单单是因着如此。
旭儿还小,若她再有孕,对旭儿的关心必然会被匀去几分,而且正如她自己说的,自古妇人生产犹如走鬼门关,能顺利生下旭儿已算她命大,可下一次她还能这般幸运吗?
如若她死了,旭儿该怎么办,她拼命努力生下他便是为了改变他前世的命运,而她就这般撒手而去,谁能知晓旭儿会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孟昭明自是不知碧芜在想什么,不过觉得她说的这理由倒也算合情合理。
如今誉王身边只王妃一人,也无旁的女子,且王妃已然生下了一个小公子,誉王后嗣无忧,一时间也不必急于生孩子的事儿,王妃既是害怕暂时先不要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
虽知晓了缘由,孟昭明却仍显出几分为难。
碧芜见状,又道:“孟太医只管开方子便是,此事我定会亲自禀明殿下。”
孟昭明闻言,沉默半晌,才恭敬道:“是,臣遵命。”
孟太医临走前当真留下了方子,待他走后,碧芜唤来小涟,让她速速拿着方子去药铺抓药。
小半个时辰后,小涟端着黑漆漆的汤药呈到了她面前,碧芜一刻也不敢耽误,忙端起药碗。
然才尝了一口,碧芜倏然愣住了。
这汤药的滋味她太过熟悉,因她前世喝了太多这样的汤药,那是每每被召后,必会呈到她面前的,康福口中的“补药”。
果然,前世,他给她喝的就是避子汤。
他压根不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或是觉得她不配吧。
碧芜朱唇微抿,露出些许苦笑,旋即眼也不眨,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旭儿今日醒得很早,吃了碗鸡丝粥和半个鸡蛋,教孟太医把了脉后,就由钱嬷嬷抱着在花园里逛了一圈。
回了雨霖苑,钱嬷嬷还同碧芜道了此事,夸小公子越发懂事了,晨起自己试着穿衣,不但早膳自个儿用勺子舀着吃的,连散步都不愿人抱着。
碧芜很是欣慰,这世的旭儿仿佛比上一世学得更快,才不过几日的工夫就又学会了好些简单的话,离将话说利索当是不远了。
她与旭儿玩了好一会儿,待到午后,着实觉得有些累,便让姜乳娘将旭儿抱走。她原想自己在小榻上盖着衾被睡上小半个时辰,不曾想再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
午晌了太久,待到晚间,便没了什么睡意,碧芜倒也没睡的打算,只坐在小榻上看着闲书。
直到过了一更,才听外头响起小涟恭敬的声儿,碧芜放下书册,抬眸看去,只见誉王阔步踏进来。
看到碧芜还坐在小榻上,并未歇下,誉王稍显诧异,柔声问:“王妃还未睡?”
“臣妾在等殿下。”碧芜如实答。
眼见誉王在她身侧坐下,她低声道:“今日孟太医来府中请平安脉了。”
誉王闻言蹙了蹙眉,面上露出几分担忧,“可是王妃或旭儿身体有异?”
“那倒不是。”碧芜咬了咬唇,嗫嚅半晌,“臣妾今日……同孟太医讨了避子汤。”
她话音方落,便见他双眸微眯,剑眉蹙起,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紧张。她今日同孟太医说的并非假话,她从一开始便打算向誉王坦诚此事。
她知道,孟太医是誉王的人,不可能真的为她保守秘密,与其将来东窗事发,不若一开始便让他知晓此事。
看着她小心翼翼试探他的模样,誉王强压下心底漫上来的怒意,淡淡地看着她继续解释道:“臣妾生旭儿的时候,吃了不小的苦头,差点就没了命,那痛苦的滋味如今还历历在目,臣妾实在是害怕,不敢再有孕了。”
他看得出她这话不算撒谎,可却没全然对他说实话。
他想,她讨要避子汤的理由,其中之一,便是不想再有他的孩子吧。
誉王内心波澜起伏,可面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笑了笑道:“王妃既是害怕,不生便是。”
他顿了顿,大掌缓缓落在她的脸上,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朱唇上轻轻摩挲着,“毕竟本王也不舍得王妃这么快有孕。”
看着誉王幽沉的眸光,碧芜自是晓得他这话的意思,她双眸垂了垂,旋即抬手,落在了男人腰间的玉带上。
可还不待她解开,却是倏然被按住了手,下一瞬,身子一轻,竟是被打横抱了起来。
誉王将她放在床榻上,俯身一下堵住了她的朱唇。他的动作很用力,好似泄愤一般,要攫取她口中所有的空气。
碧芜被他吻得难以呼吸,只得无措地揪住他的衣襟,许久,才见誉王缓缓退了开来。
他眸光灼热,盯着她看了半晌,并未继续,只道:“本王今夜还有些事儿要处置,需回雁林居去,王妃早些睡吧。”
他正欲起身离开,碧芜却一下拉住他的衣袂,急急唤了声“殿下”。
誉王止住动作,“怎么了?”
碧芜薄唇微抿,“臣妾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回安国公府了,想来祖母也很惦念臣妾和旭儿,过两日,臣妾想带着旭儿回安国公府一趟。”
“那便去吧。”誉王想也不想道,“本王会命康福备一份厚礼,届时王妃一并带去。”
“多谢王爷。”碧芜恭敬道。
誉王瞥了眼她寝衣间泄露的春光,白皙诱人,似还散发着一股幽香,他喉结微滚,但还是起身离开了,踏出雨霖苑的步子多少显得有些仓促。
食髓知味,他对她的贪欲远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可怕,再待下去,他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得住。
得了誉王的应允,三日后一早,待小厮将东西都搬上了车,碧芜才将旭儿抱上去,一道往安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碧芜倒还好些,只看着旭儿由姜乳娘抱着趴在车窗前,一副兴奋又满怀期待的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看着沿途的风景,一想到要去母亲的娘家,喻淮旭如何能不喜,自他懂事起,萧家败落,他那位大舅舅已然战死,虽从他父皇口中知晓了母亲与萧家的关系,但他到底不可能认,可这一次去,他可是名正言顺地去自己的外祖家。
马车驶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了安国公府门口,碧芜下了车,便见萧老夫人已由周氏扶着在门口等了。
“祖母。”碧芜忙从姜乳娘手中抱过旭儿,快步便萧老夫人走去,“外头冷,祖母待在屋里便好,怎的在这里等。”
“这不是为了早些见到你和旭儿吗。”萧老夫人笑盈盈地看向碧芜怀中的旭儿,还未伸出手,却见旭儿将整个身子倾过来,主动往她怀里去。
看到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喻淮旭倍感亲切,前世,他曾见过萧老夫人一回。
那回他偷溜出宫,想同他那伴读萧鸿笙一块儿去看花灯。他乘着马车去了萧府,正巧碰见了萧老夫人。
她信了他撒的谎,真以为他是萧鸿笙的好友,还命人拿出最好的点心招待他。
那一日的事令喻淮旭记忆犹新,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老妇人让他感到格外亲切,可惜等他知晓真相时,萧老夫人已然驾鹤西去,甚至都未来得及等他喊一声“曾外祖母”。
萧老夫人看着这般情形,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顺势一把将旭儿抱了过来。
“哎呀,这孩子倒是聪明,是还记得母亲你呢。”周氏在一旁道。
“是啊,当真聪慧,和小五小时候啊一模一样。”或是年岁大了,抱着这个一岁多的孩子,萧老夫人竟觉得有些沉甸甸的,不由得感慨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小五回来认亲的事儿仿若还在眼前,一眨眼竟是两年过去了。”
闻得此言,喻淮旭不由得愣了一瞬,从平日里钱嬷嬷她们的交谈中,他知晓这一世他母亲已然成了安国公府的嫡女,却并不知原是他母亲是自己来认的亲。
当真奇怪,也不知他母亲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找上安国公府的。
喻淮旭自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收了思绪,任由萧老夫人抱着。
没一会儿,见萧老夫人似有些抱不动了,碧芜忙寻了个由头,将旭儿重新接过来,几人欢笑着一道入府去。
待去了萧老夫人的栖梧苑,周氏差婢子去西院禀报一声,说今日家中有客来,让萧鸿笙不必去学堂了,来栖梧苑见过贵客。
一柱香后,便见那婢子跟着萧鸿笙来了。
碧芜极少见着萧鸿笙,因萧鸿笙身子不好,周氏心疼他,平素除却去学堂,总让他待在西院别外出,不过今日见着,碧芜倒觉得他面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笙儿,过来,快来见过你二姐姐。”周氏忙朝萧鸿笙招了招手。
萧鸿笙快步过来,冲碧芜一施礼,“见过二姐姐。”
“自家人哪需这些礼数。”碧芜一把将萧鸿笙拉起来,待他站直了身子,才发现萧鸿笙已然快到她胸口了,“笙儿也快有六岁了吧。”
“是啊。”萧老夫人道,“笙儿和旭儿一样,当初都生得艰难,皆是不足月而生,没想到如今都这么大了。”
不知怎的,萧老夫人看着孙儿和曾孙儿,今日格外爱感慨。
碧芜闻言抿唇笑了笑道:“孩子都大得快,或许再不久,他们便都能孝顺祖母您了。”
萧老夫人一听这话,顿时乐了,“那也得我老婆子活久一些才好。”
几人说话间,却听周氏“哎呦”了一声,便见旭儿竟是挣扎着从碧芜怀中下来,快步向萧鸿笙跑去,竟一下扑进了萧鸿笙怀里。
看着亲热地对着自己笑的孩童,萧鸿笙一时不知所措,碧芜忙上前,蹲下身对旭儿道:“快,叫舅舅。”
听得这个称呼,喻淮旭着实愣了一下,前世他与萧鸿笙一块儿长大,他在自己身边当了六年的侍读,光记得萧鸿笙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多,却是忘了,按辈分来论,眼前这人还真是自己的舅舅。
他强忍住那股怪异的感觉,还是乖乖顺着碧芜的话,张开嘴,可发出来的声儿却不大像“舅舅”,旁人听着,就像他只是“啊呜啊呜”了两下。
虽说口齿不清,但萧鸿笙也知晓他是在唤自己,小脸顿时涨红了,哪里敢应这个小外甥的话。
周氏见状,蹙了蹙眉,快步上前道:“笙儿,你怎的回事,小公子唤你,你也不懂回应,怎的这般没规矩。”
萧鸿笙抿了抿唇,听得这话,将脑袋垂下去了。
他这副模样,着实让喻淮旭觉得有些陌生,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萧鸿笙这番拘谨怯懦的样子了,遥记前世,他这位小舅舅刚进宫时,好似也是这般。
萧鸿笙进宫时,喻淮旭才不过五岁,乍一听说父皇为自己挑了个伴读,可谓兴奋不已,然谁知翌日见到人,却全然不是他想象的样子,这个长他四岁的哥哥看上去病怏怏的,低眉垂首,沉默寡言,不论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从不敢多说半句。
喻淮旭觉得无趣极了,他想要的是玩伴,而非一个听话的奴才,萧鸿笙才来过三四日,他便忍不住跑到父皇面前,说想换个伴读。
父皇却是拒绝了他,只说萧鸿笙是最适合他的伴读,若现在将萧鸿笙换了,他日后定是会后悔。
喻淮旭却是不服,旋即便听他父皇有意无意道,萧鸿笙战死的堂兄和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是武艺高强,骁勇善战之辈,萧鸿笙亦是如此,也是将来能当大将军的人才,不信明日可带着他去演武场试试身手。
听得这话,喻淮旭难免生了好奇,还真照他父皇的话去做了。
再后来,他便发现自己被父皇给骗了,虽说萧鸿笙的那几箭的确箭箭中靶,可喻淮旭细问之下,才发现他根本未曾使过弓箭。
负责保护他们安全的御林军统领闻言亦是大吃一惊,连声夸赞萧鸿笙有箭术天赋,不愧为将门之后。
也是自那时候起,萧鸿笙便似变了个人一般,眸中有了光亮,或也是因为当时还是乳娘的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才渐渐去了拘谨,与喻淮旭亲近起来。
两人独处时,萧鸿笙曾偷偷告诉过他,他将来很想成为兄长祖父那样驰骋沙场,为国尽忠的大将军,可他是家中独子,是萧家唯一的血脉,母亲只希望他好好活着,并不愿他去涉险。
萧鸿笙虽心怀壮志,却是左右为难,直到他十五岁那年,萧老夫人去世,萧鸿笙被他父皇偷偷召进了御书房,再出来时,他眸色坚定,告诉喻淮旭,他要去西北边关从军了。
喻淮旭一开始并不知萧鸿笙突然改变主意的理由,只依依不舍,亲自送萧鸿笙离开。
直到他知晓了母亲身世的真相,紧接着接连听闻萧鸿笙在西北立战功之事,才明白过后,他父皇是想借萧鸿笙来重新扶持萧家。
毕竟若是从科举,走寻常仕途,萧鸿笙也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所谓富贵险中求,唯有上战场,立战功,才能早日令萧家复归往日荣光。
不过萧鸿笙后来究竟如何了,喻淮旭始终想不起来,与萧鸿笙在一起的记忆,就只停留在他十三岁起,萧鸿笙回京的那一次,两人一道在皇宫演武场比箭术的情景。
见萧鸿笙听得周氏这话耷拉着脑袋,喻淮旭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指了指外头道:“玩,玩……”
碧芜闻言,笑道:“今儿天不错,便让两个孩子一块儿出去玩吧,小孩子嘛,生性贪玩,总闷在屋里到底不好。”
周氏见旭儿这般喜欢萧鸿笙,自是高兴,心底亦存了些攀附的意思,哪里会不同意,反而催促道:“笙儿,快带着小公子出去玩,你可得小心些,要时时护着小公子的安全,知道吗?”
萧鸿笙点了点头。
碧芜见状也低身摸了摸旭儿的脑袋,嘱咐道:“旭儿,要好生听舅舅的话,莫要调皮。”
旭儿乖巧地“嗯”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萧鸿笙往外走。
碧芜示意姜乳娘和银铃跟在后头,看着他们走远,才坐下来同萧老夫人和周氏一道话家常。
萧鸿笙带着喻淮旭往安国公府的花园而去,一路上,他都紧紧牵着喻淮旭的手,不敢松开。
两人才走到一半,萧鸿笙却是倏然停了下来,展颜一笑,高兴地提声喊了句“大哥哥”。
他口中的大哥哥还能有谁,自然是喻淮旭那个素未谋面的大舅舅。
眼前一人在他们跟前站定,喻淮旭抬首望去,便见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面若冠玉,清隽儒雅,他俯身温柔地看着他道:“旭儿来了。”
看着这个眉眼与自己的母亲有四五像的男人,或是因为太激动,方才还口齿不清的喻淮旭,竟是对着萧鸿泽清清楚楚地唤了一声“舅舅”。
听得这声儿,萧鸿泽倏然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有一人提步上前,在萧鸿泽身侧站定。
因个子矮,喻淮旭方才并未发现,原来萧鸿泽身后还有一人。
此时,这人面色沉冷,双眸紧紧盯着他,隐隐透出些许不悦。
喻淮旭亦是回看那人,他眨了眨眼,颇有些不明所以。
他父皇这又是教谁惹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说:
誉王内心os:小兔崽子,连舅舅都会喊了,就是不会喊爹